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節澳門詩研究
黃坤堯*
一、黃節來澳門的原因
黃節(一八七三—一九三五)可能衹來過澳門一次,得詩十八首。①黃節自一九一七年秋起在北京大學任敎,一九二七年病後健康未復,加以時局動蕩,學制日頹,乃辭職隱居,閉戶著述。一九二八年三月,黃節應李濟深之邀決志南歸,六月出任廣東省政府委員兼敎育廳長。黃節就任後,整飭學校,敦肅學風,重視道德敎育、發展職業敎育,希望有所建樹;惜思想守舊,輿論譏爲“廳長詩人”。一九二九年,桂系將領與蔣介石不和,軍心思變。當時廣州李濟深、廣西黃紹竑、武漢李宗仁,輔以屯兵天津、唐山的胡宗鐸、陶鈞、白崇禧等,擬南北連成戰線,領兵十萬,挑戰中央軍。三月李濟深北上調解,被拘禁於南京。蔣氏親行督師,以“討逆軍”名號,採取分化策略,先後瓦解桂系在華北、華中及廣州的勢力。五月粵、桂兩軍在廣州附近激戰,桂軍大敗。六月,粵軍向廣西挺進,桂軍投降,李宗仁、白崇禧及黃紹竑出亡。②李濟深被困南京以後,廣東省庫空虛,無法發出敎育經費,黃節乃辭去敎育廳長職務。六月,赴澳門暫住。八月攜眷赴北平,復任敎於北京大學。黃節赴澳前夕,嘗作七律《二月十四日東山寓樓》云:
坐覺春陰轉北風。換晴將雨去何從。栖遲一閣山相對,眇窱兩沙江更空。
原野澤微纔點綠,嶺雲朝霽不成虹。桔槔許有回天力,百畝荒畦在屋東。
一九二九年三月二十二日,李濟深被禁。二十五日,戰爭開始;二十六日,國民政府頒佈討伐李宗仁、李濟深、白崇禧令。此詩寫於三月二十四日李濟深被拘禁之後,黃節頓感危局難支,頗有彷徨無奈之慨。首聯以天氣起興,比喩政局,北風將雨,變幻莫測,“去何從”揭出全詩的主旨。頷聯寫東山寓樓的景色,注稱“樓居望見大沙、二沙尾”,則是珠江的沙洲,山水微茫,栖遲眇窱,乃用以烘託內心的孤寂境界。頸聯“虹”字借音與“綠”字相對,原野久旱缺雨,剛有一點綠意,顯出生機;可惜烈日當空,無法畫出彩虹;詩人寫出盼雨的渴望,解除旱象,實乃映射時局。末聯桔槔乃汲水工具,希望開發水源,灌漑屋東的百畝荒畦,藉此表現詩人對敎育事業的關切之情。“回天力”以抗旱爲喩,襟懷浩蕩,度蒼生苦厄,似尙欲有所作爲也。此詩融情於景,百感交纏,意象聯翩,而音調雋朗,個人的去就事小,而敎育乃百年基業事大,大筆淋漓,氣酣墨飽。稍後廣州戰局緊張,經費無著,數百萬靑少年瀕臨失學,數萬塾師亦因之而失業;加以黃節兼任館長的廣東通志館亦被徵用爲後方醫院。③他頓感事無可爲,回天乏力,所以先到澳門避難,再徐圖北上了。
二、黃節澳門詩的情志
一九二九年六月至八月間,黃節來澳門住了兩月,得詩十八首。黃節澳門詩主要有兩類題材,一是寫與友人言志之作,藉申懷抱;一是摹寫地方風土之什,感覺新鮮。他在失意之餘,回首一年塵事,自然感慨良多了。而澳門雖是小地方,但海色迷幻,對詩人也有特殊的療效。《濠鏡寄廣州羅原覺》云:
山翠當門且卜居。一年塵事了無餘。意多始覺泉明晚,跡近能令務觀疏。
鄰樹鳥鳴同止止,海波鷗沒不徐徐。眼前物我俱難得,回首鄉邦獨累歔。
羅原覺(一八九二—?),南海人,一名元覺,廣東著名的收藏家。著《道在瓦齋談瓷別錄》、《敦復書室金石記》、《澄觀堂書畫錄》、《南村絳帖考補》等。④此詩原稿見黃節致羅原覺手札冊中,共五函二十三頁,附信封二個,分別由澳門及北京寄出,信封地址寫“廣州市逢源中約三十八號敦復書室”。今歸廣州博物館藏。黃節與羅原覺交情深厚,時得羅氏資助。首聯回顧過往,一切落空。