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與中國近代文學革新
龔喜平*
一、引言:文學革新與秋瑾研究
從一八四零年鴉片戰爭前夕到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前後近百年中國近代文學,是整個中國文學由古典形態走向現代化的特殊歷史階段,在此期間,中國文學經歷了一個重要的近代化過程,革新,成爲當時近代文學發展的獨特景觀和今天近代文學硏究的核心課題。秋瑾,作爲中國近代文化史上最具影響和實績的女革命家和女文學家,其有關文學革新的理論與實踐,不僅在資產階級革命派作家群中具有典型意義,即使在整個近代文學的革新潮流中,亦有着重要作用和獨特價値。
在海內外中國近代文學硏究中,秋瑾是得到充分硏究的作家之一,業已取得豐碩成果。目前,除了在有關其生年的確定上尙難定論而各執一說之外,其餘方面諸如思想意蘊、藝術風格等皆已形成共識。然而“秋瑾硏究中的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似乎有‘微觀化’傾向”①,宏觀硏究相對稍顯薄弱。例如秋瑾與近代文學革新之關係這一重要問題,至今未見系統論述,尙屬秋瑾硏究中的一個空白。本文試從秋瑾文學革新的理論與實踐兩方面入手,探討秋瑾與近代文學革新之關係,以引起學術界對這一問題的應有關注。
二、務實、尚俗、切用、崇外、求變、創新:秋瑾文學革新理論發微
現行《秋瑾集》中,沒有專門討論文學理論的篇章,亦無系統論述文學革新的文字,故前人和今人所撰各類文學批評著述,均未涉及秋瑾之文學觀。如果結合入淸以來復古與創新的文學思潮,着眼於秋瑾與改良派文學革新及五四文學革命的歷史聯繫,特別從創作實踐反觀理論傾向並將其置之於傅統女性文學的整體背景之上,我們仍然能夠感受到她的變舊創新的理論取向和寫作態勢。
務實
“時局如斯危已甚,閨裝願爾換吳鈎”②,“我欲期君爲女傑,莫拋心力苦吟詩”③。這是秋瑾對徐氏姊妹的勸勉,也是詩人自我形象的寫照。秋瑾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人或才女,她首先是一位革命家和愛國者。關懷人生,直面現實,倡導女權,投身革命,貫穿於她的短暫生命歷程。她不僅有着革命的願望,更有着革命的實踐。務實,成爲其人其文的一種本色。
“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爲稻粱謀”④,龔自珍的這兩句名言在一定程度上槪括了淸代社會政治與文化心理的基本特徵,成爲對那個時代的知識階層精神面貌的生動寫照。縱觀淸代文學思潮,無論“神韻”、“性靈”、抑或“格調”、“肌理”,無不缺少一種直面現實的勇氣和致用務實的姿態,儘管這些產生於特定歷史環境和文化氛團之中的不同流派都有着自己獨特的藝術追求。及至嘉道時期,學風士風文風方才發生深刻變化,“經世致用”的思想日漸深入人心。此後伴隨着“譏切時政,詆排專制”⑤的時代潮流,文學日益貼近社會,貼近現實,貼近政治,於是以梁啓超爲代表的資產階級文學革新運動應運而生。變法救亡成爲時代的主旋律,文學成爲啓蒙新民的法寶。繼改良派作家而後起的秋瑾,正是自覺順應了這一歷史潮流,心繫現實,志在革命,將文學創作與實際鬥爭有機結合起來,使之成爲思想解放的武器和和民主革命的號角。這種根植於廣闊的現實生活和火熱的革命運動的務實品格,不僅使秋瑾的文學創作迥然不同於前代風花雪月、離愁別緒爲能事的女性文學傳統,也有別於同時期其他作家特別是舊派作家遠離時代、逃避現實、漠視政治的創作傾向,即使在革命派作家中,其昂揚奮進的人生態度和務實尙眞的創作精神,也是頗具代表性的。
翻開《秋瑾集》,一股濃烈的時代氣息撲面而至。婦女解放,反淸革命,武裝鬥爭,平等自由,這些新舊世紀之交的最強音,始終激蕩於她的筆底。充實的內容,奮發的鬥志,熾熱的情感,雄健的格調,足令女性文學別開生面。她在《白蓮》詩中寫道:“國色由來誇素面,佳人原不藉濃妝。”咏花即咏懷,這實際上從側面表露秋瑾去虛妄、尙樸實的審美情趣和創作原則眞知灼見與眞情實感,正是秋瑾文學創作的思想價値與藝術魅力之所繫。
尚俗
《秋瑾集》中不乏典雅婉麗之作,但其詩文的主導風格卻是通俗曉暢,平易淺白,具有鮮明的平民色彩和普及效應。這是與她適時尙俗的文學觀念和喚醒民衆的政治抱負相一致的。爲了適應開通民智、鼓動革命的需要,秋瑾大膽採用白話著文,俗語入詩,寫出了純熟的白話文和新異的“歌體詩”⑥,直至“譜以彈詞,寫以俗語,欲使人人能解”⑦。凡此種種,構成了秋瑾文學創作最富建設性的部分。即使她的文言詩文,亦少用典,多口語,通俗自然,平易生動,且不大受舊詩韻律的束縛,多採用比較自由舒暢的歌行體和梁啓超式的新文體寫成。
