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的信紙》
改編自日本漫畫《人間交叉點》其中的故事，獲第五屆澳門戲
劇匯演最佳創作劇本獎(1994)
許國權
時間：現代
地點：城市中的一所監獄
人物：李雪蘭——囚犯，廿六歲，無休止地活在悔疚之中
田佩佩——懲敎員，廿一歲，性格率直、善良、衝動
獄長——四十歲，冷靜而明理
黃姑娘——卅八歲，獄長助理
[沒有愛便沒有希望，沒有諒解和寬恕便沒有愛。]
佈景：灰沉、充滿壓力的監獄高聳圍牆、置於天幕前方。
但當強光從後面照射時，可把圍牆變成透明，以達致剪影效果。
序幕
音樂出。
圍牆上倒刺之影，投射於天幕圍牆上。
燈光變化，代表時間流逝和交替。
重重牢門關閉聲。
音樂出。
幕後音：被告李雪蘭，經陪審團一致裁定虧空公款罪名成立，現本席宣判李雪蘭入獄三年。
音樂出。
一隻紙飛機從高處寂寞地飛下。
新上任的年靑懲敎員田佩佩經過。
幾張廢紙和紙0飛機接着拋下。
田(抬頭望)：又係你!你唔覺得自己討厭嘅咩？搞到週地都係垃圾，你究竟想點？!玩嘢呀!
幾架飛機變本加厲地被飛下。有意拋向田。
田(衝入側幕)：仆街，忍屎忍尿都好過忍你!
李：你想點呀，八婆，濫用私刑呀!
田：你唔好侮辱我，我要同你隻抽隻!
(兩人大叫打鬥)
燈暗。
(一)
獄長辦公室。
長長的窗影照於獄長辦公桌上。
獄長坐在椅上。
獄卒黃姑娘衝入。
黃：獄長!獄長!又係新嚟嘅懲敎員同囚犯打架!
獄：田佩佩？
黃：係呀，呢條友都唔知做乜
!佢無論喺禮貌、忍耐力同埋上進心，都唔合格，我哋不如打報告“Pot”佢啦，咁麻乜煩!
獄(平和地)：黃姑娘，留意你嘅禮貌同埋忍耐力呀。
黃(尷尬)：對唔住，獄長。佢而家喺出面呀。
獄：叫佢入嚟吖!
黃：田佩佩，入嚟吖!
(田佩佩眼上腫了一片，衣衫歪斜、頭髮蓬亂，顯然是經過一番打鬥。她無精打采，委屈而依舊餘怒未息地擺出一個行禮樣子。)
獄：點解您敬禮嘅手擺得咁難睇？懲敎員嘅守則，你全部唔記得晒呀？
(田佩佩立刻勉強抖擻精神。)
獄：睇你衣冠不整嘅樣，點樣建立榜樣？你要記住，當你看管囚犯嘅同時，佢哋亦同時看管住你。……以後有難以處理嘅事，先嚟同我商量。
田：係!
獄：你可以出番去。
田：係!
(田佩佩離去。)
黃：獄長，田佩佩實在大魯莽，又感情用事，唔可以就咁算數。
獄：佢已經進步咗喇!記唔記得佢第一日嚟嗰日？
黃(掩不了笑容)：哈……因為囚犯4361藐咗佢一下，佢就要同人決鬥，佢都唔知4361係空手道冠軍……哈……
獄(笑)：終於甩咗兩隻大牙。
黃：三隻呀!其中一隻佢自己吞咗都唔知!
獄：不過佢打贏咗喎!
黃：眞唔明，4361高佢成個頭，打架又從未輸過。
(獄長沉默微笑)
(黃望獄長)
獄：仲有呢？
黃：吓？仲有……田佩佩……仲有咩呀？
獄：第二日田佩佩主動向4361道歉，話自己唔應該打傷佢，承認自己大意氣用事。
黃：可能……佢怕人尋仇啩!
獄：(微笑)或者啦!……其實我自己並唔擔心田佩佩，反而同佢打架嘅囚犯李雪蘭最令我擔心。……越係接近出獄日期，佢嘅態度就越差。
黃：咁佢咪同其他準備出獄嘅犯人情况，完全相反？
獄：更奇怪嘅係，佢最近不停對外寫信，但係一封回信都冇。
黃：佢寄信俾邊個？
獄：丈夫——唔係——應該係前夫。佢哋已經離咗婚。
另一燈區亮。
獄長燈區暗。黃姑娘離開。
李雪蘭在寫信。旁邊有一個掛曆。
幕外音：派信呀!
