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心淡墨真情至

——讀《聽雨樓詩詞》

陶里

  譚任傑兄是澳門詩詞界知名之士。他的作品,屢見於報刊上,雖屬斷續,但還算有個印象。他的《聽雨樓詩詞》出版,蒙惠一冊,一睹題名,不禁想起“久病花辰常聽雨,獨行草路自生煙”(黃仲則《春日客感》)之句,雅興驟起。而從保存澳門文學資源方面看,他又做了一件好事,値得慶賀。
  聽雨,是一種詩境享受;聽雨樓是詩人譚君居處,此一聽雨與黃仲則的聽雨,兩者情懷完全不一樣。
  《聽雨樓詩詞》收詞作八十四首,詩作五十一首,寫作時間由1976年至1992年,是作者“十多年來部分詩詞稿”(《後記》)所結的集子。作者說:“卷中記澳門事,寄意懷人,行旅遊蹤”,作者對於澳門,有“生於斯,長於斯”的現實基礎,吟哦詠唱,流露對本土的人和事的親切和熱誠,成爲整部詞詩集的情感主流。
  筆者粗略統計,《聽雨樓》一集,詠讀之作有三十多首,悼亡與贈友各有十餘首,賀慶典、詠展覽、看演出、記遊興、吟節令等,各不足十首,詠懷之作則絕無僅有。由縱覽全書以至作出分類統計,筆者得出幾個初步槪念:一、譚君的詩(詞),不着眼於個人心理歷程的刻劃,而側重於社會特定現象的再現性吟唱;二、譚君在大學期間,“先後聆聽傳統語文學派專家、敎授之課程,耳濡目染”(《後記》),且爲古漢語大師黃焯敎授入室弟子,繼而學醫,奉傳統規範化的思維方式和表現方式爲圭臬,是以詠唱之作,字正韻合,格矩律規,一無差池;三、譚君有傳統文人風度,重酬酌唱和,他雖入世,卻又避世,從70年代到90年代,世事變幻對詩人的衝擊,不能說不大,但《聽雨樓》的字裡行間,滄海桑田一無所見,他的冷靜,令人驚訝!
  不論新詩舊詩,凡詩作都有幾分瀟灑,幾分狂妄,幾分眞摯,幾分自我。“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是瀟灑;“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误美人”是狂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爲孺子牛”是眞摯;“天生我才必有用,黃金散盡還復來”是對自我的強調。
  詩是情感的升華,是不顧及邏輯推理的。上邊范仲淹的、郁達夫的、魯迅的和李白的名句之所以感人肺腑,就在於至情的流露,而不是至理的闡述。有論者假借某詩人的自殺,從社會道德出發,批判詩人的“自我”,指是“自我”的末路。那是曲解了詩人的“自我”。詩人的“自我”,是藝術形象的“自我”,而不是詩人社會生活的“自我”。這一道理,正如藝術眞實和現實眞實不可混爲一談一樣。“怒向刀叢覓小詩”和“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兩句詩,從某個意義看,正是詩人“自我”形象的確立和膨脹。
  在《聽雨樓詩詞》之中,沒有狂妄、自我這一類情緒,也沒有“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黃仲則)、“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李賀)的滄桑之句和“殺人無力求人懶,千古傷心文化人”(田漢)的憤世嫉俗之情。這是作者在書香世家中成長,在淳樸恬靜小城中生活,所受的正統敎育和從事敎學、醫務活動的特定環境中形成了特定內心世界和審美觀。歌德說:“一個作家的風格是他的內心生活的準備標誌”,用這句話來對照譚君的爲人和作品,就會覺得並沒有說錯。詩風的確立,決定於詩人的審美觀,自古已然。