頷聯泉明即陶淵明,⑤陶淵明《九日閒居》詩云:“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黃節“意多”句蓋指任敎育廳長時日短促,很多構想未能實現;務觀即陸游,《宋史》本傳云:“范成大帥蜀,游爲參議官,以文字交,不拘禮法。人譏其頹放,因自號放翁。”又云:“游才氣超逸,尤長於詩。晚年再出,爲韓侘胄撰《南園閱古泉記》,見譏淸議。朱熹嘗言‘其能太高,跡太近,恐爲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其晚節’,蓋有先見之明焉。”⑥“跡近”句意謂感激李濟深的知遇之誠,而自己個性疏放,未能完成任務。頸聯“鄰樹鳥鳴”喩有人勸止居留澳門,“海波鷗沒”則自勉猶當奮進,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云:“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意謂不堪蟄伏拘束也。末聯“物我難得”喩暫時解脫,可是回首廣州的情況就令人擔心了。中間兩聯用典頗見生新之感,意在言外,精於煉字。又《楊少勤、胡蔭蓀兩生過謁寓樓,別後寄》云:
海角同攜犯雨尋。叩門驚起已宵深。遲明會見山相對,入夢方持日就沈。
風轉樹間留去葉,灰成燭後盡餘心。老懷不為英年語,地動天迴力儻任。
此詩作於六月十一日端午節之前,⑦與前引《二月十四日東山寓樓》一詩作意相近,用語如“山相對”、“天迴力”亦復相似。首聯夜雨叩門,氣氛緊張。頷聯“遲明”句預祝二生成才,“入夢”句喩自己日薄西山,生命的色彩不同,疑眞疑幻。頸聯語句拗折,“留去葉”“盡餘心”都表現出詩人劫後不屈不撓的意志。末聯期望有東山再起之日,表現雷霆萬鈞之勢,可見黃節對現實並未完全絕望。又《和吳玉臣先生己巳周甲詩》云:
懷音何至望飛鴞。知是先生意獨饒。翩彼不如誰則覺,樂思難老世乎遙。
宮庭籩豆俱殘廢,芹藻鸞旂想敬昭。修教可期人愛健,願留胡考問前朝。
吳道鎔(一八五三—一九三六),字玉臣,號用晦,晚號澹盦。番禺人。淸光緒庚辰(一八八零)進士,授編修。遽歸不復出,被服儒素,講學終身。辛亥以後寓居香港。著《明史樂府》、《續修番禺縣志》、《廣東文徵》、《廣東文徵作者考》、《澹盦詩存》、《澹盦文存》等。吳道鎔詩有《余以同治己巳(一八六九)隸籍邑庠,今歲己巳甲子一周,感賦長律四首》,⑧寫出眷戀舊朝,情懷悽黯,修敎講藝,而又自負自賞之情。黃節早年宣傳反淸革命,與吳道鎔安於遺老的身分,出處志節,取徑不同,但他卻很欣賞吳道鎔的忠愛之情。《詩經·魯頌·泮水》云:“翩彼飛鴞,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懷我好音。”“鴞”爲貓頭鷹,“好音”喩善言,前四句寫吳道鎔賦詩言志,獨饒雅興;後四句欣賞吳道鎔忠於前朝的悃誠,及致力於鄕幫的文化建設,注稱“先生詩云:下車修敎誰千古”,也就表現長遠的眼光。黃節詩中可能也有言外之意,他是借吳詩來映襯個人的遇合,所謂“前朝”不一定單對淸朝說的,黃節在廣州的“修敎”情結及對李濟深的“前朝”感情可能也就呼之欲出了。又《客樓月下贈別馬武仲》詩云:
滄海能來問遠人。蔑資凡伯語酸辛。一言見義君於我,有月瞻天斗與辰。
鄰耳蜩螗如沸地,客心鴻雁失群身。樓臺百尺相扶影,衹惜泉明未答神。
