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



論康有為的海外詩

洪柏昭*

  康有爲於“戊戌變法”失敗後,曾流亡海外十五年,遍歷亞、美、歐、非四大洲,其足跡所履之地,按今日政區粗略統計,就有日本、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錫金、緬甸、印尼、泰國、錫蘭、越南、土耳其、耶路薩冷、加拿大、美國、墨西哥、古巴、英國、愛爾籣、意大利、瑞士、奧大利、匈牙利、德國、法國、丹麥、瑞典、挪威、比利時、荷蘭、西班牙、葡萄牙、南斯拉夫、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希臘、摩洛哥、埃及等。他是個“性好遊,嗜山水,愛風竹”(《詩集自序二》)的文人,又是維新立憲派的領袖,所到之處,必遍歷其名勝風光,文物古跡,並與當地名流交遊;旅遊閱歷之豐富,並世恐無人與比了。他自己曾不無驕傲地說過:“海山踏遍廿萬里,國土縱橫大九州”。(《入墨國境》)這是一點都不誇張的自白。在那時空壯闊的遊歷中,斑駁多彩的異域風光,飽醮着西方文化色彩的歷史與現實,在在引起了他的關注,撩撥了他的詩情;更兼去國懷鄕,濃情難已;而船唇馬背,轉較多暇;因而創作了大量的詩篇,至今留傳下來的,還有近九百首,超過了現存詩作的半數。這些詩作的內容是十分豐富的,但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出於對康有爲後期政治態度的偏見,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使其有遺珠之嘆,殊爲憾事。
  康有爲海外詩的思想內容,大致有如下幾個方面:

一、對變法失敗的痛心與國勢凌夷的焦灼。


  康有爲逃亡到日本不久,就寫了這樣一首詩:“膠海輸人又一年,維新舊夢已成煙。山河殘破成何事,大鳥飛來但黯然”。(《閱報,見德人賀得膠周歲事,又得楊漪川獄中詩,題其後》)把維新失敗與山河殘破聯繫起來,表明其有着因果關係,這樣,就難怪康氏無論在哀悼同人蒙難或痛心國勢凌夷時,都有着很深的感情了。在流亡期間,他寫了《六哀詩》,悼念戊戌死難的六烈士。聞唐才常、林圭等興師勤王失敗,他寫了哭祭詩。聞翁同龢死,他寫了十幾首哀詞。支持他變法的光緒皇帝死了,他也寫了祭奠詩。他敦促邱菽園寫“政變說部”:這些都表明他念念不忘於變法維新。而他的憂國情懷,則以《聞意索三門灣,以兵輪三艘迫浙江,有感》爲沉鬱悲慨:“凄涼白馬市中簫,夢入西湖數六橋。絕好江山誰看取?濤聲怒斷浙江潮。”他是把自己比作伍子胥,擔心有日要乘潮來歸,憑吊祖國的大好河山了。八國聯軍侵略,他也寫了十多首不勝憂憤的詩。