秋瑾是一位有着較高文學修養的作家,她的書信作品不乏騈語甚至通篇騈體,早期詩詞亦多婉麗幽雅之辭。但投身革命以來的後期之作則日趨通俗,這充分說明尙俗是她的一種藝術自覺,雅而能俗,正是秋瑾的過人之處。雖然她沒有給我們留下更多的通俗化主張,但這種尙俗適時的藝術追求仍然十分可貴,在從黃遵憲“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⑧到胡適“有甚麼話,說甚麼話;話怎麼說,就怎麼說”⑨的語言解放與文體自由的歷史進程中,秋瑾以自己富有成效的創作實踐發揮了重要作用。
通俗化是中國近代文學的總體走向,從鴉片戰爭愛國詩潮到改良派的報章文體,莫不致力於此,尤以黃遵憲、梁啓超的通俗化理論最爲鮮明和系統。但是在創作實踐上,革命派作家的成績更爲突出,秋瑾,鄒容、陳天華、高旭、馬君武等人便是其中的傑出代表。甚至連“有學問的革命家”⑩章太炎也順應通俗化的趨勢,寫有通俗易懂、平易近人的《革命歌》、《逐滿歌》。應蒙說,在文學通俗化的道路上,秋瑾是近代著名作家中成效最爲顯著的一位,她在詩歌、散文、俗文學諸領域的通俗化實踐,均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從而奠定了她在近代文學革新中的歷史地位。
切用
秋瑾是一位時代的歌手,其文學活動帶有明顯的功利性,言志緣情,自不必說,但更多的是爲了服務於民主革命鬥爭和婦女解放運動。這種創作上的實用主義,是對空談性情無病呻吟的文學傳統和文壇現狀的反撥,與梁啓超等改良派作家的功利文學觀是相通的,有着鮮明的時代色彩。她倡導演說文體,譜寫大衆唱歌,正是注目於詩文的實用價値和社會效應。她的現存散文作品,均係實用性質的政論、演說、題辭、文告、書札之類,是一位女革命家戰鬥生涯和心路歷程的生動記錄。長篇彈詞《精衛石》也是出於宣傳革命的需要,“但祈看者須細味,莫作尋常小說看,其中血淚多多少,無非要警醒我同胞出火坎。”(11)眞人眞事,現身說法,旨在喚醒女界,同建共和。她甚至還翻譯過《看護學敎程》。誠然這衹是一種普通的譯著,並無多少文學色彩可言,但在翻譯活動方興未艾和文學翻譯尙不發達的一九零七年,仍然具有一定的文化意義,也從一個側面體現了秋瑾的切用作風。
縱觀秋瑾的文學創作,可謂叛逆女性的心聲,反帝愛國的戰歌,婦女解放的宣言,民主革命的號角,是她投身革命的武器,具有一種特殊的功用和風采。她的作品已不再是茶餘飯後的點綴和呈藝侑觴的工具,也並非藏之名山的孤芳自賞,而能直接作用於民衆,服務於革命。其詩文產生於講壇,發表於報刊,傳唱於女界,流傳於大衆,眞正發揮了實際的作用。“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12)這一二十世紀初年進步作家的共同價値取向,在秋瑾的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體現。
崇外
中國近代文學的革新,呈現出自身嬗變與“別求新聲於異邦”(13)的雙向發展趨勢。如果說魏源所謂“師夷長技以制夷”(14)還停留於堅船利炮等西方物質文明的層面上,那麼,以康有爲、梁啓超、嚴復、黃遵憲爲代表的改良派則注目於西方的精神文明。梁啓超就曾讚嘆“歐洲之意境、語句,甚繁富而璋異,得之可以陵轢千古,涵蓋一切”(15);康有爲則主張“更搜歐亞造新聲”(16);黃遵憲更能“吟到中華以外天”(17)。學習和借鑒外國文學,革新和發展中國文學,已成爲時代的必然。秋瑾正是在這一歷史潮流中率先跨出國門、走向世界的著名文學女性。
秋瑾是近代中國女界向西方尋求眞理的最傑出的代表。她敢於衝破重重束縛,“釵環典質”,“骨肉分離”(18),東渡日本留學,投身革命運動,旣是一位反封建的新女性,也是一位西方先進思潮的接受者和傳播者。她的作品中有不少是直接讚頌西方文明的,如詩歌《我羨歐美人民啊》及詩句“成功最後十五分,拿破侖語殊足取”(19)、“盧棱文筆波蘭血,拼把頭顱換凱歌(20)”等。又如彈詞《精衛石》第五回《美雨歐風頓起沉疴宿疾,發聾振聵造成兒女英雄》,其中就有大段唱詞和說白鋪叙與描繪西方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充滿了嚮往之情。她又接受了外國愛國歌詞的影響並借鑒近代學堂樂歌的形式,寫成了《勉女權歌》等一系列新體詩歌。甚至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還表達了“他年共唱擺侖(拜倫)歌”(21)的志向,這與同時代的蘇曼殊所說“丹頓一但丁一裴倫一拜倫一是我師”(22)一樣,均體現出一種崇尙外國文學的思想境界和藝術追求。
求變
晚淸文學變革,不同於歷代以復古爲革新者,而能否定傳統,面向未來。這固然與傳統文論中的因革觀念有關,但更受益於西方思潮中的進化論思想。秋瑾有着一種“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23)的堅定信念,變封建專制創民主共和,變舊式女子爲新的女性,鑄就了她“惹得旁人笑熱魔”(24)的叛逆性格。一反傳統,變革現狀,其人品與文品皆可作如是觀。