馬復(一八八零—一九六四),原名孝武,字武仲,號鉏經。順德人。嘗佐胡展堂主粵政時爲幕,因在穗市西關築室,備極花木池館之勝,以肆其詩酒風流,接天下之賢豪健者。德配黃夫人雙玉,亦工書畫,一時有趙管風流之雅譽。晚年賦閒居港,春秋八十四。著《媚秋堂詩》。⑨黃節詩首聯感激故人到訪,自嗟生活艱苦。頷聯寫兩人的交誼,“有月瞻天”喩對方,而“斗與辰”指星斗,當爲自喩,星月相照,或指生活上的資助,以應首聯“蔑資凡伯”之語。頸聯蜩螗即蟬,喩批評者噪音盈耳;鴻雁失群,比喩流落澳門。這是黃節最後一首的澳門詩,因而在詩中透露了他要北飛的信息。末聯泉明亦即淵明,陶詩有《形影神》組詩,分之則爲《形贈影》、《影答形》、《神釋》三首,黃詩蓋謂客中歲月形影相依,而以陶詩沒有“答神”之作爲憾。一九三五年黃節卒後,馬復始作答詩,《黃晦聞哀詞次己巳客樓月下見贈均》云:
風雨相違萬里人。明冥未異意先辛。藏山倘已乖初志,憂國能捐向老辰。
住雁失群傷倦客,看花晚約誤傭身。蹉跎重省貧交語,海轉江迴未了神。⑩
馬復詩中有“藏山”“憂國”“晚約”“貧交”之語,均可反映黃節晚年的志節;黃節僅在澳門作短暫的停留,馬上又要北上,當然爲的是生活奔波了。末句“海轉江迴”表現哀悼故人的感情劇痛。
黃節澳門詩中亦多藉《詩經》起興,嚴斥當政,絕不含蓄。例如讀《桑柔》後廢書三日,中間四句云:“驚心事事無今古,貪亂人人有肺腸。吾亦作歌哀不及,國猶靡止去何鄕。”批評亂政,今古無異,天地蒼茫,託身失所,結句“輕舉游仙”乃是不得已中的辦法,一種“變常”的手段而已,自非素志。又《澳居雜詩》其三云:“憬然《中谷》三章後,不是憂深獨老夫。”《中谷有蓷》蓋寫有女仳離,遇人不淑之慨;而黃節在澳門詩中則用以寄寓海枯田旱,凶年饑饉的慘象,摹寫旱情,亦以天下蒼生爲念。
三、黃節澳門詩的意境
黃節初抵澳門,景物鮮姸。由於是逃難性質,生活貧困,驚弓之鳥,自無暇欣賞澳門的南歐風韻了。因此黃節詩中沒有專詠澳門風光的作品,他所寫的還是海景、雨景及月景等傳統的素材,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深具象徵意義,而這恰巧也塑成詩人淒苦“憂深”的境界。由於澳門位置瀕海,漁火波光,一切的雨景及月景自然也就通於海景,渾然一體了。《客居》云:
三面山橫百畝塍。夏苗無雨長鬅鬙。行雲暫作須臾陰,海氣將成次第層。
近水樹榮招去榜,上街魚美出嚴罾。客廚尚有烹鮮計,不及鄉風豉土鯪。
由詩中可見,二十年代的澳門仍是一派農村海色的風光。“塍”指田間的界路;“鬅鬙”參差散亂貌;“陰”即“蔭”字,讀去聲;“榜”指船。首聯農景。頷聯海氣迷漫,“行雲”句點明僅作短暫的居停,無意久留。頸聯寫魚村風光。末聯則懷念家鄕美食豆豉鯪魚。全詩充滿濃厚的生活氣息。又《端陽》末四句云:“長沙始能弔,異地更無親。風起江湖遠,南灣一望津。”“長沙”雙關,指賈誼,亦指湖南;“無親”雙關,指屈原,亦自喩。當時南灣一帶尙未塡海,煙波浩渺,詩人有“望津”之歎,亦非久留之意。黃節澳門詩中寫海色的自以《澳居雜詩》五首最負盛名。其一、二、五云:
倚欄樹不到簷庭。白日初黃月淡青。樓外是山山後海,人生難得此居停。
一灣水弱不流花。寂寂連山長草芽。五月海風多帶雨,亂帆隨雨過前沙。
淘河洿澤日啁啁。豈有飛魚更可求。三十六鱗初上水,卻無人釣馬留洲。
諸詩詠風土,故用竹枝體。其一寫寓所中的幽深境界,“白日”句寫出寂寞的顏色,尤爲傳神。其二寫山景靜,海景動,一動一靜,其實都是心境的波動。其五“淘河”即鵜鶘,《爾雅·釋鳥》:“鵜,鴮鸅。”郭璞注:“今之鵜鶘也。好群飛,沈水食魚,故名洿澤,俗呼之爲淘河。”(11)“三十六鱗”指鯉魚,段成式《酉陽雜俎·鱗介篇》云:“鯉,脊中鱗一道,每鱗有小黑點,大小皆三十六鱗。”又云:“飛魚,朗山浪水有之,魚長一尺,能飛,飛即凌雲空,息即歸潭底。”(12)馬留洲在澳門西南,即灣仔與橫琴之間的海中,屬廣東不屬澳門。此詩連用幾則僻典,詩意生澀。首聯鵜鶘求魚,而飛魚不可得;末聯鯉魚上水,可是卻無人垂釣。一熱一冷,不相協調,表面似詠澳門海色,其實亦是作者心中幽悽矛盾的境界,隔絕世情,寫意爲上,與澳門風光無關。