其《聞和議成,而東三省別有密約割與俄,各直省人士紛紛力爭》云:“魏絳和戎豈有功?衹恐愁霧蔽遼東。憑將士氣扶中夏,淚灑山河對北風。”反對投降賣國,呼喚民族正氣,憂國之情,躍然紙上。他這種感情是隨地隨事輒發的,在巴黎博物院看到懋勤殿的玉璽,他想到“玉璽遷流國事非”;在溫哥華聽到庚子賠款要增加,他想到老百姓被迫納重稅以輸強鄰的痛苦,痛恨列強的“索貢亦太奇”,而“深爲朝廷悲”;來到印度、緬甸、越南、暹羅、耶路薩冷等地,他感嘆興亡;聞高麗亡,他聯想到“長白山頭雲黯黯,更愁鴨綠浪粼粼。”“琉球高麗誰爲盡,瀚海遼河更可虞。”總之,康有爲對國家民族的命運是刻刻關心的。

二、飄零異國的惆悵與失落。


  康有爲的去國是被迫的,因而在觀賞遊宴、極視聽之娛的同時,常常隱藏着一縷家國難歸的淡淡哀愁。“靈均之行吟澤畔,騷些多哀;子卿之餐氈海上,平生已矣。”他在自己詩集的自序中,早已道出了這一底蘊。他詩歌的題目就有不少“追思舊事,愴懷家國”、“客旅孤羈,不勝哀感”、“窮年地角,爲之感懷”等字句,何况更多的是沒有特別拈出的蘊藏在詩中的這一主旨。例如《冬月夜坐》詩云:“門徑蕭條犬吠悲,微茫淡月掛松枝,紙屏板屋孤燈下,白髮通臣獨咏詩。”孤寂的環境與孤寂的心情相融即,令人讀之黯然。《正月大吉嶺大雨雪,臥病絕糧》一首,就寫得更爲悽惻了。
  不要以爲衹是獨處無歡時康有爲才惆悵失落,其實他鄕愁表現的方式往往是:正叙美景遊賞之樂,忽念鄕國而悲。《登箱根頂浴蘆之湯》、《蘆湖樓正望富士山》等,都是這樣;遊歐美時所寫的許多詩也是這樣。最典型的是《偕婉絡竟日下山拾石弄水,晚歸上山,小憩松下》、這首五古在娓娓叙述山遊之樂、“境曠神愉閑”之後,忽然插上兩句結尾:“回首念神京,喟然傷心肝”,令感情色彩頓變。作客思歸與思念親人是人之常情,但康有爲的鄕愁卻另蘊藏着一層更深的意義,即與愛國思想密切相關。“鳳靡鸞咻歷幾時,茫茫大地欲何之?華嚴國土吾能現,獨睨神州有所思。”(《將去日本、示從亡諸子梁任甫、韓樹國、徐君勉、羅孝高、羅伯雅、梁元理》)他不想離開祖國,到處飄泊,是想實現自己的理想,把國家建設好。

三、對西方文化的稱美。


  接受過改良主義思想洗禮的康有爲,來到了西方資本主義的本土,所見所聞的很多事物,都使他感到興趣,發生共鳴;於是發爲歌吟,便有很多關於西方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描寫與讚美。他咏奧京維也納:“宮館皆棽麗,林途盡廣齊。”稱讚它相望十餘里的咖啡館“冠絕大地”。咏匈京標德卑士(布達佩斯):“道路廣以潔,樓閣麗欲迷”,車馬如龍,議院與王宮建築壯麗,百戲圖一遊樂場一入夜燈火萬億。咏德國漢堡:園林樓閣,環繞湖濱;船坊巨大,橋樑衆多。對法都巴黎的繁華更是讚禮有加:“閭閻何撲地,殿塔數歷落。岡陵抗園館,有若蟻蛭作。問此何都市,巴黎稱霸國。千年大都會,繁華此窟宅。人戶三百萬,煙樹交迷錯。”(《巴黎登鐵塔頂,飮酒放歌》)《巡覽美國畢,還登落基山頂,放歌七十韻》一首,對美國百年建設的成就尤備致傾倒:
