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能否拼音化?

  一九二三年錢玄同在《國語月刊》第一卷第七期,發表了《漢字革命》,他指出漢字難識、難記、難寫,不利於教育的普及,文學的充分發展和科學知識的傳播,主張廢除方塊漢字,“將國語改用羅馬字母式之拼音”,認爲“漢字革命,改用拼音,是絕對可能的。”
  漢字有優點,也有缺點,在主張漢字革命的人心目中,漢字的缺點是非常嚴重的,有少數人甚至認爲中華民族之所以落後,教育不普及、科學不發達,方塊漢字好像就是萬惡之源,絕不能辭其咎,只有廢除漢字,走上世界上文字拼音化的共同道路,教育就能普及,科學就能發展,一切就萬事大吉。經過百多年的研究探索,特別是最近十多年認眞的討論,很多人都清醒地認識到,漢字拼音化的問題並非如此簡單,越南廢除了漢字“字喃”,採用了拼音文字,經濟也沒有騰飛,它的科學、文化、教育發展得如何,這是有目共睹的。
  認爲漢字落後,這是鴉片戰爭失敗以後,中國一些志士仁人,在尋求救亡圖存之道時,有意無意地以西方作爲衡量一切事物的坐標所得出來的錯誤結論。“西方是先進的,東方是落後的”,這是一些人判斷客觀事物的準則。在這準則的影響下,他們同意了文字的發展是按照表形——表意——表音的道路前進的;或者同意了世界上的語言可分爲孤立語、黏着語、屈折語三個發展階段。無論按照哪一個理論,漢語都處於不成熟的發展狀態,或者是離所謂最發達的表音階段還有一段距離,或者是處於所謂最落後的孤立語的階段。將這種以歐洲爲模式的語言發展階段論,硬套在具有自己獨特發展模式的漢字的頭上,實在非常不恰當。每一個民族的文字,都按照自己的實際情況變化發展,而各具特色,並且適應着各自民族的經濟、政治、文化、教育等方面的需要,自有它的優缺點。不應該用唯一的模式去判定它們,誰屬先進,誰屬落後。
  漢字的發展,有它自己獨特的道路,漢字大概產生於夏代,相當於新石器時期。現存的甲骨文,是三千多年前殷商時代的遺物,在出土的十萬多片甲骨中,大約有四千五百個單字,現在可以認識其中的一千多字,約佔總數的三分之一。由於甲骨文已經是相當成熟的文字,因此古文字學家相信,漢字的產生應在殷商之前。近年出土文物中,夏代的陶器已有個別的原始文字出現,由此推定,漢字應有四、五千年的歷史。
  漢字是音節文字,一個漢字代表語言裏的一個音節,基本上一個漢字就是一個詞。形、音、義在漢字中是緊密結合的。在甲骨文中,象形字和會意字佔的比重相當大,形聲字僅佔百分之二十。東漢時的《說文解字》中,形聲字的比重已上升至百分之八十二。這以後,形聲字一直在發展,到現在已佔百分之九十以上。漢字裏的形聲字以聲符、形符(義符)的方式構造而成,比舊有的象形、指事、會意的造字方式優越得多。漢字不走上拼音文字道路而走上意音文字的道路,這正是形聲字的優越地位形成的,也是形聲字的優越性所促成的。
  袁曉園說:“世界上唯有漢字有字理。”稍有文化修養的人,面對一個形聲字,他就可以測出其中大致蘊含的意義。水旁(氵)的字,大致與水有關。木旁的字,大致與樹木有關。足旁的字多與行動有關,總不致風馬牛不相及。
  有人認爲,現在的形聲字,形不像形,聲不像聲。其實情況並不至於那麼嚴重。有人統計,一九五二年我國教育部公佈的二千個常用字中,形旁近一半有效,聲旁五分之一有效。還有人對一九七一年版的《新華字典》中形聲字的聲旁的表音功能進行統計,發現其中百分之三十九能夠表音或近似表音。還應該指出,有些聲旁儘管表音混亂,但還是有規律可尋的。例如:“硅、珪、桂、閨、邽、鮭”都讀(guī);“哇、洼、窪、蛙”都讀wā,“卦、掛、詿”都讀guà漢字也並不像一些人所說的那樣難認。漢字是方塊字,它所佔的空間小而信息量大。所以,有人說它像集裝箱,更有人說它像集成電路。日本有關部門在建設高速公路時做過實驗,結果表明:漢字的認知速度比日本的假名要快十倍,比拉丁文字要快二十倍。
  漢語普通話有韻母三十九個、聲母二十一個,理論上可組成八百多個音節。由於配合規律的限制,普通話實際上只有四百一十八個音節,加上四個聲調的配合,可以組成一千三百三十二個音節。《現代漢語詞典》正是列出了這些音節。以這樣有限的音節表達世界上最發達、最豐富的漢語詞匯,必然出現大量的同音詞。據四萬五千二百條漢語詞目統計,同音詞佔百分之三十八點六。有專家認爲,大量的同音詞正是漢字實行拼音化的最大障礙。
  趙元任先生曾經寫了一篇《施氏食獅史》的短文,看起來好懂,讀起來就使人如墮五里霧中,越聽越糊塗,不知道它說的是甚麼。
  “石室詩士施氏嗜獅,誓食十獅。氏時時適市視獅。十時,適+獅遺市。是時,適施氏適市。氏視十獅,恃矢勢,使是+獅逝世。氏拾是十獅屍,遺石室。石室濕,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試食十獅屍。食時,始識是十獅實十石獅屍。”(《施氏食獅史》)
  上述短文,如果用拼音文字寫成,就會變成滿篇都是shi 的拼音文字,不過只是聲調的不同而已。面對通篇shi,我看任何人也不會看懂。
  當然《施氏食獅史》是趙元任先生有意爲難拼音化主張者的傑作,現實生活中不會出現那麼極端的現象。不過,漢語的同音詞非常多,這也是一個客觀的事實。例如:他是zhongjian力量(是“中間”力量,還是“中堅”力量?);他喜愛yueju(究竟喜愛“粵劇”還是“越劇”?);他的shili减弱(是“勢力”還是“視力”?);jianku的生活可以鍛鍊人(是“堅苦”還是“艱苦”?);不要放棄自己的quanli(是“權利”還是“權力”?);qieji飯後服藥(是“切記”還是“切忌”?)等等。
  有人認爲上述的例子,可以通過上文下理去掌握、去辨別。但是太多的同音字,這實在是漢字實行拼音化的難以逾越的關卡。在一九八一年版的《新華字典》中,“jī”這個音節有三十七個字,“jí”有二十八個字,“jǐ”有十一字,“jì”有三十三字。“yī”這個音節有同音字多達六十個。同音字一多,如果以拼音文字表現,歧義現象就很難克服。例如“母雞”、“母機”,一看就知所區別,如果以漢語拼音寫出來,都是mǔjī,你看怎能分别?
  語言學家黃典誠說:“應該承認漢字的學習比漢語的拼音難,但辨認起來,漢字要比漢語拼音容易。”商承祚說得好:“每個漢字都有形、音、義,好認好記,有的字含義深刻,光靠一個讀音是反映不了的。”看來,漢字拼音化並不像錢玄同所說的那樣“是絕對可能的”,相反地卻是難以實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