黃節澳門詩中寫雨景特多,除了上引“海角同攜犯雨尋”、“亂帆隨雨過前沙”外,尙有三首專詠雨景的作品,當年初期天氣乾旱,黃節由期雨、朝雨以至暴雨,層次遞升,摹寫雨絲情愁,各有境界。《雨》云:
雨帶朝暾風又催。井泉枯竭未能回。海扶山氣行行去,鴨上枝陰脈脈哀。
湩擾羊群時亦鬥,書隨魚販日還來。地窮不負人求給,船載松江水一杯。
此詩有兩條注文,一云“鄰居畜羊取湩,羊忽馴忽鬥”,一云“客書來言香港水荒,遠自上海載水濟民食”。這是詩中所見的澳門史料,首聯天氣乾旱。頷聯以象徵筆法描寫炎炎暑氣,連鴨子也要爬上樹陰避暑。頸聯寫澳門居民的生活,養羊取奶,魚販帶信。末聯指香港要由上海運水,而澳門地瘠民窮,根本就無法承受這沈重的財政負擔。此詩專寫求雨之情。又《南灣觀朝雨》云:
暫輟書聲對遠山。平生好景不多閒。天逢一雨欣欣樂,海納群峰故故彎。
得水鵜鶘逾斗大,浸田稂莠與人頑。繁憂卻在治詩日,又見朝陽轉北灣。
此詩藉朝雨表現喜樂之情。首聯得雨擱書,領略遠山難得的好景。中間兩聯寫海景靈動健舉,久旱得雨,天與海都浸潤於歡愉之中,欣欣故故,自鑄偉辭,寫出歡快的節奏。鵜鶘乃水鳥,稂莠乃雜草,天地萬物,無分動物植物,皆能感受雨中的樂趣。末聯逆筆作結,突然指出人心“繁憂”的肇因,乃是讀《詩》所致,遙應首聯的“暫輟書聲”,即可忘憂。可是短暫的歡快以後,朝陽轉向北灣的上空,朝雨曇花一現,求雨的希望可能又告落空了。北灣乃澳門舊地名,在國際酒店一帶海旁,現已湮沒塡陸了。又《大雨登樓作》云:
滄海無端飛上天。水浮山欲起中懸。大魚出樹時高下,渴馬收江直萬千。
濕翼蔥鹙窮鱔所,涉波駭豕在人前。雷風不礙登高目,祗有滔滔是逝川。
此詩用字生新,意境奇崛,排山倒海,氣象雄豪,運用驚人的想像力,窮情摹寫,這是黃節澳門詩中的力作。首聯寫大雨之中,海天和山水渾然一體,滄海飛天,水浮山起。頷聯大魚躍動,高出樹梢,渴馬奔江,水流滔滔。頸聯寫水鳥在雨中覓食,風雨無懼,海浪像受驚的豬,崩雲裂岸。中間兩聯驚心動魄,無中生有,氣象萬千,純寫幻覺,自是詩人鬱結的情緒,化爲不朽的形象。末聯截斷衆流,影象全失,風雷滿目,大川奔流,一切回復常態,思想漸趨平靜。黃節澳門詩中詠雨景的三首,造境不同,姿態橫生,剛柔兼濟,顯出力度。
黃節澳門詩中借月色造境,亦得三詩。例如在《送客東南樓月中》,寫二十年代月中送客的情景,原來是在南灣登船的,“中宵發南灣,平旦過新汀”,新汀乃番禺屈大均故里,夜發朝至。這些歷史場面跟我們現實生活已經距離很遠了。《十五夜無月》云:
夜夜重陰世莫窺。今宵無月始驚奇。浮雲落與人爭渡,漁火明如海有涯。
萬象至今仍彷彿,衆山纔隱復參差。高樓不待張鐙坐,天末波光白上眉。
據《遺墨》,此詩題作“五月十五夜無月”,即六月二十一日。首聯寫夜夜陰霾無月,大家習已爲常,但十五無月,就有點驚奇了。頷聯寫近岸海色,浮雲低降,漁火通明。頸聯寫衆山萬象,遠景模糊,言外之意當然是暗示心境了。末聯寫天際的波光映入眉梢,高樓待月,一往情深,寫出詩人暗淡的希望。《殘月》云:
殘月窺窗獨起望。近山樓火澹無光。欲留睡眼看朝日,卻怪晨雞上女桑。
天際烏巢先地白,海邊魚薄有星黃。人生最為初陽樂,不解詩人兀更傷。
此詩頗有迷離虛幻的感覺,寫出詩人心中的惶惑和無奈。首聯殘月無光,或可映射世局的暗淡。頷聯謂本擬天亮看日,可惜卻被晨雞叫醒了。頸聯寫天亮前的海涯景色,“烏巢”指日出之處,“魚薄”乃海邊的捕魚工具,烏白星黃,合成迷幻的彩光。末聯亦用逆筆作結,睹初陽而不樂,悲從中來,不知所自起,而心事愈苦。此詩因景生情,憂來無方,與前引“繁憂卻在治詩日”同一機杼。