(李雪蘭停筆，充滿期望。)
幕外音：－2374，你男朋友又寫信俾你啦!眞係痴情!
——呢個係第二個男朋友呀!
—喂，我有有信呀!
—牛婆，成叠呀，全部係你D仔女寫俾你，嘩，你生17個咁誇張嘅!
—慘得過老娘夠勤力呀!
……(一大堆熱鬧對話)
(李雪蘭翹首以待。)
(派信者停於她門前。)(衹聽聲)
幕外音：3378——
李：你，喺度，我——
幕外音：茶水房叫我通知你一陣勞動嘅時候過去幫手，今日洗衫房夠人呀!
李：……(失望、頹然)(望月曆的出獄日子，苦惱，將信紙摺飛機，含淚向窗外飛去)
燈全暗。轉獄長燈。
獄長若有所思，找出李雪蘭之file，再細看。
黃：我眞係唔明D人，有乜嘢咪三口六面講淸楚囉。
寫信咁麻鬼煩。呢，一個就猛咁寄信冇回信，一個就猛咁收信唔開信。
獄：嗯？
黃：田佩佩呀，每日都有一封信寄俾佢，但係佢從來都有拆開過。D信係佢爸爸寄嚟!佢爸爸以前唔要佢媽媽，而家老咗有人照顧，想黐番住阿田佩佩——
獄：你點知？
黃：我偸睇過吖嘛——(自知失言)唔係……我……有時D信封薄得滯……我斷估咋。
獄(以堅定目光望黃，一陣沉默)
(黃自知“穿煲”，尷尬)
黃：偸睇咗……少少啦——
獄：(不大嚴厲)黃姑娘，你知唔知監獄嘅規矩——
黃：——我講俾你聽吖!
(獄長望黃，沉默，短時間思考，輕點頭)
(黃無聲說話)
(二)
晚上。
田佩佩房間。田佩佩正望着未開的信封發呆。
幕外：田佩佩，我可以入嚟嘛？
田：獄長？
獄：冇俾李雪蘭打傷吖嘛？
田：有……佢太離譜喇，突登用嘢掟我，仲時不時用信紙摺飛機，飛到周圍都係，次次都係我執番晒。
獄：點解佢剩係針對你一個人吖？
田：我……有稔過……我稔佢妒忌。
獄：點解？
田：……點解？……或者因為佢妒忌我自由，又係監獄最後生嘅，屋企嘅經濟又幾好——(驕傲而堅決地)而最重要嘅，我係一個行為淸白，絕唔會犯罪嘅人，唔似佢咁自甘墮落。
獄(微笑)：睇緊咩呀？
田(神情有點異樣)：信……普通信——嘿!
獄：嗯？咁多封有開嘅信嘅？
田：有D信唔開好過開。有D事……如果可以入落信封度，就咁寄走……咁就好咯。(沉默)
獄：你知道李雪蘭嘅身世嘛？
田：知，佢係我第一個看管囚犯。佢出身自一個貧窮家庭，自細撩事鬥飛，好食懶做，十二歲出嚟做妓女，同人開片入咗感化院。佢今次坐監係因為打劫間金融公司，呢D咁嘅人，冇希望啦!
獄：呢D事都係佢話你知？
田：係呀，所以絕對唔會錯。
獄：原來咁……好喇，早D瞓喇……呀，我啱啱整理囚犯資料，或者你有興趣睇吓李雪蘭呢份……
獄：(臨出門口前回頭)係呀，聽日我會放兩日假，你有咩事就問黃姑娘啦。
田：好吖，獄長放假去旅行呀？
獄：唔係，後日係我爸爸嘅死忌，我去拜祭佢。
田：你眞係孝順。
獄：其實我都未見過我爸爸。
田：吓？？
獄：我仲喺手抱咁大嘅時候，佢為咗有更大嘅發展，唔想我哋負累佢，所以遠走高飛。我第一次見佢嘅時候，佢已經係一盅骨灰。
田：太過份，你一定好憎佢。
獄：係——好憎——同我媽媽一樣咁憎佢。當時媽媽時時同我講，希望佢死無全屍。
田：咁你仲去拜佢？
獄：我曾經以為自己會一生一世恨佢，直到……
田：嗯？
獄：當佢嘅骨灰放喺媽媽面前，媽媽突然崩潰，攬住個骨灰盅發狂咁喊，發狂咁叫爸爸嘅名。我突然知道，原來媽媽好愛佢、好掛住佢。
田：你媽媽好可憐。……
獄：我相信爸爸一定曾經愛過媽媽，所以媽媽先會咁愛佢。我唔理佢曾經做過D乜嘢，衹要佢曾經有一絲一點嘅愛存在喺我哋三個人之間，咁已經足夠。
(田沉思)
獄：哈……都唔知自己做乜咁長氣，可能人老啦!唔打擾你啦，我走啦!
