柘林在海外交通史上的地位

饒宗頤

　　Abstract:Zhe Lin is now a small town in Rao Ping (饒平) county of Chao Zhou (潮州). However, in Ming and Qing dynasty, ir was a very important place in regard of coastal　defense. During the reign of Jia Jing (嘉靖)，it was known as a port for huge vessels from Siam　and Japan, including those ships of pirate gangs. In order to protect villages of Chao Zhou, walls were built anda navy base was set up in Zhe Lin. It is now recognised that during the period from 1526 to 1598 Zhe Lin had been attacked by various gangs of pirates. Among these　pirates, Lin Feng (林鳳)was perhaps the most famous one. Lin and his gang attacked many　places in Chao Zhou with the assistance of Japanese pirates during 1559 to 1575. He failed at　last and then fled to the Philippines, later made himself a successful colonialist there. Historical records of Zhe Lin and Lin Feng could be found in many Chinese books, which proves that　this small place had once been a very important place in the history of Sino-foreign　transportation. Some relics of the navy base of Zhe Lin could still be found nowadays, among　which, the most vital of ali is perhaps the stone inscriptions in the eastern moat of the Windblowing Mountain (風吹嶺)which were carved during the Wan Li’s (萬曆)Reign.
　　柘林現在是潮州市所屬饒平縣轄下的一個小鎭，在明淸歷史上爲海防要地，與南澳對峙，和黃岡、大埕相犄角，形勢險要。明時設拓林寨，爲海上門戶，其地一帶稱爲柘林澳，嘉靖丁未(廿六年·1597)郭春震《潮州府志·地理志》云：
　　柘林澳：暹羅諸倭及海寇常泊巨舟為患，今調撥潮碣二衛軍士，更者哨守，益以募夫，以指揮一員領之。水寨：凡舟之過秋溪及樟水港者必由之。洪武初，置石城，造戰艦以拒番舶。今官軍往來防禦，以夏秋為期，(拙編《潮州志匯編》頁70)
　　郭氏在這段紀錄的後面復加上一番備倭的議論，指出領餉金募海夫不足，復益以東莞烏船子弟兵之數百，復論該地無法遏止爲亂之原因有三：“一曰窩藏，一曰接濟，一曰通番”。所謂“通番，”“謂闖粵淸海諸郡人，駕雙桅，挾私貨，百十爲群，往來東西洋，雋諸番奇貨，因而不靖肆劫掠。”(同上書)