四、結語
黃節澳門詩十八首,以七律爲主,詩不多作。他往往藉與朋友酬唱的詩篇中,例如羅原覺、吳道鎔、馬復等寫出他的“修敎”情結,同時也帶出他對時局的感慨和批評,表現詩人徬徨的心境。此外黃節的澳門詩特重寫意的效果,情景交融。不過由於旅澳期間爲時短暫,同時也是詩人生命中比較失意的階段,他沈思過往,自以低吟悲傷爲主調,跟過去飛揚跋扈、大開大闔的風格不同,所以一般不大能引起讀者的注意。不過,黃節的澳門詩亦頗具特色,例如他不雜取空泛的俗景,不同於一般登山臨水的濫情泛詠,詩中有我,寫出強烈的個性,他剪裁景物以就個人的情緒思想,所以能塑出很多超現實的形象,不同於我們所慣看的澳門風光。黃節每能在詩中表現出陌生化的效果,例如他連續兩用“泉明”代替“淵明”,“翩彼飛鴞”分作兩句等,使人不會有熟調的感覺;又將日常語言變形,疊字的運用尤爲出色,例如“鄰樹鳥鳴同止止”、“鴨上枝陰脈脈哀”、“海納群峰故故彎”等,一新耳目,表現獨創精神,値得大家借鏡和比較。此外,在詩歌藝術的表現方面,黃節澳門詩風格多樣,技巧多變,他注重“生新”的意境,鑄字鍊句;結語逆筆頓挫,哀樂無端;對句靈動,骨格瘦硬;使事用典,含蓄凝鍊;凡此皆能深味宋詩的神韻,不斷的推陳出新,姿態多樣。至於淸詞麗句,感情強烈,設色濃麗,沈鬱頓挫諸端,則又明顯能汲取唐詩的風神體貌,自是黃節詩中特有的敏銳觸覺。復以性情敦厚,襟懷坦蕩,氣宇軒昂,表現人格的力量,而這更是《蒹葭樓詩》能超越同時代很多作者之處。陳永正以“宋骨唐面”之說發揚黃節的詩心,深中肯綮。(13)其實天工人力,唐宋雙修,兼容乃大,黃節在澳門詩中寫出了他特有的感性和魅力,尤其是一些超現實的作品,例如《大雨登樓作》、《殘月》等,充滿象徵意義,表現試驗精神,他利用學養鑄出心中的意象,反映時代的實感,這與現代主義精神是一脈相承的,尤覺搖曳多姿,別開生面,自應在他晚年作品佔一重要的席位。可是在另一方面來說,黃節刻意求深,用典太多,賣弄學問,索解不易,例如《澳居雜詩》乃歌詠風土之作,以淺易爲尙,但黃節在第五首中竟連用三句僻典,蓋出《爾雅》及《酉陽雜俎》,難免會嚇怕讀者,減低沈鬱的力度,得不償失。有時與費解的新詩看來並沒有甚麼不同,而這也可能成爲黃節詩中的致命傷了。
補記:
在澳門會議期間,馬以君先生告知黃節澳門詩尙有佚詩一首,载《廣東名家詩畫選集》(香港:大公報,一九六零年)。題《竹館圖詩》(竹平安館藏),詩云:
池館因人勝,琅玕稱此居。畫圖猶想像,几案足臨摹。
粵嶽風殊遠,溪山興不孤。棄藏真意在,雅度至今無。
少梅先生屬題黃杏石爲李篔川畫竹館圖,即正。己巳四月,黃節。
此乃即席題晝酬酢之作,表現一般。黃節不編入集中,自然合理。又馬以君來函稱黃節於三十四歲時(一九零六)娶羅夢覺爲妾,生子大星,女韶儀、顯明。羅原覺即爲羅夢覺的兄弟。
*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註釋:
①參黃節:《蒹葭樓詩》(聚珍本原刊),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三五年,卷二,頁六六—六九。又參馬以君編;《黃節詩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十一月,頁二二零—三八。又參《蒹葭樓自定詩稿原本》,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十二月,頁二零五—二一二。