元明以來,唐宋之爭、文筆之爭,雅俗之爭,一直困擾着文壇。詩之尊唐尊宋,壁壘森嚴。時至晚淸,亦多有詩人仍沉迷於或唐或宋的榮光之中,留連忘返。關於散體與对騈體孰優孰劣孰是孰非的文筆之爭,至乾嘉以來愈演愈烈,勢同水火。雅俗之爭,雖未形成抗衡之勢,但從李卓吾、馮夢龍、袁宏道、金聖嘆、李漁、袁枚,直至梁啓超,都曾不斷地爲俗文學鳴不平,爭地位,梁啓超尤能高瞻遠矚:“文學之進化有一大關鍵,即由古語之文學變爲俗語之文學是也。各國文學史之開展,靡不循此軌道。”(25)秋瑾的文學創作能夠擺脫唐宋、文筆、雅俗的怪圈,大膽變舊創新,努力寫出自己的個性,在傳統女性文學中面目一新,在整個近代作家中亦能獨樹一幟。
創新
秋瑾是一位選擇了新的人生理想和生活道路的新女性,她的文學創作同樣呈現出新異的面目,創新意識十分突出。如果我們聯繫秋瑾留日前後兩個不同歷史時期的創作實際來看,就會眞切感受到其文學創新是伴隨着思想解放而逐漸展開的。她雖然還不可能創造出嶄新的文學形式,但新名詞、新語句、新境界、新風格、新形象、新情趣,已在後期創作中隨處可見,形成主流,其內容之新異自不待言。她的白話文創作在五四以前的著名作家中是最富實績的;她的“歌體詩”是一種最接近於白話新詩的過渡形式;她的詞作豪放凌厲,不讓鬚眉;她的彈詞一洗幽怨,高唱入雲,“欲使人人能解,由黑暗而登文明”(26)。沒有一種刻意求新的精神,這些成就的取得將是難以想像的。
僅以文學性最強的詩詞作品而言,秋瑾筆下的抒情主人公自我形象完全不同於舊時代深閉幽閨的思婦或境遇悲慘的棄婦形象,而是一個具有獨立人格和社會責任的新時代的新女性。詩歌意象刀劍、熱血、頭顱、大海等等,也是女性詩詞所罕見的,但在秋瑾筆下恰與其巾幗英雄的人品相得益彰,並無怪異之感。層出不窮的新名詞的入詩,雖不及黃遵憲等人之橫空出世,開啓風潮,但卻比他們運用得更自如,更貼切,更靈活。尤其是出現在一些律詩中的新名詞,絕無“綱倫慘以喀私德,法會盛於巴力門”(27)式的生澀之弊。至於風格情趣的豪健新異,亦非舊時代的女性作家所能比擬。總之,秋瑾作品中這些新的內容、題材、主題、形象、風格、情趣、語言、手法乃至形式,都是其文學創新觀念的一種外化,從某種意義上說,已經成爲五四新文學的一種先導。
務實、尙俗、切用、崇外、求變、創新,秋瑾的這些文學革新觀念或許理論性尙不夠鮮明和系統,但卻着實貫穿於她的創作實踐當中,並引導着她的文學創作結出革新的碩果,“歌體詩”、白話文、《精衛石》,便是其文學革新的代表性成果。
三、“歌體詩”:秋瑾與詩體變革
中國詩歌從古典到現代之間,經歷了一個短暫的近代化過程,一方面促成了古典詩歌自身的演進與蛻變,一方面孕育和導致了現代詩歌的前身,實質上意味着舊詩的解體和新詩的建立。這個近代化過程經歷了“新學詩”、“新派詩”、“歌體詩”、“白話詩”共四個發展階段(28)。秋瑾便是中國詩歌近代化過程中“歌體詩”階段的代表詩人。
歌體詩說(29),是本人對近代詩歌發展中一個歷史時期詩歌現象的初步發掘和論證;“歌體詩”一詞,亦係筆者爲槪括這類詩歌自撰的槪念。
繼新派詩之後,一些詩人寫下了許多以“歌”(包括“謠”、“曲”、“辭”)爲題的詩作,黃遵憲、康有爲、梁啓超、章太炎、秋瑾、高旭、馬君武、金天羽、楊度、于右任等人都有這類作品,如黃遵憲的《軍歌》、《小學校學生相和歌》、《幼稚園上學歌》,康有爲的《愛國短歌行》、《幹城學校歌》,梁啓超的《二十世紀太平洋歌》、《愛國歌》、《黃帝歌》,章太炎的《革命歌》、《逐滿歌》,高旭的《女子唱歌》、《愛祖國歌》、《登富士山放歌》,馬君武的《華族祖國歌》、《中國公學校歌》,楊度的《湖南少年歌》、《黃河》、于右任的《從軍樂》、《元寶歌》,以及層出不窮的《愛國歌》、《國民歌》、《勵志歌》、《決死歌》,等等。初期白話詩中,亦不乏以“歌”爲題的篇章,胡適、劉半農、劉大白等皆有此體。由此觀之,歌體詩濫觴於變法改良時期,隨民主革命的高漲而蔚爲大觀,其餘波及於五四前後的白話詩。它介於新派詩與白話詩之間,上承下啓,稱雄一時,在中國詩歌的近代化過程中佔有重要地位。
筆者將近代詩體變革中的這一重要形式稱爲“歌體詩”,正是基於其多以“歌”爲題和配譜歌唱的特點,凡是在近代民族民主革命這一特定歷史環境中所產生的比較通俗、自由和一定程度上突破舊體格律束縛的詩作,都應算作是歌體詩。它是吸收和融合傳統歌行體、民間歌謠、日本“新體詩”、西方譯詩、“學堂樂歌”諸方面因素而成的一種介於舊詩新詩之間的過渡形式。
歌體詩的出現,標誌着中國詩歌的近代化歷程又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代表了資產階級革命時期詩體解放的最高成就。我們不應將其視爲新派詩的餘韻而忽視其特質和地位,它有着自己鮮明的個性:從詩學思潮來看,歌體詩頗能“唐宋元明都不管,自成模範鑄詩才”(30),受傳統制約較少,受西學影響較大。就思想內容而言,歌體詩旨在鼓吹革命,憧憬理想,重點在對西方政治生活和社會思潮的開掘。從作家隊伍來看,歌體詩人以資產階級革命派爲主,他們又幾乎都是留學日本的靑年一代,多爲戰士型的民主革命者。就藝術精神來看,歌體詩表現出鮮明的浪漫主義特色,激情澎湃,驚心動魄,主觀色彩濃郁。從詩歌形式來看,歌體詩已能“自成模範”,衝破格律,句式自由,語言通俗,特別是在節奏韻律、句式語序方面有所突破,有所創造,部分打破了五、七言的體制和律絕的韻律,或長篇巨制,或重章叠唱,節奏舒展,語勢自然,韻散雜糅,文白相間,其韻句不甚艱深,其散句多用口語,語言表現極少用典,呈現出一種自由化、通俗化、散文化、口語化的傾向。