　　明史324《暹羅傳》謂：“嘉靖之年暹羅占城貨船至廣東。市舶中官牛榮縱家人私市，論死如律。”當日禁絕通番如是之嚴。春震是篇他書屢加以轉錄，足見其重要性。(如《東里志》、《吳穎順治潮志》)
　　嘉靖時，番舶已經常往來，知暹羅與潮人之移殖交流，由來已久。顧祖禹讀史方與紀要(卷103)饒平大尖峰下云：“柘林澳在其南，暹羅日本及海寇皆泊巨舟於此。”即抄襲郭志之說。
　　萬曆二年陳天資修《東里志》云：
　　洪武二十六年，置水寨，兼哨柘林。洪武二十七年，置大城守禦千戶所。(倭)寇海邊，自澄萊(萊無)至廣東千餘里，咸被其害，至是命安勝侯吳傑率武職於沿海以總備。仍置寨建所，於是有東隴之水寨，拓林之東路，而大城所亦因以建置焉。(傳鈔本)
　　洪武初只在柘林東路置哨，而水寨則與大城所同時設立。水寨在東隴，郭志所謂樟水港，即指澄海樟林。明泰和楊彩延《南澳賦》云：“柘林樟林，蒼蒼鬱鬱。”柘林、樟林每聯稱在一起。1972年在澄海縣東里和洲村出土淸代遠洋木船，舷板上有下列字樣：
　　“廣東省潮州府領，字雙桅壹佰肆拾伍號”
　　蔡萬利商號(《南海絲綢之路文物圖集》頁123)紅頭船有單桅和雙桅，此即當日出洋的雙桅漁船，爲蔡萬利商號所造者。(詳參《澄海縣文物志》頁52“紅船出土”及“古船分布表”，與“樟林古港”條)柘林造船業亦盛，至今尙然。水寨去柘林約一日程，洪武三年指揮俞良輔築城周不及二里(見方興紀要)而大城所即大埕城所，爲洪武二十七年百戶顧實創築，高二丈七尺，周圍六百四十三丈，城之四門各，建城樓。規模宏偉，東面城垣至今保存完整，四面城門尙在。柘林東路於嘉靖時改爲寨，劉亦《饒平縣志》云：
　　嘉靖四十五年改東路為拓林寨，東路之兵，時聚時散，海寇伺其往來，以為肆掠，民無寧歲。
　　提督吳桂芳養募民兵一千七百一十六員名，領戰船大小四十五隻，以指揮一員統之，建牙於天妃宮之東南，屹然一巨鎮焉。
　　寨址位於鎭東北小山崗之上，營房已廢，寨牆尙存。《東里志》云：
　　象頭山在柘林，舊有天后宮。嘉靖初，鎮守東路官，即廟樹栅為營，戊戍(17年——1538)同知劉晴川(魁)與知縣翁湘湖(五倫)行部至此，有詩。(不錄)今天后宮後摩崖有玉湖書“披雲洞”三大字，這是柘林寨見於志乘的記錄。由設一哨進一步而設寨，經過許多地方官的倡議與經營，嘉靖壬寅(21年——1542)饒平知縣益陽羅胤凱議云：
　　竊惟柘林前金門一道，上據白沙墩，下距黃芒、南洋，外跨隆、南、雲、青四澳，內則延裏黃岡、海山、錢塘、樟林等處多村，閩廣貨舟所經，……每有番舶據海劫掠……連年官府僱募黃芒等處兵夫三百名，協同官軍駕船屯聚……往往海濱騷擾，然必以柘林兵夫易之，安知拓林兵夫，不為黃芒之為乎？……
　　嘉靖乙卯(34年－1555)知縣應天徐梓有建海八議，略論：“沿海多設備倭官軍，故於宣化(都)柘林之東北，特建大城備倭之千戶所，而今則無益矣。”以其“隱處內地，去柘林十里之遙，海寇登岸劫掠，尙不知聞……而柘林地方，舊設一指揮以守之矣，爲今之計，宜設一員於南洋……分一員柘林，以大城官軍爲主，而以某處募兵若干翼之。”(具詳《東里志》<公移>議地方一項)
　　在嘉靖正式設寨以前，柘林自明初以來只有指揮一名，而兵額及戰船都無明文規定。在這一期間，倭寇爲患頻仍，海上寇盜活動加劇。兵夫所以禦寇，往往搖身一變而爲寇，嘉靖四十三年，柘林海兵譚允傳等以缺額稱亂，進犯廣州東莞，即其一例。柘林原僅有極薄弱的設防，稱亂的活動份子往往以柘林爲攻取據點，故柘林遂成爲海上往來的重要交通站。
　　潮州沿海的軍事活動，在明代是寇亂最多的時期。萬曆十年潮州知府泰和郭子章著《潮中雜紀》卷十即爲《國朝平寇考》上下篇，紀載詳盡。拙編《潮州志、大事志》繫年紀要，存其大略。兹舉其與柘林有關的事件，列出如下：
