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屋深鐙詞》:孤獨心靈的展示
汪兆鏞是清末民初嶺南著名的學者。他的詞作成就頗高。龍榆生編選之《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及陳永正選注之《嶺南歷代詞選》內,都有汪兆鏞的作品。
汪兆鏞詞收在《雨屋深鐙詞》一卷、續稿一卷和三編一卷內。其中,一卷在辛亥(一九一一年)冬付梓,次年刊成,內收三十題四十二首。沈澤棠爲序日:“辛亥九月,避地蠔鏡。蠻花犵鳥,觸目傷懷。兀坐一樓,足音寂寂。是年冬伯序亦來卜居,舊雨忽聚,喜何如也。寓廬咫尺,晨夕過從。偶出詞稿一帙相示,音協詞雅,導源姜張、追蹤朱厲。雖未窺全豹,而綏山一桃,色香味已非人間所有。然烽火奔走間,尚不忘文字,世得無笑吾兩人迂且戆耶!”《續稿》刊於戊辰(一九二八年)四月,收二十一題二十五首。《三編》刊於庚辰(一九四零年)二月,時汪氏已逝。內收十九題二十首。
《雨屋深鐙詞》中的作品,題材各異,寫作亦非一時一地,但有一種強烈的孤獨情緒貫穿始終。俄國文學家高爾基說,文學“是時代的生活和情緒的歷史”,讀汪兆鏞詞,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孤獨心靈的律動。《雨屋深鐙詞》,成爲我們觀察部分知識份子在社會大變革的時代中情感變化的一扇窗口。
一
文學作品總是通過對形象的刻劃去反映社會生活以及個人的情感。倚聲配樂的詞,突破了過去許多詩體的模式。它的自由句式,更便於作者塑造形象、創造意境。
由於作者憑借對形象的塑造反映其思想和情緒,故他們絕不會無的放矢地胡亂堆砌物象。高明的詽人必會把個人的主觀情意滲入經過小心篩選的物象之中,使之成爲詩人主觀情意與客觀物象相結合的藝術意象。又由於詩人對社會生活的體會往往較常人獨特,個人的感情世界也較常人紛繁複雜,因此,他們筆下的形象除代表着“共性”之外,還必須突出詩人與別不同的“個性”。而且詩人的“個性”又往往在孤獨寂寞的處境中表達得最爲強烈。古往今來,詩人總會不同程度地與孤獨結緣,一些表現詩人孤獨寂寞以及由此而生的苦悶抑鬱的詩句擁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至今爲人傳誦。
在《雨屋深鐙詞》中,汪兆鏞通過不同的意象去描寫和抒發自己的孤獨情緒。
其一是落花殘棄。《雨屋深鐙詞》中這類詩句不少。如《柳梢青·雨暗煙昏》的“雨暗煙昏,故園何處?花落成茵。”《憶舊游·登韶州九成臺》的“剩平蕪殘照,添數絲衰柳,搖落山川。”《虞美人·辛亥重九日作》之“菊花向我亦無聊,獨看暮煙殘葉下蕭蕭。”《訴衷情·人間何處是桃源》之“人間何處是桃源?花落耿無言。濛濛落日飛絮,千里憶王孫。”《高陽臺·才卷湘M
》之“衝泥幾費詞人筆,對落英,感觸幽芳。”《金縷曲》之“祇惜落英紅似血,尚少綠陰青子”。
花開花落本是大自然的節序,與人無干。但“傷心人別有懷抱”,落花飛絮竟撩撥起詩人的孤獨情緒。離本的落英、風中的飄絮,在詩人的眼中都代表着一種“無主”、“無根”的難堪處境。即使是盛開的叢菊,也未能令詩人稍舒襟懷,因爲樹下的落瓣,仍使孤寂的詩人觸目驚心。
其二是夢境。此類句子如《眼兒媚·一絲蛩語豆花籬》之“長安萬里家山遠,怕聽雁南飛。騾鈴警夢,鸘裘貰酒,回首依依。”《柳梢青·雨暗燈昏》之“儘教燕去鶯嗔,休忘卻,東風舊因。夢裡還尋,愁邊獨寫,忍說殘春。”《金縷曲·籬角梅開矣》之“算重見,除非夢裡。想像歸來環珮冷,黯銷凝,疏影濛濛地。終古恨,幾時棄?”《蝶戀花·丁卯十二月澳門病中作》之“歸夢迢迢思越井,滿地風煙,漠漠迷三徑。”