除此而外,歌體詩還有一個重要特徵是獨有的,即表現出一種與音樂結合的趨勢。繼黃遵憲的《軍歌》之後,梁啓超、秋瑾、高旭、馬君武等人都寫下了一系列可以配譜的新式歌詩,梁啓超的《愛國歌》、秋瑾的《勉女權歌》還傳唱一時。稍後《嘗試集》中也有這類附譜的作品,劉大白的《賣布謠》則更爲典型。於此前後,“學堂樂歌”大量湧現,留日學生沈心工、曾志忞就是這種“學堂樂歌”的代表作家,分別編有《學校唱歌集》和《敎育唱歌集》。作爲歌體詩的一個重要方面,這些作品語言通俗淺顯,形式更爲放縱自由,不僅恢復了詩與音樂的關係,開現代歌詞創作之先河,對嶄新詩體的產生也有着重要的啓示。
秋瑾的韻文創作主要有詩、詞、歌三種形式。其詩就形式而言,多數仍屬舊體,律絕居多;少數爲變通後的歌行體,時雜以騷句,更趨通俗自由。正是這一部分變化了的歌行和另一部分爲適應音樂敎育而新創的歌詞,構成了秋瑾歌體詩的兩翼。
歌體詩中歌行一翼主要有《日本服部夫人屬作日本海軍凱歌》、《日本鈴木文學士寶刀歌》、《劍歌》、《紅毛刀歌》、《秋風曲》、《寶刀歌》、《寶劍歌》、《泛東海歌》等,而以《寶刀歌》、《寶劍歌》最有代表性。試以《寶刀歌》爲例:
漢學家宮闕斜陽裡,五千餘年古國死。一睡沉沉數百年,大家不識做奴耻。憶昔我祖名軒轅,發祥根據在昆侖,闢地黃河及長江,大刀霍霍定中原。痛哭梅山可奈何?帝城荊棘埋銅駝。幾番回首京華望,亡國悲歌淚涕多。北上聯軍八國衆,把我江山又贈送。白鬼西來做警鐘,漢人驚破奴才夢。主人贈我金錯刀,我今得此心雄豪。赤鐵主義當今日,百萬頭顱等一毛。沐日浴月百寶光,輕生七尺何昂藏?誓將死裡求生路,世界和平賴武裝。不觀荊軻作秦客,圖窮匕現見盈尺。殿前一擊雖不中,已奪專制魔王魄。我欲隻手援祖國,奴種流傳遍禹域。心死人人奈爾何?援筆作此寶刀歌。寶刀之歌壯肝膽,死國靈魂喚起多。寶刀俠骨孰與儔?平生了了舊恩仇。莫嫌尺鐵非英物,救國奇功賴爾收。願從兹以天地為爐、陰陽為炭兮,鐵聚六洲。鑄造出千柄萬柄寶刀兮,澄清神州。上繼我祖黃帝赫赫之威名兮,一洗數千數百年國史之奇羞!
其中“一睡沉沉數百年,大家不識做奴耻”、“北上聯軍八國衆,把我江山又贈送”、“誓將死裡求生路,世界和平賴武裝”等句,頗似民間說唱;結尾部分化長歌爲賦體,自由舒暢。上述詩篇中的“全球公理”、“獨立精神”、“赤字軍”、“自由酒”、“平權”、“強權”、“赤鐵”、“鐵血主義”等語彙,已近口語化,白話化,極富時代氣息,體現了詩的語言由文言向白話的演變。
歌體詩中歌詞一翼爲“歌”六首,即《讀警鐘感賦》,《同胞苦》四章,《支那逐魔歌》,《嘆中國》,《我羨歐美人民啊》,《勉女權歌》二章。一九零七年《勉女權歌》發表於《中國女報》第二期“唱歌”一欄時,“並有簡譜,可歌唱”(31)。大約因爲這類作品配樂歌唱的特點,後人遂將此別爲一體。據《秋瑾集》《編例》及《後記》,秋集中之有“歌”,當始於一九二九年十月出版的王燦芝編《秋瑾女俠遺集》,凡三首。一九六零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版《秋瑾集》增至六首,將“歌”與“詩”、“詞”相並列。它們是受《德意志祖國歌》、《日本男兒歌》之類國外國歌、軍歌和國內學堂樂歌的雙重影響的產物,旣不同於古代歌詩,又有別於現代歌詞,亦區別於民間歌謠,篇無定句,句無定言,堪稱五四白話詩歌的先奏。兹從《同胞苦》和《勉女權歌》各引一章,復引《嘆中國》一首,試作分析。
同胞苦,同胞之苦苦如苦黃連。壓力千鈞難自便,鬼泣神號實堪憐。吁嗟乎!地方虐政猛如虎,何日復見太平年?厘卡遍地如林立,巡丁司事億萬千。兇如豺狼毒如蛇,一見財物口流涎。我今必必必興師,掃蕩毒霧見青天。手提白刄覓民賊,捨身救民是聖賢。
吾輩愛自由,勉勵自由一杯酒。男女平權天賦就,豈甘居牛後?願奮然自拔,一洗從前羞耻垢。若安作同儔,恢復江山勞素手。
嘆我國不及西國好,嘆古時興盛現蕭條!豈是蒼蒼不鑒我?故而把這毒霧塞空霄。我同胞賦性本完美,為何難把白人超?衹因囚在這黑暗牢獄裡,把這神聖遺裔盡磨銷。
第一首《同胞苦》凡四章,每章均以“同胞苦,同胞之苦苦如苦黃蓮”起首,結尾部分亦大體相同,重章叠句,反復咏嘆。每章末尾“我今必必必興師”與第四章結尾部分“願我同胞振精神,勿勿勿勿再醉眠”,句中分別連用三個或四個迭字,節奏鮮明,語氣堅定,樂感和諧,很有特色。第二首《勉女權歌》交替使用五、七言句,語言通俗,格調平易。“願奮然自拔”、“若安作同儔”二句,已打破了傳統五言詩句二二一的基本句構形式。第三首雜用八言、七言、九言、十言,句法自由,語言靈活,頗有說唱氣息和散文筆法。三首詩作基本都是韻散雜糅,文白相間,絕少用典。其藝術性固然不高,但作爲一種詩體探索,它意味着秋瑾能夠從語言、韻律、節奏、章法、句式等基點出發,進而打破舊詩形式,獲得詩體解放的可貴努力和可喜成績。
