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茂·散文·春泥

——《望洋小品》代序

李鵬翥


  從文學體裁的角度去考察,中國是個詩歌的國家,也是個散文的國家。自《詩經》三百篇開始,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陸游等歷代各領風騷的大詩人,在詩歌的廣袤天穹,綴上了顆顆璀璨閃爍的繁星;而散文的天地更是海闊天空,傳統深厚,經、史、子、集,除了子部、集部裡面的大多是散文,就是經、史中間也不乏精彩的散文。司馬遷固然是我國偉大的歷史家,同時也是偉大的散文家。魯迅先生稱他的《史記》爲“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他的影響在中國文學史蔚爲一脈相傳的散文主流。被稱爲“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以及柳宗元、歐陽修、蘇洵、蘇轍、王安石、曾鞏等唐宋八大家,都繼承了這一個傳統,他們的名篇佳句,許多唸過一點古典散文的人都會琅琅上口。中國古代的文章體裁家或文學理論家,不少是把散文與韻文對立而稱的,從這個範圍說,散文可包含得廣闊無垠了。《文心雕龍》在剖析文體時,除六經和騷、詞、樂府等體裁外,幾乎把其他文章種類都歸入散文這一大類中。
  現代人對散文的理解,雖然沒有古人那麼闊,但從散文繁衍出來的雜文、小品、隨筆、特寫、速寫、通訊、報告文學等廣義的散文,仍然是品類繁複,多姿多彩的。對於散文的界定,文學理論家衆說紛紜,事實上對於這種自由自在、抒寫自如的文學體裁,與詩歌、小說的關係非常密切。有些抒情性文學性散文,其文字的精煉,形象的飽滿,感情的豐富,比詩歌不遑多讓;有些叙事生動的新聞特寫、報告文學以至傳記,往往又與小說令人不易分辨開來。當代散文家秦牧把散文與詩歌、小說比喩爲隔壁居住,認識這種體裁“大體則有,定體則無”,是很有道理的。由於散文槪念內涵和外延的豐富和發展,派生的形式多種多樣,因此有些文學理論家索性把散文分爲廣義的散文和狹義的散文兩種。許多散文家下筆之際,是不會有許多條條框框的,他們會採用與內容相適應的寫法,信筆所之,無法中自然有法。對於他們的作品,你認爲是隨筆或是小品,悉隨尊便,隨筆與小品之間並不是有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也不必爲此而爭得面紅耳赤的。
  由於散文是一切文學樣式中最自由活潑,最沒有拘束的。正如散文家柯靈說:“它可以是匕首和投槍,可以是輕妙的世態風俗晝,也可以是給人愉快和休息的小夜曲。”它可以歡呼、歌頌、吶喊、抨擊,可以漫談、絮語、淺唱、低吟,也可以嘻笑怒駡、妙語解頤。”因此,在港澳報章的副刊中大量出現。不管是長達三數千字的鴻文,或是短至二三百字的“豆腐乾”,或直抒胸臆,或針砭時弊,或談文論藝,或閒話家常,都各具風格,各顯神采。一個綜合性副刊的版面中,那一萬數千字除了狹義散文即美文外,大多是廣義的散文。這些在版面上被劃成一框框的散文,有人槪而言之爲“框框雜文”,在城市緊張的生活節奏中,供讀者在三數分鐘內汲取識見,溝通感情,起了不可小覷的作用。港澳這一類廣義的散文,曾經獲得前來訪問的著名作家吳泰昌的高度評價,也是研究港澳台曁海外華文文學所不能忽視的文學現象。