  ……三藩息士高與乾沙,五十年前無人家。而今人居四十萬戶,畫樓廿層聳雲霞。羅生新闢十八載,公囿華屋可驚嗟。鉢侖舍路憑山海,市里繁廡亦怪呀……沿海數州皆腴壤,綠縟秀野鋪桑麻。麥粉商估遍大地,以農富國機交加。新墨西哥宜水稻,溝洫舊跡出吾華。落機山中數州地,五金煤鐵大地誇。餘者亦復宜畜牧,牛羊遍野蔽草沙……統觀大地開闢皆甚遲,無有若美之速攫。仗劍草創數郡土,闢萊頓成萬里國。蓋從機器備文明,更賴鐵軌縮地岳。一通汽車四十年,萬里山河野蠻成神仙。農家樓閣丹青靚,工人士女衣帶鮮。小家琴聲弄娟娟,熙熙婦子白姿妍。禮容神態中法律,皆從學校通文篇……
  此詩包羅美史一部,眞是可圈可點。其實,康有爲漫遊歐美所寫的許多詩篇,都滲透着這一歌頌西方物質文明的因素。對蒸汽機、輪船、隧道、升空汽球等新器物,他也寫過讚美的詩。
  然而,更重要的是對西方政治體制與人文精神的嚮往。康有爲所矚目的,是資產階級君主立憲。初登歐洲,來到那波里,見到前意大利王國首相加富爾的銅像,他就寫了一首長詩,歌頌其排斥革命、獨倡“尊王”、統一意國、威鎭鄰邦:“當時革命民主論,紛紜獨以尊王違俗說,遂以分裂十一邦,竟能合國成獨立。外結英法兩君相,內容加瑪二豪傑。前拒強奧之奴制,後絕霸法相侵壓……瓣香我衹爲公焚,今日相見情彌親……仗劍昂首問蒼旻,微公誰歸無典墳。”(《登歐洲陸奈波里,遊公園,即睹意相嘉富洱像,喜賦》)對德國保皇派“鐵血首相”俾士麥,他更是“借他酒杯,澆己塊壘”,在長詩《遊柏林議院,前有俾士麥像,瞻望感賦》中寫道:
  巍巍明堂立,金塔抗中正。林園三十里,石像夾道並。摩天立銅人,仗劍意氣競。其下負地球,一足踏獅獰。云是俾士麥,仰視聳萬姓。廿五國君民,俯首聽號令。破法震大功,惠民滋德政。工商興實業,海軍握魁柄。至今略非洲,殖民地日併。商場溢海外,強英不得騁。雖苦民兵制,期使弱普勁。合德既定霸,干戈終身靖。乃知保國仁,迥異黷武病。我來遊柏林,道路廣以凈。植樹列四行,行人想以咏。漢堡與冕痕,周道如砥鏡。萬國治道路,無如德光瑩。士女畏遊邀,子夜百戲靜。政治既嚴肅,文學復明盛。……當時與法鄰,革命鼓大興。惟公審時勢,君權救國命。衆譁等小兒,萬變仍堅定。用以明良遇,得成強霸勝。假使大衆咻,弱普為人併。我久綉平原,模範卿雲慶。今來拜下風,九原吾歸敬。
  這是一篇俾士麥頌,也是一篇君主立憲頌。康有爲把德國統一、強大、稱霸以及國家建設的一切成就,通通歸功於俾士麥的拒革命而倡君權,又遇上了一位言聽計從的君主;反思自己亦抱同一宗旨而未能竣功,怎能不叫他仰典謨而長嘆!