詞爲艷科,別是一家。《秋瑾集》存詞三十九闋。秋詞風格豪健,意境沉雄,辭采壯麗,內涵豐厚,不獨在女詞人中別開生面,其佳者即使置之於歷代豪放詞篇中,亦能英氣逼人,神采奪目。“苦將儂強派作峨眉,殊未屑!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骯髒塵寰,問幾個男兒英哲?算衹有峨眉隊裡,時聞傑出。……勸吾儕今日,各宜努力。振拔須思安種類,繁華莫但誇衣玦。算弓鞋三寸太無爲,宜改革”;“仗粲花蓮舌,啓聵振聾。喚起大千姊妹,一聽五更鐘”;“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諸如此類,無不具有鮮明的時代感和強烈的悲壯美,絕非傳統女性詞作可以比擬,確屬難能可貴!然而在形式方面,無論體式、語句、用事、口語,秋詞與傳統詞作尙無大的差異,沒有明顯的革新之處。關於這一點,衹要我們與胡適十年後所寫《嘗試集》中諸詞及《去國集》中所謂“文言詩詞”相比,便十分淸楚。何况秋瑾的前期詞作,無論內容或風格,多與傳統閨閣之作區別不大。近代文學的革新固然意味着內容和形式兩個方面,但終究歸結於形式的探索與創造。秋詞所缺少的正是這種形式方面的變革。
四、白話文:秋瑾與文體解放
“俗語文體之流行,實文學進步之最大關鍵也”(32),這是近代文學革新運動的領袖梁啓超的一句名言。秋瑾之於這種“流行”,可謂身體力行,功績卓著。秋瑾的時代,晚淸白話文運動已經高潮迭起,白話報刊、白話叢書、白話敎科書成爲白話文運動的三大景觀,白話觀念逐漸流行,白話文學尤其是通俗文藝領域的白話創作已較普遍。但作爲文人作家一般還是謹愼從事留有餘地的,裘廷梁、陳榮袞等倡導白話的論文本身就是用文言寫的,梁啓超“務爲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33)的“新文體”風靡一時,但畢竟還不是白話文,衹能“言文參半”。在那個時代,除小說、戲曲、說唱之外,純粹的、成熟的白話文還不多見。唯其如此,二十世紀初年革命派作家的白話作品特別是秋瑾的白話文創作就彌足珍貴。
秋瑾的散文現存四十一篇,長短不一,大抵爲政論、演說、文告、題辭、書信之類,沒有純文學意義上的“美文”。這大約是秋文不受文學硏究界重視的原因。這些文章多數仍爲文言文,基本用梁啓超式的“新文體”寫成,是一種實用性強的淺近文言文。其中《致徐小淑絕命詞》係騈體,《某宮人傳》用典雅的古文筆法寫成。少數爲白話文,代表着秋瑾文體解放的成就。
秋瑾在近代文體變革與白話文學的建設中,不僅富有創作實績,且有倡導之功。她在晚淸白話文運動和散文白話化的歷史進程中,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的貢獻。
其一,創辦白話報刊。一九零四年九月,秋瑾創辦的《白話》雜誌在東京出版。她有感於“欲圖光復,非普及知識不可”,乃“仿歐美新聞紙之例,以俚俗語爲文,……以爲婦人孺子之先導”(34)。這是早期白話報刊中較早的一種。歸國後,她又於一九零七年一月創辦《中國女報》雜誌,並感嘆中國第一份婦女刊物《女學報》“衹出了三、四期,就因事停止了”;還批評當時的《女子世界》雜誌“文法又太深了。我姊妹不懂文字又十居八九,若是粗淺的報,尙可同白話的唸唸;若太深了,簡直不能明白呢。所以我辦這個《中國女報》,就是有鑒於此。內中文字都是文俗並用的,以便姊妹的瀏覽,卻也就算爲同胞一片苦心了。”(35)在生命的最後兩三年中,秋瑾連辦兩種白話刊物,慘淡經營,不遺餘力,這在當時女界屈指可數,即使在整個學界,也是功績卓著。
其二,倡導演說活動。文言文的最大弊端便是言文分離,“蓋語言與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與文字合,則通文者多。”(36)黃遵憲曾經精闢指出言與文的關係利害,並倡創一種“明白曉暢,務期達意”、“適用於今,通行於俗”(37)的新文體,提出了“我手寫我口”的理想。然而黃遵憲本人和他同時代的改良派作家們並未完全做到這一點,詩則“舊風格含新意境”(38)如新派詩,文則“言文參半”如新文體。秋瑾於一九零四年在東京與留日同志組織“演說練習會”制定《演說練習會簡章》十三條,每月開會演說一次。“凡關於各專門學及新理想議論精確於國內有應〔影〕響者,其稿交書記錄存,以備印刷發行。”(39)秋瑾的三篇演說稿即發表於《白話》一、二、三、四期上。這就將白話的演說詞的“言”與白話的演說稿的“文”完全統一了起來,眞正做到了言文合一,實現了“我手寫我口”。
秋瑾還特別著文稱讚演說的五大好處:
第一樣好處是隨便甚麼地方,都可隨時演說。第二樣好處:不要錢,聽的人必多。第三樣好處:人人都能聽得懂,雖是不識字的婦女、小孩子,都可聽的。第四樣好處:衹須三寸不爛的舌頭,又不要興師動衆,捐甚麼錢。第五樣好處:天下的事情,都可以曉得。