詩人在現實生活中感到有太多的缺憾,有太多的孤獨感難以排遣,於是寄望到夢中尋求解決的辦法。一般來說,人們都會在不如意時讓思想飛離現實,以求得到慰藉。可惜,夢境並不一定都美,詩人在夢中可能同樣感到迷惘和孤寂。即使夢中圓了理想,那又如何?畢竟夢境非眞,好夢醒來時,難免更添幾分失落。
其三是鐘聲。鐘聲作爲詩詞的意象古已有之,它具有深厚的歷史意義。隨着佛學東漸,鐘聲更融合了梵意,成爲解脫苦難、走向極樂世界的象徵。汪兆鏞在《雨屋深鐙詞》中,同樣借助鐘聲消解孤獨寂寞,求取心靈的平靜。他在《一萼紅·訪淮陰》中寫道:“荒院鐘聲,疏簾燭影,相對爐篆煙沉。”《減字木蘭花·人間何世》則寫:“禮罷空王,閒戀鐘聲話夕陽。”鐘聲悠揚宛轉,已令人想入雲外。再以“荒院”、“夕陽”作陪襯,更顯淒清寂靜。清寂的鐘聲傳遞着詩人孤獨心靈的吶喊。
其四是登樓憑欄。在古詩詞中,閨婦登樓懷人的形象無疑早已深入人心,但“登樓無語閒憑欄”絕非古代閨婦的專利。漢代王粲登樓的形象同樣成爲典故,他那欲思報國卻無從的苦悶抑鬱的獨白,引起後代多少愛國文人的共鳴。汪兆鏞亦寄意於登樓憑欄這一具有雕塑意味姿勢的意象,去表白其內心的孤寂。他在《摸魚子·渺天涯》中寫道:“莫誤認,宮溝片葉題愁處。憑欄凝佇,便喚醒花魂,迢迢锦字,怎寄斷腸句?”《喜遷鶯·茗爐羆煮》寫道:“澹寫詩心,輕皴書意,都在白濛濛處。漫愁欄干倚遍,誰伴翦燈深語?”《浣溪紗》八首則借“閨中人”難捺冷落的不平之意,寄託作者的孤獨情緒。其三道:“弱柳依依繫玉騮,願春長在替春愁,櫻桃開了怕登樓。”其四道:“相見時難別亦難,可憐倚竹袖羅單,絕無人處與憑欄。”
《雨屋深鐙詞》就是這樣借助各種不同的意象去展示作者孤獨的心靈。感物傷懷與直接陳言相結合,成爲作者表達人生體驗和內心眞情的主要手段。
二
《雨屋深鐙詞》所表達的孤獨情緒,絕非作者“爲賦新詞強說愁”的無病呻吟。這種情緒的產生有其多種因素綜合而成的必然性。
(一)孤獨情緒是汪兆鏞憂患意識的外化形態。
汪氏生於清咸豐十一年(一八六一年),卒於公元一九三九年,正是中國封建社會加速崩潰終至消亡的動盪歲月。清廷腐敗,東西方列強肆虐,愛國的知識份子無不爲國家民族的前途擔憂。汪兆鏞出身世宦之家,先輩爲官者不少。他從小受經世致用的儒家文化薰陶,和幾乎所有傳統知識份子一樣,在思想上產生“憂國、憂民、憂人生”爲主體的深沉的憂患意識。他所承受的文化積澱和傳統心理慣性,驅使年青時代的汪兆鏞希冀通過科舉之途博取功名,以實現自我人生價值。二十六歲那年朝考取一等第十五名,奉旨以知縣用,但並未赴任。他一直應考不輟,直至三十五歲“禮部試三擊不中”後,才結束其應考生涯,跟隨父親出任幕僚之職。人們很難判定汪兆鏞是否眞有治世之才,衹是他希望施展抱負,而仕途又不得意的矛盾就顯而易見。這種實際生活遭遇與心理期待之間的衝突難以調和,使汪兆鏞思想深處的憂患意識以一種被遺棄的孤獨情緒表現出來。《雨屋深鐙詞》中的落花、殘葉意象就是這種情緒的體現。
(二)孤獨情绪又是汪兆鏞遺老思想的集中表現。
汪兆鏞的科舉道路雖不順暢,但家族中其他人卻取得令人艷羨的成績。據汪兆鏞自訂年譜載:“(光緒)二十九年癸卯,仲弟於上年縣試第一,季弟府試第一,大兒考入武備學堂,二兒考入大學堂,……二兒上年未服闕,不能應試。去秋服滿,正月奉部咨。二月,學使朱彊村祖謀按臨送考,榜發,取進正額第三名,與仲弟、季弟同日簪花釋菜,一時佳話。余署門聯日:玉峰雙秀,珠樹三英。”從這段記載,可知汪兆鏞對科舉制度確實一往情深,對給予汪氏家族仕進之途的清室確實感恩戴德。因此,他的愛國思想集中表現在“忠君”這一點上,就毫不奇怪了。