②參郭廷以著:《近代中國史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一九七九年九月,頁五九五-九七。李濟深(一八八五—一九五九),字任潮,廣西蒼梧人。一九零四年入廣東黃埔陸軍中學,後入北京陸軍大學,一九二二年參加北伐軍,曾任粵軍第一師參謀長、代理師長。一九二四年任黃埔軍校敎練部主任。一九二五年任廣州國民政府國民革命軍第四軍軍長。一九二六年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參謀長、黃埔軍校副校長,北伐戰爭時留守廣州。一九二九年初代表桂系將領與蔣介石談判,被囚禁於湯山,九一八事變後釋放。一九三三年到香港組織中華民族革命同盟,抗戰時曾與何香凝等組織國民黨民主促進會。一九五九年在北京病逝。(參黃美眞、郝盛潮主編:《中華民國史事件人物錄》,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九月,頁五六六。)
③參劉斯奮選注:《黃節詩選》,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四月,頁二五五。
④參陳玉堂編著:《中國近現代人物名號大辭典》,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五月。
⑤陶澍《靖節先生集諸本序錄》引陽休之《序錄》曰:“唐志,陶泉明集五卷。”蓋避李淵諱而改,“泉”或又作“深”。參陶澍注:《靖節先生集》,香港:中華書局,一九七三年三月,頁四。
⑥《宋史·陸游傳》,北京:中華書局,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卷三九五,頁一二零五八-五九。
⑦《黃晦聞先生追悼會紀念冊·遺墨》題作“己巳五月,楊少勤、胡蔭蓀過訪澳居”,參《黃節詩集》頁二三二。
⑧吳道鎔詩其一:“寂寂階墀冷殿門。孤行再到黯銷魂。獺肝難測新風氣,鴻爪空留舊雪痕。花甲流光原一眴,藝林勝事莫重論。朝衫脫後靑衫在,疊向空箱久不溫。”其二:“風流前輩敢攀躋。應對諸公謝品題。物望三朝推溧相,儒宗一代仰覃溪。蠅雖千里終非驥,柳況孤條不再稊。自笑身如鶯在谷,求聲無地漫輕啼。”其三:“開寳遺聞說亦癡。圜橋觀化或心期。下車修敎誰千古,講藝投戈此一時。芹泮根留生意在,桑林葚食好音貽。霜筠歲暮空山老,獨對靑鐙有所思。”其四:“遺編強自策蹉跎。道德初心負若何。枕上看雲猶變幻,庭前撫樹已婆娑。行為士表談何易,語出天褒愧更多。炳燭餘明能有幾,塵勞況久就消磨。”參《澹盦詩存》,丁丑(一九三七)秋刊,頁三二。
⑨參何竹平輯錄:《順德詩徵》,香港:桂洲何孝思堂初版,一九九七年,頁五一四。
⑩馬復:《媚秋堂詩》,一九六七年,頁一四。
(11)郭璞注、邢昺疏:《爾雅注疏》,嘉慶二十年(一八一五)江西南昌府學開雕本,臺北:藝文印書館,頁一八三。
(12)段成式撰、方南生點校:《酉陽雜俎》,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一年十二月,頁一六三,一六四。
(13)參陳永正主編:《嶺南文學史》之《黃節》,廣州:廣東高等敎育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九月,頁八四五—五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