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澳門風土 抒遺老情懐

——讀汪兆鏞《澳門雜詩》

  汪兆鏞(一八六一——一九三九),字伯序,一字憬吾,自號慵叟,晚號今吾,又號清溪漁隠。因牓所居日微尚齋,故又稱微尚老人。祖籍浙江,其父汪琡遊幕於粵,遂落籍爲番禺人。汪兆鏞幼穎異,過目成誦。少從叔父汪瑔讀書於隨山館,後入學海堂從陳灃治經史。光緒十一年中舉,被粵督岑春煊聘爲幕僚,並奏得四品銜,以知縣分發湖南。辛亥後定居廣州,不問政事,以吟詠著作自適。曾十二次避亂到澳門,前後居澳近十四年。一九三九年以七十九歲高齡病卒於澳。
  汪兆鏞居澳期間,曾寫有《澳門雜詩》一卷,內有《雜詠》二十六首、《澳門寓公詠》八首、《竹枝詞》四十首。
  《澳門雜詩》引言說:“辛亥之變,避地於此。暇日登眺,慨然興懷,拉雜得詩數十首。徵引故實,分注於下,仿宋方孚若南海百詠例也。行篋無書,恐多疏舛。大雅宏達幸匡正之。丁巳小除夕慵叟識。”可知其寫作時間在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一七年。

《澳門雜詩》表現了汪兆鏞的民族大義


  汪兆鏞踏足澳門,對於中華國土被葡人侵佔,感慨萬端。《雜詠》第一首就寫《關閘》:

  互市濠鏡澳,聿自嘉靖始。設關官守之,啟閉候符使。如何百年來,彼族頓增壘。旁行斜上書,突兀閘前峙。我來長太息,疇為志疆理。

  詩後有千餘言的小注,追述了葡人侵佔澳門的歷史。明嘉靖十四年,指揮使黃慶納賄,移電白互市於濠鏡。三十二年,葡人託言借澳地曝水漬貢物,自此逐步蠶食鯨吞。至一八八七年,強迫清政府簽訂中葡《和好通商條約》,讓葡人可在澳門“永居管理”,使澳門成爲有不平等條約爲依據的葡萄牙“殖民地”。汪兆鏞站在關閘前,追憶這段歷史,深歎清廷軟弱,怒斥異族強橫。
  還有一首《萬里長城》:

  長城固而庳,明代已毁壞。基阯猶可尋,纖兒昧邊隘。地志亦有言,倚水以為界。長城稱萬里,自大誠狡獪。安得張許才,威棱懾中外。
  天啓年間,葡人偽言荷、英等國將犯香山,在澳門西望洋山築起一列城垣。其起端在西望洋山聖母堂附近,分兩翼向下延伸,東至燒灰爐炮臺,西牆分別止於聖母堂西南山脊及媽閣廟的海鏡石。這列城牆在明末已毀除殆盡,祇餘基阯依稀可辨。汪兆鏞在訪尋雉堞遺跡時,大力稱讚乾隆時知縣張汝霖、許乃來諭澳彝檄,能威懾葡人,嚴持國體,保衛了國家和民族的尊嚴。
  《澳門雜詩》中的其他詩句,如:“籌邊孰失計,巢佔嗟群蠻”(《十字門》)、“從來鄉校法,亦不廢邊遐。權衡孰持平,愧矣吾中華”(《議事亭》)、“中華民氣休輕視,三百年來守土風”(《竹枝詞》之一)等,都在譴責殖民者的同時,抒發了詩人感世傷時的愛國情懷。