田：獄長，我……我送你吖!
獄：唔駛喇——(回頭)俾我長氣多兩句：我有時會稔，如果爸爸唔係死咗，可能我一世都唔會寬恕佢——但係，人都死咗，呢個時候先講寬恕，又有乜意義？
(田望獄，獄微頷首，離去)
田：(翻閱文件)(愕然)
李雪蘭與幾名囚犯一起幹活。
田佩佩在一旁看着，神色疑慮。
幕外音：李雪蘭，畢業於本市最著名大學，然後進入本地經濟金融中心，任職經理，之後與全公司最年靑有為的男同事結婚，不久誕下一名男孩，生活非常安定。但在丈夫調往外地工作時，一個偶然機會結識一個男人，而且發生關係。後來佢協助該名情人虧空公款，事發後被捕。李雪蘭，因此入獄，失去咗丈夫、孩子，以及幸福嘅生活。
(幕外音進行時，李雪蘭與田佩佩有幾個照面，田佩佩欲言又止。最後離去，李雪蘭含有歉意地遙望她的背影。)
會見囚犯室。
獄長和田佩佩。
田：李雪蘭要求同我傾偈？？
獄：係，(遞上文件)不過如果你唔願意，我地可以安排第二個。
田：佢一定又係想向我講大話，然後恥笑我，所以提出呢個要求!
獄：人一定有原因，先會講大話。
田：(沉默，突然堅決地)好!我見佢!
(獄長走出，李雪蘭入。)
(李坐在田對面，氣氛僵化，大家有點尷尬。)
田(終於忍不住)：講吖!(衝動而魯莽)(握拳)
李(禁不住笑了)：哈……哈……
田：你算係乜嘢意思!(拍檯)嚟吖!隻抽隻吖!
李(忍住笑)：你睇吓你……(突趨平靜)我嘅心好亂，我衹係想搵個人傾偈。
田：(強硬平伏)我係懲敎員，職責係輔助同開導囚犯。你講乜我都會聽嘅，講吖!
李從袋中拿出一張紙。輕輕嘆息，準備摺飛機。
田：喂!你——
李(安靜地)：我寫咗好多封信俾我離咗婚嘅丈夫，仲有我嘅仔。我話如果佢冇再婚，而又可以原諒我，咁請佢喺我出獄之前，話我知……
田：你又講大話!
李(不受影響)：或者係自我安慰。我寫咗好多封信俾佢……其實，我唔認為佢會原諒我，我唔應該期望太高。
田：要我再信你，然後俾人笑呀!
李：我對唔住我嘅丈夫同個細路，但係，我當時的確好愛嗰個男人。
田：你隨便講啦，我當你發嗡風。(起身隨處行)(漠不關心的模樣)
李：我丈夫出差好耐，我當時好寂寞，遇到佢，好似發咗狂咁不顧一切，完全控制唔到自己。當我醒覺嘅時候，已經泥足深陷……(突然由平靜趨激動)老實講，當我俾警察拘捕嘅時候，我反而安心，好似有D贖罪嘅感覺，我眞係一個天下間最傻嘅女人……(眼有淚影)……我見到我丈夫拖住個仔隻手，企喺法院門口，佢始終冇抬起頭望我，我唔單止傷害咗佢嘅感情，更加可能令到佢永遠抬唔起頭……嗰剎那，我先知，原來我一生最愛嘅就係佢……
(田有點感動。)
李：我嘅仔，今年六歲，我以前時時敎佢摺飛機，我丈夫亦都趁高興一齊摺……嘻……三個人一齊玩紙飛機。但係佢兩個摺嘅飛機飛得唔遠，次次都俾我笑。
(李強忍眼淚、強笑，但淚終於奪眶而出)
田：(遞上紙巾)喂，唔好咁啦……
李：我覺得兩年刑期太短——應該判我更重嘅刑，如果能夠收容我——如果能夠原諒我——我願意留喺監獄，再住十年二十年——永遠住落去!所以我故意同你作對、故意為難你——
田：你……
李：求你——我從來未求過人——我求你俾我繼續留喺度、永遠留喺度!
(李捉着田之手。)
(田哭。)
田：你唔好咁傻，佢地會原諒你，佢地會!