　　嘉靖五年(1526)柘林民吳大與吳三聚衆駕海舟十餘艘劫殺惠潮。
　　嘉靖二十三年(1544)李大用船近百艘合攻東路官兵並柘林，下岱鄉民竭力守禦。
　　嘉靖三十二年(1553)八月東莞何阿八寇東路柘林，協守指揮馬驤、東路指揮張夫杰不敢迎戰
　　嘉靖三十三年亞八弟亞九肆掠海上，是年六月初六日攻柘林，千戶夏璉死之。
　　嘉靖三十四年柘林海兵譚允傳作亂，廣東提督吳桂芳平之。
　　萬曆元年(1573)林鳳初遁錢澳求撫，自彭湖九奔東番(臺灣)魍港，爲胡守仁所敗，是年冬鳳犯柘林、靖海、碣石。(明史凌雲翼傳)。
　　萬曆二十六年(1598)四月，閩中盜引倭夷大艘十餘人犯柘林、碣石，惠潮副使任可容剿之。(黃佐《海上事略》)
　　隆慶元年李錫爲福建總兵官，海寇曾一本至閩，錫出海禦之，與大猷遇賊柘林澳，三戰皆捷(明史212李錫傳)
　　以上諸役以林鳳事件最爲著名，事詳明史凌雲翼傳及菲律賓史，《潮中雜記》言“林鳳擁衆數千，爲官兵所逐，因奔外洋，攻呂宋玳瑁港，築城據守，且修戰艦，謀脅番人，福建巡撫劉堯誨遣人諭呂宋國主集番兵擊之，至是又從外洋突入廣澳。雲翼……與福建總兵胡守仁兵合……追至淡水洋……鳳走外夷。”
　　林鳳的名字，一般談中國殖民史者都耳熟能詳，不必深論。在嘉靖三年(1559)至萬曆二年(1575)這段期間，由於倭寇的肆虐，入潮陽、侵大埔，海上若干首領人物大都誘導倭寇爲亂，像許朝光會倭攻海門，略黃岡、蓬州；林國顯導倭寇上里，(林鳳即其族人)；吳平導倭陷大埕所，據南澳；平黨夥林道乾、曾一本，無不挾倭以自重。失敗而遠遁外洋。官方參與此次戰役經過(詳明史《俞大猷傳》及《洗海近事》一書)。吳平奔安南，道乾至浡泥，略其地，號，道乾港，聚衆至二千人，(明史323記道乾自淡水洋揚帆直抵浡泥，攘其邊地營港，即北婆羅洲之汶梨)成爲開拓外洋之歷史人物。自吳平、林鳳輩兵事平定以後，明廷乃於萬曆四年，因閩巡撫劉堯誨之奏，而有南澳…鎭副總兵之設，柘林的軍事地位遂逐漸爲所取代。明史223《吳桂芳傳》：“(吳)平初據南澳，爲戚繼光俞大猷所敗，奔饒平鳳凰山，掠民舟出海，自陽江奔安南。……平黨林道乾復窺南澳，時議設參將戌守，桂芳言：“澳中地險而腴，元時曾設兵戍守，戍兵即據以叛，此禦盜生盜也，不如戌柘林便。”故先於柘林設寨，然只有常備兵1716名，何以禦海上狂飈之衆？故不十年而改於南澳設鎭。當日請設海防的重要文件《潮中雜記》卷五奏疏加以鈔存，十分重要，固取與此有關者略加介紹，以供治海防史者參考：
　　1、提兩廣軍務右都御史吳桂芳疏：“倭寇海賊出沒無常，先年議設南頭、碣石、柘林三哨兵船分地防守，每哨止委指揮一員，兵無忌憚，得恣猖獗。近日柘林之變(亦指譚允傳事)可爲永鑑……臣等欲併三哨之兵而稍減其數……名曰督理廣州惠潮等處海防參將。”
　　2、吳桂芳請設沿海水寨疏“請設守備一員領兵一千二百名，住劄潮州柘林，以嚴東界門屏之守”。
　　3、巡撫福建右僉都御史劉堯誨奏：“照得海賊林鳳開遁外洋，不知向往。……今欲爲兩省久安計，必先治南澳……今宜得一總兵，領水兵三千人，專守南澳，而兼領漳潮二府兵事。……且南澳中有石城，乃近時賊人許朝光所造，屹立雄鎭。……不惟海寇駐足無地，抑且逋賊出沒不便，雖從此以爲久安可也。”
　　南澳旣設鎭，初置副總兵，而柘林照舊有守備一員，互爲犄角之勢。南澳有四澳，孤懸海外，南宋淳熙七年沈師犯南澳，楊萬里自廣至潮，討平之。宋季帝昺避元兵，曾駐此地數月，今有太子樓遺址。鄭和下西洋舟經南澳，黃省曾《西洋朝貢錄》云：“南澳又四十更至獨豬之山。”獨豬山或即宰豬澳，《東里志》：“宰豬澳，一在深澳東，戚繼光從此間道破吳平寨穴。”潮語宰豬的“宰”字，讀爲透紐。上述諸事，足見南澳，雖爲蕞爾小島，久已著名於史書。柘林寨的遺物，現存有風吹岭東麓雷震關口上的石刻。其文如下：正
　　崇禎十三年季春立