  當然,康有爲對華盛頓的實行民主也稱讚過,《遊花嫩岡,謁華盛頓墓宅》云:“不作帝王眞盛德,萬年民主記《三墳》。”因爲他目睹美國立國僅百年而取得了偌大的成就,不能不爲之折腰。但這衹是短暫的想法,擁君立憲才是他一以貫之的理想。這不但表現在他組織保皇會、力排革命等政治活動中,也有更多的詩可以爲證。爲免繁冗,這裡不一一列舉。
  外國的文化藝術,包括印度、希臘、羅馬、埃及、土耳其以及歐陸的名勝古跡,康有爲都寫過許多描寫稱美的詩;對當日西方文化藝術代表的法國,讚揚得就更多一些。他描寫巴黎鐵塔、巴黎劇院、巴黎蠟人院的三首長詩,都有充滿謳歌色彩的描狀形容,給人印象深刻。

四、對異域風光的描寫。


  這類詩的數目是很多的,除了以景物作背景的不算,純粹的寫景詩,也有一兩百首。亞美歐洲四大洲的名勝風光,都可以在他的詩中找到。正如他在詩集自序中說的,“連犿奇詭”,境界異常。他寫印度著名避暑勝地大吉嶺,寫地中海,寫從士(維蘇威)火山倚酒樓望海、並眺奈波里全城,寫瑞典京城公園,寫美國黃石公園,寫摩納哥的滿的加羅(蒙特卡洛),都有這種特點。《泛那威尋北冰海,縱觀山水,維舟七日,極海山之大觀》那首,尤爲奇觀:
  那威好山水,歐洲最有名。迤邐五千里,島嶼億兆京。島颠皆帶雪,島腳俱插冰。或簇如樓閣,或颺如旌。或擁如人馬,或列如隊征。或卓如筆竿,或掉如龍鯨。終年長白頭,萬古浸水晶。蒼蒼百萬島。海中立亭亭。……身穿衆島中,奇怪爭逢迎。辟道如江湖,忘在海中經。窅窅巖壑秀,茫茫雲煙溟。海山衹蒼蒼,天風但泠泠。白日出無沒,夢魂光且輕。海山合華妙,峰浪相影明……
  連綿的島嶼,冰雪的奇觀,不夜的景象,構成了一幅奇妙的圖畫。
  從上述可以看出,康有爲的海外詩貫串着一條愛國思鄕的紅線,亦在在顯示出康氏救亡、維新、立憲的顯意識和潛意識,不論從康氏“心史”或當日客觀歷史來看,都有很大的認識價値。歷史發展到十九、二十世紀之交,世界格局丕變,除老牌資本主義強國英法外,德意日俄崛起,他們都經過維新自強的階段,且均在君主立憲政制下實行,這對處於孱弱時期的大淸帝國的部分臣民,如康有爲等愛國志士,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是不足爲奇的。康有爲也了解法國革命和美國民主的歷史,也欽佩他們的成就,但他對革命會召亂這一點似乎有較固執的看法(詩中屢有表現),又昧於中國形勢,故堅持保皇終身,這是他的悲劇,但不能否認他主觀上愛國的虔誠;他詩中對外國風俗名勝、文化政制、物質思想的歌咏,大大拓寬了傳統詩歌的題材領域,令人耳目一新。所謂“新世瑰奇異境生,更搜歐亞造新聲”(《與菽園論詩……》)者,誠非虛語。這種爲當時中國政治社會變革服務的詩歌革新(即梁啓超提倡的“詩界革命”)精神,是維新派共有的文學信念,其進步的歷史作用是明顯的。康詩中通過歌咏西方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所蘊含的愛國、圖強、尙武、變革內涵,亦有激勵國人爲振興祖國而奮起的積極作用,是値得重視的。
  與反映新思想、描寫新事物的內容相適應,與作者的藝術個性相適應,康有爲的海外詩在藝術上表現出如下一些特點:
  一、多長篇巨構。
  由於海外見聞的新異豐富,五七言近體詩的短篇體制已不能成爲適合的載體,故康有爲海外詩多採取長篇的形式,或五宮,或七言,或雜言,皆爲古體;字數不拘,平仄格律不過分拘限,務期能充分抒寫出眼前景、當前事、心中意;往往如大河奔流,一瀉千里,抒情、狀物、紀事、說理,極爲詳盡。
  二、多用浪漫主義手法以營構瑰麗的意境。
  康有爲的詩本來就有浪漫主義的傾向,這是他的藝術個性和趣味所決定,也是他詩藝修養較高的標誌。出國以後,平生未睹之景與其抑塞在磊落之情的交感,非有磅礴鏗鍧的氣勢不足以騁其懷抱,故浪漫主義手法使用的頻率更高。例如他描寫北極冰山。
  北海凝寒橫北極,積雪萬里大地白。仲夏凍氣漸銷釋,轟然迸解如天裂。光怪各成峰巒出,塊磊海波互擊嚙。隨波浩蕩去窮發,飛輪浩浩忽逢之,驚怪海島生變疾。疑是共工摧不周,天柱散墜半段折。或是蓬萊分左股,浮來海面自飄撇。是時旭曦騰海上,光彩相射更晶澈。兩峰中流凝水晶,雪濤噴激更皎潔。玉山千丈照白日,雲氣晴明無掩失。平生浪說瓊島名,今日見之豈恍惚。東峰長方以方輿,西峰圓如員嶠窟。頂平亦複似甔瓿,可有神瀵白於雪。藐姑仙子羽衣裳,身跨白鳳佩明璫。左挹鴻蒙右雲將,翩翩汗漫遊其旁,皓鶴飲啄瑤草芳。應結瓊樓宿其上,日泛銀海同徜徉。手執瓊枝飲瑤漿,冰肌玉骨生清涼。無有渣穢謝文章,萬歲千秋遊未央。須臾變滅計亦良,神明獨在太清長。(《四月朔,乘船渡大西洋近北極,曉見二冰山高百丈……》)
  運用神話比擬和誇張描寫的手法,把冰山的“瑰璋大觀”轉化爲詩的瑰璋大觀。他描寫巴黎登汽球:
  超超乎我今白日上青天,杳杳乎俯視地上山與川。身輕浩蕩入雲霧,腳底奇特聳峰巒。巍樓峻宇如蟻穴,車馳馬躍似蟻旋。千尺鐵塔宇內高第一,下覽若插尖筆端。大道蕩蕩轉羊腸,幺幺牌坊拿破侖。青綠邱壑大如掌,乃是卅里裒倫大公園。巴黎天下大都會,百萬戶口饒風煙。人民城郭數歷歷,回風飄我天上船。渺渺青霄遊惝恍,不知是何世界何川原。德英羅馬俱冪冪,埃及突厥何圈豚。或者已渡東亞海,臨睨禹域為潸然。或者以我惡濁世,突出諸天之外焉。諸天世界多樂土,一星一界何殷繁。禮樂文章皆特別,七寶絢爛生妙蓮。音聲有樹樂自發,其論微妙入神顛。其俗大同無爭鬥,其世太平人聖賢。神瀵飲罷顏色好,香積食既善見宣。但有喜樂不哀怒,長壽無量億萬千。忽視地球衆生苦,哀爾多難醉腥膻。諸天億劫曾歷盡,無欣無厭隨所便。不忍之心發難滅,再入地獄救斯民。特來世間尋煩惱,不願天上作神仙。復自虛空降塵土,回望蒼蒼又自憐……
  此詩首用極力縮小的誇張手法以形容巴黎上空所見地面情况,繼而幻想身登天界所見種種美好景象,再以復降凡塵拯救斯民收束,頗有點像屈原《離騷》的境界。他描寫落基山,使用手法與此有點異曲同工,而文字有所變化,具見康氏神思之汎溢。
  他描寫挪威太陽不落的景象,尤爲奇觀:
  海氣混茫白浪粗,上接鴻濛昊宇舒。白日欲落光模糊,寒波淡沱青靄敷,暮濤蒼涼山有無。我扶綠玉踏六鰲,直登島顛輕崎嶇。極望蒼蒼不可摸,上通帝座可吸噓。御風而行上玉壺,圓嶠方丈道空迂。千年巨鯨老不居,掉鰭湧浪如山驅。濆珠跳玉似相濡,萬載寒冰冷我軀。騎獅清涼訪文殊,瓊樓玉宇寒如如。凡骨難耐冰雪廬。夸父走死先駭吁,哀爾虞淵將墜徂,魯陽揮戈志何愚。長風萬里東望紆,側望中華陽潛沮。太陽曀天埋綠蕪,仰天長嘆曰喪乎。是夜夜半神鬼逋,乾端坤倪飈呀呼。靄氣忽開晶光鋪,杲杲旭暾紅輪扶。飈登雲端披絳襦,光茫萬種照寰區。羲和無功后羿誅,額手仰天且大呼。碧琉璃滿酌葡萄,此為海角島嶼之極夫。……(《攜同璧遊那威北冰海那岌島顛,夜半觀日將下沒而忽升》)
  夸父走死,魯陽揮戈,羲如無功,后羿遭誅,一連串地反用神話故事,以描狀日不落的奇景;又與北冰洋那岌島上神祕而浪漫的環境描寫相呼應,令人嘆爲觀止。其他類似的詩篇尙多,如《檳榔嶼頂夜看雲》、《題邱菽園<看雲圖>》、《觀鼐格大湖瀑》、《巴黎登鐵塔歌》、《黃石園歌》等均是,難以一一列舉。總之,以浪漫主義手法營構出瑰麗的意境,是康有爲海外詩一個重大的成就。
  三、描寫鋪叙細緻,語言、句法富於變化。
  長詩若不善於鋪叙,則易味同嚼蠟。而鋪叙除內容方面的安排佈局外,形式方面的語言、句法亦須富於變法,才能給人異彩紛呈的印象。康有爲多才博學,又曾精讀杜甫詩而得其神髓,故這方面的造詣甚高。
  他描寫瑞士風光的《瑞士國在阿爾頻山中……》一詩,以“瑞士非國土,乃是大公國”開篇定調,在叙述其地理位置及歷史槪况後,即對其景色作細緻描叙:
  ……葡萄連架農之田,時表精妙良工傳。花牛漫山魚滿川,以牧以漁時狩畋。雪色皚皚照青天,碧松遍山草芊芊。碧綠邱壑白峰巒,山巔成千湖,明漪動紫瀾。小湖柳欹波,蕩槳饒風煙。大湖數百里,諸峰浸其間。虹橋苔磯間綠闌,萬千樓閣枕湖干。抗山架壑高下繁,白塔紅亭冠山巔。水榭林屋隱澗泉,汽船翻浪穿湖邊。鐵軌穴隧上山巔,歐洲諸國程途便……
  接着又寫帝王后妃、將相公侯、騷人名士、大賈富商們的遊樂活動;筆墨之酣暢淋漓,令人如履其境,如見其狀:
  他有一首寫意大利古城龐貝的詩,根據考古發掘的成果,把這座近二千年前湮沒的古城遺址,寫得有聲有色:
  ……弘麗三千家,室縱橫列。牆壁用磚成,道溝以石結。蓋瓦尚鱗比,柱石少斷折。屋制分前後,門塾堂廓別。中庭花與池,已多物像設。像盤刻以石,引水管以鐵。居然作噴池,導今文明訣。墀綴摩色新,壁塗丹黃滑。花鳥畫於上,或樓閣人物。花鳥多生氣,人面尤秀澈。顏色如新者,寶揚尤可悅。惟中多淫畫,想見俗淫媟。妓院磚床小,麥甑酒壚凸。浴室尤廣大,白石瑩若雪。戲院環圓周,高低作層叠。此皆希臘遺,尚美好樂潔。神廟階崇隆,神龕中嶻薛。中庭雕石案,用供祭牲血。審院備堂皇,高坐今制埒。鐵欄存獄室,遺骨猶未折。岡巔營大廟,百柱左右揭。營構何嚴莊,礎磩堆碑碣。回周出城門,深深有古轍。門前博物院,羅陳百物閱。布絹成燼灰,卵麥可將擷。面包廣七寸,堅黑似可齕。橫陳十餘屍,其中或人傑。吁嗟同一燼,幸不葬蟻穴。……(《舟泊奈波里,再遊邦渒(龐貝)……》)
  鋪叙的細緻,不亞於一篇散文遊記。
  康有爲的長詩往往叙事、抒情、議論並用,富於變化,除前引諸詩都不同程度地存在這一特點外,還有《遊波士淡舊京諸宮苑,於阿朗蘇利宮前睹渾天儀五事……》、《巴黎博物院睹圓明園春山玉璽,思舊遊,感賦》、《黃石園中有大湖百里,即名黃石湖……》、《遊墨西哥吾蔑罅……》、《謁墨總統爹亞士於其避暑行宮》、《滿的加羅國在法之南,臨地中海,地勢類香港……》等,都夾叙夾議,富於變化。