李：我喺信上寫，如果可以原諒我，就請喺我出獄嘅前一日，十二月一日嘅夜晚十二點，嚟到監獄嘅牆外，將紙飛機飛入嚟……
田：(感動，突然一呆，發狂擺脫李的手)(拍檯)：你又亂乜咁講，又玩我!按照規矩，你喺四點半做完嘢之後，一直要到第二日中午，先可以離開房間，十二點嘅時候，你有乜可能離開房間!有乜可能去到操場睇飛機呀!
李(一怔，呆)：……(突然狂笑)哈……哈……失敗咗……差少少就可以呃到你呢個懵婆!哈……
田：(氣憤)你玩我!!
李：喺呢度有嘢好做，唔得閑玩吓你，邊有人生樂趣呀!哈……哈……
(田掌摑李。)
(李以茶杯潑水。)
(兩人打鬥。)
田：“仆街，去死啦!”
打鬥聲、燈漸暗。
(三)
以下幾個片段，代表時間流逝。
—李雪蘭沉默不語地工作，田在身後踱過，兩人不理睬。
—田在桌前看信，思索於開信與不開信之間。
—李摺飛機，不再飛，把飛機撕碎。
—李呆站在窗影下，無盡沉思、期望。
(四)
music fade in.
Light fade in
田在巡房。
黄：田佩佩，電話呀。
田：唔該……係……我係田佩佩……田偉雄……我唔識佢——等陣——佢咩事呀？醫院？我……我係佢個女，我嚟吖!
(回身，黃姑娘出)
田：黃姑娘，我有D急事，要出去。
黄：嘩，你咁夜仲出去，十一點十咯喎!
田：係呀，我爸爸——
黃：你爸爸？日日寄信俾你嗰個……
田：吓？？(突然醒覺)你頭先話而家幾點呀？
黃：十一點十。
田：今日幾多號呀？
黄：十二月一號。做乜呀，傻吓傻吓。早去早回呀!
(黃離場)
田：(突停下)(回頭)十二月一日。十一點十。(欲向李之方向行去)
(停步，不理，再行)一定係講大話……但係，如果係眞嘅話……
(突然轉身向後走)
(到李雪蘭房，李換上一身新衣服坐着)
田：(氣喘喘)你……你講嘅係眞定假——你講!
李：(轉身)(滿面淚影)(不語)
田：點解？點解要揀呢個你唔能夠出去嘅時間約佢吖!
李：因為我知道佢唔會嚟。
田：咁你又約佢？
李：因為我好希望!好希望!好希望佢嚟!
田：你咁樣點知佢唔會嚟喎!(激動地)
(田向後衝。)
田：黃姑娘，黃姑娘。
黃：乜事呀!嘈暄巴閉。
田：請你將102號房打開。
黃：做咩呀？黐線？
田：遲D有時間呀!
黃：我要通知獄長!
田：有急症病人呀!你想佢死咩？仆街!開門呀!
黃：喂!你講咩呀!
田：(軟化，跪求)萬大事由我負責，開門呀，再通知獄長，開吖!
(五)
監獄圍牆下。
田及李站在場中，斜斜身影拖在地上。
兩人沉默不語。
黃(在旁衝出)：乜叉嘢急症，獄長，佢講大話，等我帶佢入去，再紀律處分。
獄：等陣!我想睇多一陣。(看手表)十二點三嘞!
(田看手表，焦急。)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的答聲)
田：……可能有事……或者塞車……哩……冇理由……夜晚唔會塞車……
(再沉默，遠方大鐘聲。)
(四人愕然驚醒。)
李：多謝，多謝你!
(極端失望，轉身而去。)
(就在大家都失望透時，一隻紙飛機越牆而入)
田：喂，你睇!
(紙飛機差不多着陸時，第二隻、三隻、四隻，漫天飛機，帶着希望、越牆而過)
田：兩隻、三隻，哈……哈……
(李由驚愕變成激動。)
李(撲向圍牆)：係佢!係佢呀!(感動而哭)嗚……嗚……
(田一起哭。)
(李伏在牆上哭泣。)
黃：獄長，咁多紙飛機……
獄：佢所有寄出嘅信，全部都飛番嚟，雖然紙上面空白一片，已經載住永恆嘅情義。
(燈漸暗。)
(圍牆外，一支強燈射透圍牆。)
(牆外兩人剪影：男人拖着孩子、永恆地等待。)
(牆外加牆內，漫天飛機影子，永恆飛行。)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