她又明確指出:“演說一事,在世界上大有關係的”,“西洋各國,演說亦爲一種學問”,具有“喚醒國民開化知識”之功用。這些文字頗具理論建設色彩。有鑒於此,這篇《演說的好處》被視爲“中國近代最早的‘演講學’論文”(40)。値得注意的是,這種演說風氣與演說文章,固然緣於宣傳革命的實際需要,也與秋瑾“豐貌英美,嫻於辭令;高譚雄辯,驚其座人”(41)的個性和風采有關,但還受到了西方散文中盛行的“演講”一體的啓發。其實,我們從秋瑾自己的話中已見端倪。
其三,發表白話散文。秋瑾不僅積極倡導白話文,也努力實踐白話文。她曾爲多種白話報刊或婦女報刊撰搞,率先垂範,開啓風氣。《白話》雜誌第一期刊有《演說的好處》,第二期刊有《敬告中國二萬萬女同胞》,第三期刊有《警告我同胞》(未完)。《中國女報》第一期刊有《發刊辭》、《敬告姊妹們》、《看護學敎程》(未完),第二期刊有《創辦中國女報之草章及意旨廣告》、《看護學敎程》(續)等。此外,她還在《女子世界》二卷一期發表有《致湖南第一女學堂書》。彈詞《精衛石》亦“初意在《中國女報》逐期刊佈,以女報出版兩期,費絀停頓,擱置勿用。”(42)這些白話文和報章體文傳播範圍廣,影響大,有力地推動了白話運動和文體革新。
其四,重視民間文藝。民間文藝尤其是俗文學作品,在“古語之文學變爲俗語之文學”的進化過程中有着不可忽視的作用。黃遵憲早年搜集客家《山歌》(43),晚年“斟酌於彈詞、粵謳之間”(44);梁啓超強調“日本之變法,賴俚歌與小說之力”(45),都表明了改良派作家對俗文學的高度重視。革命派作家後來居上,秋瑾、鄒容、陳天華最爲傑出。他們筆下的俗文學作品,實際上已經成爲一種白話文學。秋瑾這方面的實踐主要是彈詞和“唱歌”。
“唱歌”亦即歌詞之作,雖係韻文,但散文化傾向異常鮮明,如《我羨歐美人民啊》:
得自由,享昇平,消遥快樂過年年。國命都是千年永,人民聲氣權通連。商兵工藝日精巧,政治學術益完全。兵強財富土地廣,年盛月異日新鮮。
這可不是轟轟烈烈的文明國麼?可憐今日我中國的同胞啊?遭壓力,受苦惱,國貧民病真堪憂。
前節描寫歐美人民“文明”景象,格調歡快流暢,三言與七言兼用,有歌謠之風;後節先以十三字句與十一字句上承下啓,繼以三言句和七言句作結,痛陳“國貧民病”的祖國同胞之“苦惱”,語勢憤激沉痛,形成鮮明對照。通篇已經自由化和白話化了。
明乎秋瑾創辦白話報刊、倡導演說活動、發表白話散文、重視民間文藝四項建樹,我們便不難理解何以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十餘年前,她就寫出純粹而成熟的白話文了。
秋瑾的白話文現存四篇。《演說的好處》、《敬告中國二萬萬女同胞》、《警告我同胞》均發表於一九零四年出版的《白話》,上距裘廷梁提出“崇白話而廢文言”(46)的口號僅六、七年時間,屬於晚淸白話文運動中的早期作品。這三篇純用白話寫成的演說詞,說理充分,條理明晰,文風平實,語匯豐富,一般說來俗有餘而雅不足。倘僅從藝術水平看,正像高旭評說黃遵憲新派詩的那樣,“終不若守國粹的用陳舊語句爲愈有味也”(47),如秋集中古文《普告同胞檄稿》、《光復軍起義檄稿》甚至騈文《致徐小淑絕命詞》均比這三篇白話文藝術精美,文辭優雅。但其中有些段落確乎寫得感情沉痛,描繪眞切,形象鮮明,氣韻生動,已有相當藝術水平和美感效應,切不可作一般宣傳應用文字看。如《敬告中國二萬萬女同胞》開頭一段:
唉!世界上最不平的事,就是我們二萬萬女同胞了。從小生下來,遇着好老子,還說得過;遇着脾氣雜冒、不講情理的,滿嘴連說:“晦氣,又是一個沒用的。”恨不得拿起來摔死。總抱着“將來是別人家的人”這句話,冷一眼、白一眼的看待;沒到幾歲,也不問好歹,就把一雙雪白粉嫩的天足腳,用白佈纏着,連睡覺的時候,也不許放鬆一點,到了後來肉也爛盡了,骨也折斷了,不過討親戚、朋友、鄰居們一聲“某人家姑娘腳小”罷了。
這段文字語言明白曉暢,語氣親切委婉,現身說法,痛定思痛,感染力與鼓動性兼而有之,語言之生動,描繪之傳神,文氣之流暢,口物之畢肖,甚至爲一般古文所不及。細玩文味,實能俗中見雅,文情並茂,幾能脫盡民間說唱之粗淺格調,在早期白話文中,堪稱珍品。
時隔兩三年之後發表的《敬告姊妹們》,是一篇更趨純熟精美的白話文。《中國女報》將其列入“演壇”欄下,可見性質仍屬時論演說之類,但確已帶有一定的“美文”色彩,情感充沛,文筆細緻,語句靈活,辭采斐然。文中將新舊女性的兩種生活對照寫來,娓娓而談,曲盡其妙。
唉!二萬萬的男子,是入了文明新世界,我們的二萬萬女同胞,還依然黑暗沉淪在十八層地獄,一層也不想爬上來。足兒纒得小小的,頭兒梳得光光的;花兒、朵兒,紮的、鑲的,戴着;綢兒、緞兒,滾的、盤的,穿着;粉兒白白、脂兒紅紅的搽抹着。一生衹曉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着男子。身兒是柔柔順順的媚着,氣虐兒是悶悶的受着,淚珠是常常的滴着,生活是巴巴結結的做着: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馬。試問諸位姊妹,為人一世,曾受着些自由自在的幸福未曾呢?