《澳門雜詩》也流露出濃重的遗老之情


  辛亥革命的槍聲宣告了清朝的覆亡。汪兆镛以遺老自居,不願與新政權合作,多次拒絕各方的邀聘。一九一二年,其弟汪兆銘(精衛)至廣州,回家相見,汪兆镛亦表明誓不任事。
  《澳門寓公詠》之二:
  北田高士記陳何,放廢佯狂自嘯歌。
  為訪遺臣遊海外,漫天風雨泣銅駝。
  陳何,指陳恭尹、何絳。二人在明亡後乃自放廢,曾有澳門之遊。又同渡銅鼓洋,訪逃避諸遺臣於海外。二人後與何衡、陶璜、梁璉隱跡北田,稱北田五子。銅駝,典出《晉書·索靖傳》:“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歎日:“會見汝在荊棘中耳!””後人以“銅駝荊棘”比喻亡國後殘破的景象。詩中,汪兆鏞以北田五子自况,並借銅駝荊棘之典,抒發其故國故君之思。
  當時澳門學塾的老師,於西文算術之外,仍以四書五經課學生,西洋學堂亦翻譯論孟爲課本,對此,汪兆鏞欣喜若狂。《雜詠·學塾》寫道:
  學僮禁讀經,中土新建議。此邦老塾師,猶不舊學棄。彈九一海區,黌校已鱗次。雅頌聲琅琅,到耳良快意。禮失求諸野,宗風儻未墜。
  清初,許多明末遺老都曾到過澳門。汪兆鏞居澳期間,着意訪尋前人遺跡,心中自有一番感慨。《竹枝詞》最後一首:
  世局滄桑一剎那,當年遗老渺山河。
  風流文采無人問,搔首斜陽感慨多。
  汪兆鏞對故朝念念不忘,曾自比爲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他冀盼着有日能“向虞淵挽夕暉”。但他也自知這種願望決不可能實現,故而感到絕望與無奈。汪兆鏞的遺老情懷是如此強烈和頑固,難怪他後來會獲得廢帝“福”字之賜,以及“志節不移”扁額之賞了。

《澳門雜詩》還真實地記錄了澳門的景物和風俗民情


  《雜詠》從關閘寫起,遍及澳門的古蹟名勝。這類風物詩往往即景而作,不加雕飾,寫來平實如話。如《東望洋山西望洋山》:
  東西兩望洋,崷然聳雙秀。地勢繚而曲,因山啟戶牖。南北成二灣,波平鏡光逗。登高一呼嘯,空翠撲襟袖。尤喜照海燈,轉射夜如晝。
  詩中描寫澳門雙峰對峙,二灣波平如鏡。嶺上松林碧翠,燈塔轉射。景色空靈絕麗,令人神往。
  如果說《雜詠》側重記述澳門的歷史和描摹景物的話,那麼,《竹枝詞》就是澳們民俗風情的眞實記錄了。汪兆鏞從內地來到華洋雜處的澳門,很多風俗民情引起了他的興趣。他在《竹枝詞》的引言中說:“余爲澳門雜詩,於此間風土,觕誌其異。尚有委巷瑣聞,足資譚柄者,復得詩若干首。旅窗無俚,弄筆自遣而已。”四十首《竹枝詞》觸及澳門民情的各方面,仿如在讀者面前展開一軸絢麗多姿的澳門風情書卷。
  寫民生:
  飲瓢喜有在山泉,傍海人家滿載船。
  更向門前題井字,可應解唱柳屯田。
  當時澳門尚無自來水,有賴數艘水船每日赴銀坑山汲泉載回,傍海居民就近挑運。且各家有井者,於門首粉書“井”字,以便遇火警時辨認汲用。
  寫葡婦衣飾:
  葡婦披緇似翼舒,入堂禮拜挾蕃書。
  炎涼不改花舊,持較時裝恐不如。
  寫西式婚禮:
  女郎齊送七香車,新婦帬紗曳地斜。
  簽約諷經肫摯甚,豈容浪說自由花。
  寫賭博:
  彈碁六博劇歡娛,鐙火樓臺似畫圖。
  太息黃金擲虛牝,誤人畢竟是樗蒲。
  寫化妝舞會:
  海澨居然古意多,元正跳舞效鄉儺。
  莫嫌假面猙獰甚,真相從來世所訶。
  寫耶穌像出遊:
  獻歲游人每塞途,燭銀草錦拜耶穌。
  最佳風信堂前過,伏地喃喃有麗姝。
  汪兆鏞的詩明淡樸素,重於達情。不作奇偉瑰麗的想象,也無驚天動地的豪言。但常常通過平實的語言,透過詩人精心挑選的景物傳遞作者的抒情意緒。《澳門雜詩》就是這樣,通過對澳門景物的近乎白描的繪摹,眞實地記錄了當時澳門的風土民俗,也清楚地表達出汪兆鏞的愛國之情和遺老之慨。《澳門雜詩》所記,遍及澳門的歷史、政教、風俗、名勝、建築等,極富時代特點和地方色彩。從內容的廣度和深度,以至藝術的超卓而言,都是澳門文學寶庫的珍品,也爲後人研究澳門提供了寶貴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