  收集在這部散文選集《望洋小品》的魯茂兄的作品,是他從爲報章撰寫的大量散文隨筆中選取出來的很少部分,可說是他寫作之湖的一勺。這些作品首先言之有物,具有強烈的時效性。作家從國際大事、國家大事以至社會生活、個人生活,有感而發,因感抒情,下筆如行雲流水,中心脈絡卻卓然可見。讀者從作家對於每件事物的迅速反應而提出的見解,獲得不同的感應和共鳴,達到很好的思想交流的效果。我們很清晰地感到作家懷着一種高尙的使命感,負責任的社會意識去選取題材,加以鋪叙,夾叙夾議,努力從文情並茂中去與讀者作思想感情的溝通,達到作品應該取得的社會效果。可以說作家是繼承了我國“文以載道”的優良傳統,但並非生硬的說敎,也沒有無病呻吟的毛病。
  港澳的不少“框框雜文”,潮流興起寫個人身邊瑣事,本來經過提煉,以小見大去寫未嘗不好,可能有些“作家”卻下筆不能自已,盡寫自己如何如何,或寫得天花亂墜,或寫得縱橫捭闔,離不開“自我吹牛”與朋輩相互標榜,有如港澳流行語“八卦”式的起居注,沒有多少思想哲理,也沒有多少敎人獲益的才識。魯茂兄的散文作品,也有談生活瑣事的,但他將這些事物當如建築物的構件,用巨大的思想鋼筋貫串起來,再加適當的修飾技巧,於是我們看到的一座巍然的殿堂,或是小巧的精舍,而非支離破碎的磚瓦木石。從讀者感到親切的日常事物出發,作家引領他們意會到經過剖析的思想脈搏,這正是一個作爲“靈魂工程師”所追求的目標。
  這部選集的一百篇作品,每篇約六百字,有些寫得結構謹嚴,有些寫得形散神不散,幽默冷雋,警句時現,使我們可以看出作家擅於從平凡的生活中提煉題材,加以昇華,然後表達自己的見解。從個人的愛好說,我以爲《打折扣的人》、《急流勇退》、《人體潛能》、《“生命號”專車》、《過時失效》、《傲然面對失敗》等篇,都具有敎人積極向上的勵志力量。那些懷人或抒情小品《淸泉石上流》、《樹》、《凄美》,都寫得淸澈晶瑩,別具輕靈搖曳之致,尤其是如果讀罷《墓誌銘》,我想讀者是會爲作家的雋語而莞爾一笑的。一百篇中,上述的十多篇不過是隨手舉例的一斑,讀者會發現作家下筆謀篇之際,有些已經達到有法而無法的技巧純熟之境,語言樸素自然,古典詩詞融化而出,不強拋書包,不矯揉造作,正是作家寢饋功深的表現。
  如果說還有不足之處,竊以爲個別篇章爲貫串中心思想而寫得稍覺拘束;個別篇章則寫得熟極而平滑,在立意、謀篇、表現方面都稍有平淡的感覺。前者可能與魯茂兄的使命感強而構思營造不足,後者與一位業餘作家的技巧已臻爛熟而流,但在繁忙的正職工作以外,要應付每日一篇的任務,無法深思細琢有關。書畫藝術追求由生到熟,又由熟到生的境界,特別是書法藝術“初學分佈、但求平正;旣知平正,務追險絕,旣能險絕,復歸平正。”這裡兩個平正,前後的要求絕不相同。到了一定程度的平正,以後其實是有正有奇,並不是四平八穩,平平無奇。寫作的規律也是如此。更上一層樓,是所有從事文學藝術工作而不甘停滯的人的畢生追求。魯茂兄的作品中有此小疵,毫不足以掩大醇,這裡不過是寫作人提出來互勉的一點小意見吧。


  從事寫作活動,魯茂兄早在學生時代的1951年已經開始,他爲香港的幾家大報章寫影評,寫小說,寫散文。三十多年來,他以敎學工作爲主,業餘筆耕不輟,特別是自1968年起,二十多年一直是《澳門日報》的專欄作家,寫小說、散文和影評,小說連載有《星之夢》、《小蘭的夢》、《恩情》、《辮子姑娘》、《黑珍珠》、《打虎不離親兄弟》、《誰是兇手》、《冬暖》、《莫負靑春》、《愛情的軌跡》、《鐵漢柔情》、《百靈鳥又唱了》、《蒲公英之戀》、《杜鵑花開》、《路漫漫》等十多部,散文專欄《開顏集》、《晨窗小品》、《熒幕眼》、《單刀集》、《望洋小品》、《斗室漫筆》、《筆耕集》等十多個。這些作品在報上刊登的時候,頗受讀者的歡迎和讚賞。北京、廣州、香港的富有影響力的報章和雜誌,先後轉載過他不少作品,有的散文還被選入香港台灣海外華人文學叢書《海天·歲月·人生》中。魯茂兄的寫齡長達三十八年,寫出的作品約有一千萬字。
  雖然魯茂兄性格冲和,淡薄名利,是個溫柔敦厚的謙謙君子,與他相處,很少看到疾言厲色,而較多是含蓄地展顏一笑。但對於違背正義,有乖公理的事,在他筆下卻是金剛怒目,愛憎分明。他是一位資深的語文敎師,桃李何祇三千?許多當年的學生,有的成爲醫生、工程師、科學家不算,祇算從是寫作、編輯、記者以及語文敎學而卓有成就的又何祇七十二?他生活愛好廣泛,尤愛看足球比賽,參與話劇活動。他能編、能導、能演,是三十多年來澳門話劇活動的中堅。今天活躍在這個圈中的一些知名人士,都曾經是他的學生,或是當年經過他這個園丁辛勤灌漑的新苗。在這方面,他的貢獻是不可磨滅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魯茂兄用自己生命點燃的蠟燭,照亮下一代的成長。我之所以不嫌累贅的舉出這些事例,不過是想說明一個作家生活、學習的深厚積累,足爲寫作左右逢源之助。看魯茂兄寫的評戲劇、談電影、說演技的散文,便會體味到厚積薄發的魅力。
  對於魯茂兄的第一部散文集的出版,作爲知己文友,謹致誠摯祝賀;但願他的小說,他的其他作品,能夠逐步以單行本形式再與讀者見面,使澳門文學的庫藏不致“走寶”就好了。
  1989年秋深曙光微明於跬步齊
  (原載1989年12月澳門星光出版社出版的《望洋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