唉!但凡一個人,衹怕自己沒有志氣;如有志氣,何嘗不可求一個自立的基礎,自活的藝業呢?如今女學堂也多了,女工藝也興了,但學得科學工藝,做教習,開工廠,何嘗不可自己養活自己嗎?也不致坐食,累及父兄、夫子了。一來呢,可使家業興隆;二來呢,可使男子敬重,洗了無用的名,收了自由的福。歸來得家族的歡迎,在外有朋友的教益;夫妻攜手同遊,姊妹聯袂而語;反目口角的事,都沒有了。如再志趣高的,思想好的,或受高等的名譽,或為偉大的功業,中外稱揚,通國敬慕。這樣美麗文明的世界,你說好不好?難道我諸姊妹,真個安於牛馬奴隸的生涯,不思自拔麼?
這兩段文字一則曼聲細語,一則揚眉吐氣。“足兒纏得小小的”與“身兒是柔柔順順的媚着”兩層,多重鋪排,着力白描,十分傳神;“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馬”、“洗了無用的名,收了自由的福。歸來得家族的歡迎,在外有朋友的敎益;夫妻攜手同遊,姊妹聯袂而語”、“中外稱揚、通國敬慕”等處,排比對偶而使人不覺,確爲俗而能雅。
新文學健將郭沬若曾於一九四二年著文讚嘆秋瑾的這篇白話文“相當巧妙”,並說“這在三四十年前不用說是很新鮮的文章,然而就在目前似乎也還是沒有失掉它的新鮮味。”(48)這充分說明了秋瑾的優秀白話文不獨有着深刻的思想性,還有着長久的藝術生命力。
與這篇優秀白話文同時刊出的《中國女報發刊辭》,則爲梁啓超式的“新文體”,深得梁文之神髓,寫來豪情激越,辭采壯麗。同時刊佈的譯著《看護學敎程》,文體則比“新文體”更趨平易淺俗,已經是一種淺近文言,或徑直爲徒有文言文格套的準白話文了。此作雖無文學色彩,但在白話文學和白話翻譯尙未興盛的當時,自有一種文本價値。
要之,生活於“專爲通俗易解,可以普及知識,並非取文言而代之”(49)的特定歷史階段和文學環境中的秋瑾及其白話文理論與實踐,已經取得了可能達到的最高成就,並代表着近代散文發展的正確方向。
五、《精衛石》:秋瑾與俗文學
長篇彈詞《精衛石》,是一部帶有自傳體性質的說唱文學作品,原擬二十回,現存前六回,其中第六回係殘稿,但全部回目卻完整保留下來了,藉此可以把握整部作品的故事結構和人物命運。《精衛石》代表着秋瑾在俗文學領域的探索及成果,對於認識她的文學革新觀念和實踐有着重要的意義。
中國文學史上,雅文學與俗文學從來都是相互滲透的,特定歷史條件下甚至可以互相轉化。當此新舊文學交替之際,俗文學便成爲文人作家進行文學變革的一種重要動力和參照,改良派作家和革命派作家莫不注目於此,實非偶然。秋瑾的歌體詩和白話文創作中均融入了一定的說唱文學成份,便是明證。
彈詞是一種兼有韻文和散文功能的民間說唱形式,屬俗文學範疇。自淸初以來盛行於江浙一帶,特別受到廣大婦女階層的喜愛,以至湧現出了陶貞懷及其《天雨花》、陳端生及其《再生緣》、邱心如及其《筆生花》、李桂玉及其《榴花夢》等一批傑出的女性作家作品。鄭振鐸曾精闢地分析了彈詞的讀者群和作者群多爲女性的原因:“彈詞爲婦女們所最喜愛的東西,故一般長日無事的婦女們,便每以讀彈詞或聽唱彈詞爲消遣永晝或長夜的方法。”“有文才的婦女們便得到了一個發洩她們的詩才和牢騷不平的機會了。”因此也就決定了彈詞的內容、題材、人物、語言、風格等總“脫離不了閨閣氣”(50)。生長於彈詞的沃土江浙地區的秋瑾,以女性作家的獨特經歷和感知,採用這一爲廣大婦女喜聞樂見的俗文學形式,努力反映婦女問題,完全是一種創作自覺。所不同的是,她的彈詞創作所表現出來的“閨閣氣”,已經融入了一種鮮明的時代風采,成爲廣大婦女“由黑暗而登文明”,求得自由解放的呼喚。
據現存資料,彈詞這一藝術形式始創於明,盛行於淸,作品繁富,佳構衆多。然內容或演歷史故事,或寫兒女情話,不出歷史與愛情二端,且故事與人物的發生背景和生活年代,絕少有明代以後者。淸末作者的彈詞創作方才打破了這一傳統,爲這種古老的藝術形式注入了時代的活力——如果說改良派作家李伯元發表於一九零一年的《庚子國變彈詞》是俗文學史上第一部描寫當代社會政治生活的長篇彈詞,那麼,發表於一九零三年的革命派作家陳天華的《猛回頭》和寫作於一九零六年前後的秋瑾的《精衛石》,則是反映現實鼓吹革命的彈詞雙璧。這正是晚淸文人作家介入俗文學創作的意義所在。
《精衛石》具有重大的社會意義和鮮明的時代色彩,作品以黃鞠瑞反抗封建婚姻,東渡日本留學,投身民主革命,同心大建共和爲線索,眞實描繪了舊時代婦女的悲慘境遇,深刻揭示了封建禮敎的種種罪惡,生動體現了秋瑾婦女解放的進步思想,熱情謳歌了女性的覺醒、抗爭和對革命理想的追求,這正如作者所說的那樣,“盡寫女子社會之惡習及痛苦耻辱,欲使讀者觸目驚心,爽然自失,奮然自振,以爲我女界之普放光明也”。(51)新主題,新形象,新生活,新時代,新理想,新情調,使《精衛石》不僅成爲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形象敎材,而且在近代俗文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