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發,對汪兆鏞無疑是一大打擊。辛亥九月廿六日,革命軍攻陷樂昌。十月,汪兆鏞便絕意仕途,從樂昌返回廣州,並於十一月初二日抵達澳門,寓小三巴寺街。汪兆鏞對清朝的覆亡一直耿耿於懷,拒與新政權合作。幾年間,先後拒任鹽政局長、“廣東通志”幫總纂及鹽務顧問等職。胡漢民親邀其擔任辦總秘書席,也被他堅辭。甚至其弟汪精衛至廣州,回家相見,他亦表示“誓不任事”。汪兆鏞對新政權如此決絕,表現了對清廷的忠貞。民國建立後的十餘年間,軍閥爭權,戰禍頻仍,汪兆鏞曾多次攜眷來澳避亂。他時刻不忘以遺老自居,對已被推翻的王朝緬懷不止,對清遜帝溥儀仍崇敬有加。居澳期間,汪兆鏞與一批同樣自詡爲先朝遺老的士人學者相過從。他們在二龍喉張園設蓮峰陶社,定期雅集。此“陶”字乃取陶潛隱居之意。這些人刻意仿傚明末遺民,以詩歌表達不事民國新朝之志。汪兆鏞在《減字木蘭花》寫道:“人間何世,爲灑前朝老淚。冷蕨荒山,殘墨淒涼那忍看。”《水龍吟·澳門送友人返揚州》:“庾郎蕭瑟江關,兵戈滿地年光駛。……如此江山,可堪回首,亂煙無際。”《金縷曲·九日次沈懺盦韻》:“大地陸沉風雨急,行路又難如此。恰佳節,黃花開矣,鬱鬱胸中澆塊壘。引深杯,看劍判長醉。誰識我,曲中意。”汪兆鏞同期的詩歌,如《澳門寓公詠》中,也不乏歌頌歷史上不事新朝的遺民的作品。由於汪兆鏞堅持其遺老立場,終得清遜帝溥儀親書“福”字之賜。汪兆鏞喜不自勝,即名其居所爲“賜福堂”。他去世後,溥儀再賞以“志節不移”匾額。
遺老情是無奈的。清室覆亡、民國建立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自詡遺老者衹能在澳門小城以文酒之會抒發他們對舊朝故主的緬懷和依戀。他們或許會認爲“眾人皆醉我獨醒”,自我感覺良好。但事實上,所有的“遺老”都不過是絕世離群的孤獨的呻吟者。
(三)孤獨情緒還是汪兆鏞悼亡哀痛的流露。
汪兆鏞結婚甚早,十七歲即娶陳氏爲妻。此婦羸弱多病,結褵二十餘載,在光緒二十六年(一九零零年)五月病逝於樂昌,時汪兆鏞四十歲。同年十二月,汪即納沈澤棠一陳姓婢爲妾,並爲改名嫺芬。嫺芬性情極好,婚後夫婦感情甚篤。可惜嫺芬亦頗瘦弱,初見時兆鏞已有些擔心,“恐不永年耳”。結果不幸言中,嫺芬終在癸丑(一九一三年)十月因肺病逝於廣州。嫺芬歿後,汪兆鏞很傷心,曾作《金縷曲》悼念她。詞前有小序云:“姬人嫺芬生平絕愛梅花,十月十二夕怛化時,庭梅將萼。顧景悽然,因作梅夢圖詞以誌悼。”詞日:“籬角梅開矣,恁淒涼,看花人杳,孤愁無寐。翠羽羅浮原是幻,誰遣辛酸情味。……F算重見,除非夢裡。想像歸來環珮冷,黯銷凝,疏影濛濛地。終古恨,幾曾棄!”嫺芬去世一年後,汪兆鏞對她的懷念依然十分強烈,再作《金縷曲》。序云:“嫺芬歿已周歲,夜窗淒念,潸然賦此,仍用前韻。”詞日:“訣別經年矣,甚茫茫,夢痕無著,淒然孤寐。……”汪兆鏞對嫺芬泣訴:今生緣份已了,惟訂來世同生同死之盟。淒然孤寐,衹盼能在夢中重見。又怕死別歸來環珮已冷,徒剩終古餘恨,綿無絕期!詞中流露出對亡妾的哀思,感人肺腑,使人想起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兩闕《金縷曲》,汪兆鏞塑造了一個多麼鮮明的孤獨的形象!特別是在第二首詞中,汪兆鏞說:“年來久厭人間世,……大地波濤仍未了。莫輪迴,再到煩憂地。”明顯地在在悼亡時流露出強烈的厭世孤獨感。