  康詩的句法也是多變的,如《檳榔嶼放歌行》,四、五、七言句均有,偶句之外又有單行句,顯得相當活潑。《地中海歌》的句子更如脫韁之馬,七字以上的句子常常橫空插入,以其節奏的突兀增強詩篇氣勢的磅礴。類似的例子尙多,不煩羅列。
  康詩語言的變化主要表現爲詞匯的豐富,常人詩中不大看得到的語詞,甚至一些僻字僻語,都可以在他的詩中找到,這使其詩顯出書卷氣、學問氣;如果語言貧乏,則寫少量的短詩亦捉襟見肘,更遑論寫那麼多的長篇!必須指出,康詩的語言又是雅俗兼賅的,“新派詩”中的一些新名詞,他的詩中也屢有出現,如汽車、汽船、電車、鐵軌、電燈、機器、工程、學校、銀行、啤酒、托辣斯、電戲一影一、民主、自由、共和、專制、立憲、憲法、階級、進化、革命、黨派、人權、民權、民約、國會、議院、同志等,這是近代以前的詩所沒有的,足以新人耳目,也豐富了詩歌的用語。
  同“新詩派”其他詩人一樣,康有爲的詩也具有繁瑣拖沓、泥沙俱下的毛病,有些詩的散文化嚴重,有些詩的藝術性比較粗糙;梁啓超所不滿於譚嗣同的“七字句之語錄”,在康詩中也可以找到。不過康氏在“新派特”諸人中,實藝術功力最深厚者之一,可與頡頏者,唯黃遵憲、丘逢甲二三人而已。他不是不能寫格律精美、文采斐然的詩一用他自己的話說,即詩之“言之有節文者”),早期的《秋登越王台》、《送春》、《出都留別諸公》諸詩,以及流亡期間的一些感懷詩,可以爲證;上引的部分長詩,也可以爲證。如《巴黎博物院睹圓明園春山玉璽,思舊遊,感賦》,纏綿悱惻,哀婉動人,被認爲“魏徵固是嫵媚”。(見詩集眉批)不過康氏一向憂國憂民,基於“風格即人格”的一般規律,其詩格偏於雄健豪邁,這種風格易表現爲直率、外露,故自來易招致“粗獷”的指摘。更重要的,是內容決定形式,思想決定藝術,康氏流亡海外,有多少未見的新事物、新思想需要他去表現,這決定了他多採用長篇古詩的體裁,而且多叙事詩;這種體裁是不大適合於含蓄蘊藉的,必須一瀉千里,浩浩蕩蕩,才能以氣懾人,以情感人;這也容易導致泥沙俱下的毛病。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即新思想、新事物、新語句與舊格律的矛盾,梁啓超在《飮冰室詩話》中已言及。此問題較複雜,很不容易解決,此不具論。加上他常常走馬看花,時間匆迫,來不及雕琢修飾。於是部分詩作粗糙平庸,就不可避免了。然就總體而論,康氏在當時的條件下,是較成功地做到了“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的;他譏誚“吟風弄月”者的詩終將“覆醬燒薪”,是有道理的;他自詡“意境幾於無李杜,目中何處着元明”,也未嘗不是事實。反觀今日詩壇,“風月”盛行,“三應”成風,陷入了舉步維艱的困境,學習康有爲等“新派詩”人銳意革新,反映新思想、新事物、開闢新境界,運用新語句,多創作些“史詩式的宏偉規模”(《飮冰室詩話》語)的詩篇(當然還要大力解決內容和形式的矛盾),未始不是一條出路。

   *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