六、結語:秋瑾文學革新的意義與地位
秋瑾短暫的生命歷程,衹有三十餘年。但她不僅在中國革命史上留下了光輝的業績,成爲婦女解放運動的一面不朽旗幟,而且還在文學領域充分展現了傑出的才華,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留下了豐富多樣的作品,成爲中國近代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女文學家。她留學日本以來的後期創作實踐和文學活動,正處於資產階級改良派文學及其文學革新運動漸次消歇和資產階級革命文學團體南社及其文學事業尙未鼎盛的重要歷史關頭。秋瑾文學革新的理論與實踐,對於前者是一種繼續和深化;對於後者,則具有啓示和引導作用。秋瑾死後十年,五四文學革命高歌猛進,秋瑾的文學革新,正是一種前奏。
*西北師範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參考書目
一、《秋瑾史迹》,中華書局一九五九年版。
二、《秋瑾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九年新一版。
三、《秋瑾詩文選》,郭延禮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
四、《秋瑾年譜及傳記資料》,陳象恭編著,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版。
五、《秋瑾年譜》,郭延禮著,齊魯書社一九八三年版。
六、《秋瑾硏究資料》,郭延禮編,山東敎育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
七、《秋瑾文學論稿》,郭延禮著,陝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
註釋:
①《中國近代人物硏究信息》,林言椒、李喜所主編,天津敎育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
②《柬徐寄塵》(其二)。
③《贈女弟子徐小淑和韻》。
④《咏史》。
⑤(33)梁啟超:《淸代學術槪論》。
⑥(29)詳拙作《近代“歌體詩”初探》,《西北師院學報》一九八五年第三期。
⑦(26)(51)秋瑾:《精衛石·序》。
⑧《雜感》。
⑨《嘗試集初版自序》。
⑩魯迅:《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
(11)《精衛石》第五回。
(12)蒋智由:《盧騷》。
(13)魯迅:《摩羅詩力說》。
(14)《海國圖志序》。
(15)《夏威夷遊記》。
(16)《與菽園論詩兼寄任公、孺博、曼宜》。
(17)《奉命為美國三富蘭西士果總領事留別日本諸君子》。
(18)秋瑾:《有懷》。
(19)《贈蔣鹿珊先生言志且為他日成功之鴻爪也》。
(20)《吊吳烈士樾》。
(21)《致徐小淑絕命詞》。
(22)《本事詩》。
(23)《黃海舟中日人索句並見日俄戰爭地圖》。
(24)《感時》(其一)。
(25)《小說叢話》。
(27)譚嗣同:《金陵聽說法》。
(28)詳拙作《新學詩·新派詩·歌體詩·白話詩》,《西北師院學報》一九八八年第三期。
(30)馬君武:《寄南社同人》。
(31)《秋瑾集·勉女權歌》校語。
(32)引自狄葆賢《論文學上小說之位置》。
(34)悲生:《秋瑾傳》,轉引自郭延禮著《秋瑾年譜》。
(35)秋瑾:《敬告姊妹們》。
(36)(37)《日本國誌·學術誌》。
(38)梁啟超:《飮冰室詩話》。
(39)《演說練習會簡章》,轉引自郭延禮編《秋瑾硏究資料》。
(40)《中國近代散文史》,謝飄雲著,中國文聯出版公司一九九七年版。
(41)徐自華:《鑒湖女俠秋君墓表》。
(42)秋宗章:《六六私乘》,引自郭延禮編《秋瑾硏究資料》。
(43)錢仲聯:《人境廬詩草箋注》卷一。
(44)黃遵憲:《致飮冰主人手札》。
(45)《蒙學報演義報叙》。
(46)《論白話為維新之本》。
(47)《願無盡廬詩話》。
(48)《娜拉的答案》。
(49)蔡元培:《中國新文學大系·總序》。
(50)《中國俗文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