　　盤詰\緝獲
　　奸細\盜賊
　　管拓林寨事都司曹
　　楷書字大如斗，令人觸目驚心。蓋此處爲重要關隘，由海路登陸，必經之途徑，故設防以備不肖之徒。
　　風吹嶺巨石林立，南澳鎭總兵官員，多摩崖刻石，鐫名其上，有第二任總兵晏繼芳及梁東旭等題字：“閩廣達觀/萬曆丁丑(五年1577)季夏之吉，閩粵副總兵晏繼芳。”
　　“水天一色/萬曆甲戍季冬/黔南梁東旭”(此據《文物志》錄文。按《南澳陳志》，‘梁東旭，崇禎二年任副總兵，’與此年代不符。)又雷震關巨石碑刻著有下列題記：
　　“協鎭廣東黃岡等處地方副總兵官吳諱啓鎭招撫各島僞鎭官兵人民數萬在此登岸”
　　兩旁小字略記“……予自癸亥之歲蒞任斯土，覺夫海波不揚，兵民安樂……康熙庚申歲協鎭吳招撫之功所致也。是其功之上佐朝廷，下庇軍民者大矣。但功大宜傳，年久恐湮，爰敢勒石，以垂不朽云……立”
　　庚申是康熙十九年，是時淸兵平達濠，潮州底定，吳啓鎭是吳六奇的兒子。六奇所著《忠孝堂集》有招撫南澳杜(煇)吳(陞)兩鎭書多篇。六奇時爲饒平鎭挂印總兵官。據《潮州志職官志》潮州鎭四：黃岡協副將，吳啓鎭，康熙十四年任，十七年又任，二十年繼之者爲瀋陽許登聯(見《匯編》頁1147)，十九年黃岡協鎭正是吳啓鎭。此巨碣爲紀頌吳氏招撫的功績。云“各島僞鎭官兵人民，在此登岸”，可能亦包括降淸的南澳前明總兵陳豹、吳陞、杜輝等人，當日歸順淸室的海外反動份子，都要從柘林的雷震關登岸，關外即面對汪洋大海，形勢險要，萬夫莫開。這一片石的紀錄即是柘林在海防史上的地位重要見證。可惜立石的人名不淸楚，從旁款所言“癸亥之歲蒞任斯土，”癸亥是康熙二十二年，如果勒石是饒平縣知縣，二十二年癸亥蒞任者當爲穎州劉忭(忭嘗修《饒平縣志》)，尙待核實。
　　風吹嶺上的摩崖石刻群，新印《饒平文物志》大槪多有記錄並附圖片，可以參考。上舉晏繼芳的摩崖原文記“萬曆丁丑”即是五年；而《文物志》作“九年辛巳，”顯爲筆誤。九年的南澳副總兵則是于嵩。于嵩於萬曆十一年建南澳鎭城漢壽亭侯祠記，碑今尙存於深澳碑廊。
　　我於本年二月三日(元宵前三日)至饒平柘林考察，由該鎭穿過宋白雀寺古剎，又登元至正癸巳(十三年)的鎭風塔，在風吹嶺、雷震關上，憑弔石碣遺迹，低徊者久之。與柘林相去百里而遙的三百門港，位於汫洲與海山的交界，當年林鳳帶領徒鞤多人即從此三百門港上船出海。現在，三百門港正在開發爲新的城市，回顧海上活動的歷史故事，發思古之幽情，令人神往。
　　最近澳門舉辦“東西方文化國際學術硏討會”，向我徵稿，竊念談中外關係史者多知林鳳等攻犯柘林，而柘林所在，其歷史形勝，向不明瞭，因取柘林爲題目，草成此一短文。不賢識小，聊備商榷，記起南澳萬歷九年任副總兵而倡修《南澳志》的于嵩有“題柘林”五律一首云：
　　地險壯嵬峨，行穿翠靄過。潮平兩岸闊，雲密萬山多。劍舞吞牛斗，旗搖剪薛蘿。年來經幾汛，瀚海息鯨波。(《東里志》藝文)
　　附綴於此，以殿吾篇。
　　又按：浙西亦有柘林，爲異地同名。明史302《日本傳》：(嘉靖)三十三年六月(倭)由吳江掠嘉興，還屯柘林，縱橫來往，若入無人之境”，又云：“浙西柘林，乍浦…皆爲賊巢，前後至者二萬餘人。”證之《俞大猷傳》：“賊犯金山，大猷戰失利，時倭屯松江、柘林者盈二萬。”此爲另一柘林。柘林在淸初是海上通聲氣進行情報活動最重要的地方。夏完淳、顧咸正等通海計謀的失敗，即由於謝堯文在拓林被捕口供所說出。這一案件，見於內閣案中有當日江南總督洪承疇題本和淸刑部尙書吳達海題本，又侯岐曾的《丙戌丁亥日記》中丁亥三月廿二日所記“爲報王哨長被獲於拓林，供出多人，如顧、如夏俱不免。”言之尤鑿鑿。王哨長即謝堯文(見《九洲學刊》1993年，5卷3期，白堅：《顧咸正述略》)。此處之柘林，應指松江之柘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