  譚詩遠唐風而近宋骨。對於宋詩,嚴羽《滄浪詩話》說:“本朝尙理而病於意”。何大復《漢魏詩序》云:“宋詩言理”。吳喬《圍爐詩話》說:“唐人以詩爲詩,宋人以文爲詩,唐詩主於達性情,故於三百篇近;宋詩主於議論,故於三百篇遠”。明代前後,在“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文學氣候裡,雖然吳之振在《宋詩鈔》中說:“黜宋詩者日腐,此未見宋詩也。宋人之詩,變化於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盡,精神獨存。不知者或以爲腐。”但不同意見者,還是集中指責宋詩“多議論”、“言理不言情”、“詩體散文化”、“俚俗而不典雅”等等。今人劉大杰說:“宋詩在情韻方面,確不如唐詩。至於所說‘好議論’、‘散文化’以及‘淺露俚俗’幾點,一面是宋詩的缺點,同時也就是宋詩的長處。因着散文運動與理學的盛行,當日的詩壇受了這種影響,避開典雅華麗的雕鏤,而走到散文化的明白淺顯,避開美人香草的私情愛意,而入於各種議論的發揮,這正是宋詩的一種解放。”(《中國文學發展史·中冊·第廿一章》)這見解比較客觀。
  宋人以文入詩,歷來有爭議,筆者僅錄該類言論之一二,以供讀者推敲。但主要目的還是爲了反證上邊所說的詩的瀟灑、狂妄、自我等等,祇是詩性的一面,而並非全面;假如以詩必“自我”和“狂妄”的觀點來讀《聽雨樓》的任何一首,其結果不是立論站不住腳,就是《聽雨樓》的作品要被全面否定。譚詩缺乏澎湃的激情,即使存情,亦以理蓋,手法擅於叙事陳理,故於宋詩近,卻無宋詩的生澀俚俗。譚君的《念奴嬌·醫學》由乃師黃焯敎授手書,並置於卷首,可見作者對該作之重視。全詞如後:
  術傳薪火,源流久,艾灸金鍼稱絕。取穴循經明系統,編寫杏林一頁。共學中醫,針刺麻醉,寰宇同趨熱。利人除疾,大夫應是人傑。 本草素問靈樞,傷寒金匱,千載推圭臬。扁鵲換心存理想,豈是神乎其說?妙手回春,新知融會,療理多奇訣。勤求兼善,今朝當更超越。
  全篇平鋪直叙,多處以名詞述語或散文語言入句,例如“艾灸金鍼”、“取穴循經”、“針刺麻醉”、“利人除疾”、“傷寒金匱”、“神乎其說”、“妙手回春”等,是典型的宋詩風格。請讀他的詠春之作《菩薩蠻·早春》:
  一年新景隨春到,薰風送暖催春早。大路氣如虹,群英趁曉風。育才齊奮力,化雨春山碧。燕子再重回,依依不記歸。
  譚君不光是讀書人,而且是作育英才的敎書人,但沒有讀書人多愁善感的情懷,早春二月,動輒傷春、惜春一番,反而於薰風送暖時刻,在朝氣如虹的大道上,號召敎師先生們共同努力培養社會精英,好好做一番春風化雨的工作。陳辭說理,言簡意賅,十足苦口婆心。
  悼亡與贈友是《聽雨樓》集中數量較多的詩類。悼亡之作,唐宋絕唱極多,李義山應是個中高手之一,“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道盡刻骨沉痛。譚君悼亡,不襲前人哀辭,另闢蹊徑,自成一格,以下是他的《浣溪沙·悼耀先師黃焯敎授》:
  如沐春風拂面溫。校園花木正欣欣。東湖依舊綠如茵。
  驚睹訃聞空悵惘,生平無愧古今人,高名翰墨史留存。
  黃焯敎授最爲譚君敬重,不幸作古,譚君憶昔聚首而惆悵餘,以“生平無愧古今人,高名翰墨史留存”十四字表彰其高風亮節及治學造詣,全無哀意,祇有理念,出人意表。但唯有如此,譚詩方爲譚詩也。譚君贈友之句,亦從實下筆,不作艷辭,《柬詩人韋丘》是爲一例:
  摯情贈我兩行詩,運筆翩然似燕飛。
  剛罷流觴文曲會,征衣吹角又奔馳。
  驟然讀來,第二與第四句,似屬誇張。但韋氏運筆贈詩,當時筆者在場,確是“翩然似燕飛”,快而準。第四句的“征衣吹角”其實是來去匆匆,聚也匆匆,散也匆匆之意;“奔馳”者,爲生活、爲工作是也。奔馳者,乃意氣風發者也,與杜甫《贈衛八處士》之句“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比較,杜老乃宿命論者也,而譚君非也;而此亦譚詩風骨之一也。
  譚君古道熱腸,接友贈書,必回報一詩或詞或文,筆者贈數獲,絕無疏漏。因此,詠讀就成爲《聽雨樓》一集中數量最多又最能體現作者風格的作品。以下選出三首與大家共欣賞:
讀李鵬翥先生《澳門古今》
  說地談天寓意深,濠江溯往細追尋。
  寄情寫出翩然句,一服相通貫古今。
讀魯茂先生《望洋小品》
  望洋小品句生津,石上清泉意象新。
  引領明眸心共遠,如珠妙語更怡神。
讀徐敏先生《鏡海情懷》
  鏡海情懷着意濃,蘊藏哲理在深叢。
  隨心淡墨真情至,春暖江城潤物融。

  北堂萱草念慈恩,寫到親情夢得溫。
  愛在人間春意滿,小城風物總銷魂。
  選講這三首詩,不代表筆者認爲這三首詩是《聽雨樓》一集之中之最佳者,而回應《後記》所說的“記澳門事,寄意懷人”之情。《澳門古今》、《望洋小品》、《鏡海情懷》三本作品,作者是澳門人,書名與內容都是寫澳門或澳門有關的人與物;譚君詠之是情,因詠物而及人又是一種情。因此,譚君之詩,又有古人“緣情”之說的神髓。
  譚君詠讀《澳門古今》,還是用白描手法。下筆以文入詩,“談天說地”是也;第二句以“濠江”,第四句用“古今”押韻帶出書名,可謂輕巧玲瓏,說盡全書數百頁的內容。詠讀《望洋小品》則下筆抓題,以“生津”成伏筆,結尾以“妙語”回應,雁吐淸音,一啼籟寂,二十八字,道出魯茂散文風格。譚君對《鏡海情懷》,似有偏愛。的確,徐敏的散文常寓哲理於小事物。所以有“蘊藏哲理在深叢”之句;而徐敏對澳門的深情正與君相同,所以就有“小城風物總銷魂”之句。不過,也從詠讀《鏡海情懷》之作之中,譚君在有意無意中,道出了自己創作的風格和審美觀,就是:“隨心淡墨眞情至”故此筆者以之爲題論之。
  寫詩,必須“隨心”,即不可作違心之言,而情要眞,不能虛假。席德尼在《爲詩辯護》中說“至於詩人,他不對任何事物下斷言,因此,從來沒說謊。”祇有依照良心眞話的詩才能動人,這是首要的。至於“墨淡”或“墨濃”,就要看詩人的修養或審美傾向,不可絕對化。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詩的三境界之說,筆者認爲不論新舊新詩人,都應透徹了解而運用於創作。尤有甚者,詩必須有含蓄的情韻,司馬溫公說:“古人爲詩,貴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編析《唐詩三百首》的喩守眞將之演繹爲:“所謂意在言外者,就是作詩不可太露。要含蓄蘊藏,或寓意於物,或寓情於景,使讀者自己細心去領悟。”唐司空圖認爲含蓄的主要特徵是:“不着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及,著不堪憂。”(詩品·含蓄)不過,譚詩言理,鋪陳叙述,需求淺顯透徹,含蓄反而成其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