三
在討論過《雨屋深鐙詞》中孤獨情緒的表現及其產生的背景後,再看看這種孤獨形象具有的美學特徵。
(一)自然抒發的真情美。
“文學是人學”,文學作品是作者眞情的自然抒發。詩詞中的情感要素更是其藝術生命植根所在。汪兆鏞在《雨屋深鐙詞》中塑造的孤獨意象,就是他的眞情實感的展示,寄託著求园尚美的審美理想。
《一萼紅·訪淮陰》上闕回憶己巳(一九二九年)友儕相聚的情況,哀悼舊交相繼去世。下闕叙述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八日日軍悍然發動戰爭,進攻上海。中國守軍第十九路軍奮起抗戰,給敵人以沉重的打擊。同年,日軍又發動“九一八”事變,強佔中國東三省。此詞既寫出友輩存歿之悲,亦寫了山河喪亂之感,讀之令人悒然。“乍回睇,楓林月黑,嘆渺渺,天際叫哀禽。楚些繁憂,漢臺危涕,愁自登臨”、“衹剩悲歌酒闌,卧雨燈深。”孤獨愁苦之情,躍然紙上。《雨屋深鐙詞》中塑造的落花殘葉、淒清夢境、荒院鐘聲、無語憑欄等意象,皆寓眞情於境、象之中,使眞實感和自然美相統一,極具藝術感染力。
文學創作的過程,就是作者將自己的心靈世界中的眞實面貌客觀展示的外化過程。透過《雨屋深鐙詞》中的孤獨形象,我們可以看到汪兆鏞在清朝末年國運艱危時強烈的憂患意識;可以看到他在中國由封建王朝轉爲民國時心靈的震撼和抉擇;也可以看到他在日本侵略中國時表現出來的民族大義。汪兆鏞的孤獨情緒交織着中國傳統知識份子的愛國情結,帶有明顯的時代印記,具有頗強的眞實性、典型性和代表性。夏敬觀在《忍古樓詩話》中評汪兆鏞詞時說:“憬吾詞致力姜、辛,自摛懷抱,其品概亦今日之鄺湛若也。”他讚汪氏的詞作“自摛懷抱”,就是肯定汪詞的可貴乃在其“眞”。汪兆鏞在甲子(一九二五年)的日記中說:“四月清理辛亥以來所作詩詞,多傷時感事,於世觸忌不少。然意之所寄,不忍捐棄矣。”可知,他也是極珍視這類“意之所寄”、表達眞情的作品的。
(二)沉鬱蒼涼的悲慨美。
中國近代是一個悲壯的時代。汪兆鏞一生經歷過中法戰爭、甲午戰爭、戊戌政變、庚子事變、辛亥革命、護法運動、“五四”運動以至抗日戰爭等幾乎包括整個近代中國的重大事件。急遽變化的時代風雲衝擊着汪兆鏞,爲他的一生塗上一層悲劇色彩。汪兆鏞對功名曾有強烈的渴望,衹是在應禮部試不售後,才決心閉門撰述。壯志莫酬的悲哀和對國事的憂患長在他的思想深處積澱發酵,發之於詞,便釀成了《雨屋深鐙詞》沉鬱蒼涼的風格。
汪兆鏞頗長時間在粵北樂昌任幕僚,眼見國事日非,心中無限感慨,乃作《憶舊游·登韶州九成臺》,借懷念虞舜南巡登韶石山奏《韶》樂之事,盡表家國之感與身世之悲。“問法曲南薰,遺響誰傳?”他感慨如今再沒有人能像虞舜那樣的明君,可以解除人民的痛苦了。另外,《一萼紅》之“哀賦黃旗,蕪吟碧樹,塵外幽夢誰尋?忍還念,山川故國,向灤水,遺事話遼金。衹剩悲歌酒闌、卧雨燈深。”《水龍吟》之“如此江山,可堪回首,亂煙無際。”同樣深沉悲憤,極具悲慨之美。
遺老思想無疑與時代發展大勢相悖,汪兆鏞和他的“遺友”們落落寡合,他們的詞作就必然顯得孤獨悲愁。不過,《雨屋深鐙詞》中的悲涼,實有別於以往部分文人傷春悲秋的無病呻吟。《雨屋深鐙詞》觀照出汪兆鏞多重情感縱橫交織的內心世界,從中可以讀出一種孤獨的崇高和崇高的孤獨的內在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