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名勝楹聯禪意的文化解讀
陳業東
楹聯以洗煉的語言,平仄協調的對仗去敘事、摹景、咏史和抒情,文字少而容量大,是中華文化的一朵奇葩。
由鄧景濱、葉錦添兩位學者編著、澳門楹聯學會出版的《澳門名勝楹聯輯註》一書,共收錄五十一個聯點及部分街聯共五百四十六副,加以說明、註釋,此舉對於弘揚中華國粹、推動澳門歷史文化硏究,功不可沒。
本文試從文學的角度,對部分楹聯的禪宗意味作簡單的分析,旨在揭示這些對聯內含意蘊,進一步肯定它們的文學價値。
一
對《輯註》所收名勝聯語作粗略的分析,可發現:從聯點分佈看,廟宇居多。五十一個聯點中,屬“宮”、“寺”、“祠”、“廟”、“院”等不同敎派廟宇的,佔了四十處;從撰聯時間看,四百八十八副對聯中,屬近代一按習慣的文學分期,一八四零年鴉片戰爭到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爲近代)的有一百四十多副,約佔三分之一;從作者看,除僧人住持之外,著名的居士學人不少。把這些特點併在一起,再循文學自身的發展軌跡去追尋,就不難明白,爲甚麼澳門的名勝楹聯會有這麼強烈的禪宗意味了。
自佛敎東漸至魏晉,以佛經翻譯爲中介,形成般若學和禪學兩個體系。般若學重證體達本、主神與道合;禪學則重禪定修煉,主養生成神。由於慧能所開之南宗禪否定“著相修行”、“歷萬千劫”的苦行主義,將成佛的途徑放在“頓悟自性”方面,即把心外佛變成心內佛,由外在超越轉向內在超越,因而信奉者日多。《維摩結經》描繪的維摩詰,以在家修行的居士方式通達佛道,突破了佛敎的徹底出家主義,爲文人參禪學佛提供了一個理想的模式,文人學士從禪宗裡找到一個適宜的文化語境。從此在中國的知識階層便興起了綿延千年之久的居士佛敎,產生了大批居士詩人。這些居士詩人通於內典、信奉佛學,但不披袈裟。正如白居易在《山居》中所寫:“除卻靑衫在,其餘便是僧”。他們一隻腳踏進了宗敎的門檻,另一隻腳卻仍然留在凡塵俗世。他們在精神上是出世者,生活上是在世者。居士詩人們以禪入詩,以詩說禪,把覺悟到的佛禪義理化爲抒發人生意趣的詩句,成爲融通了禪味與詩意的“禪詩”。
居士佛學直至近代依然盛行不衰。如所周知,宗敎常常通過對終極信仰的追求,表現爲批判俗世的傾向。晚淸政治窳敗,國勢凌夷,所謂新學家者無不祈向佛學,把出世的佛學變爲關注國家興亡的經世之學。結果,士子學人習佛談禪蔚成風氣。不少著名的思想家和文學家,如襲自珍、魏源、楊仁山、夏曾佑、譚嗣同、章太炎、梁啓超、歐陽漸、葉恭焯、湯丹彤等,無一不是儒佛匯通的居士學者。難怪梁啓超在《淸代學術槪論》中評論說:“晚淸所謂新學家者,殆無一不與佛學有關。”
要言之,是近代的社會背景、文人談禪的風氣,加上澳門廟宇的特定環境,釀成了澳門名勝楹聯中特濃的“禪味”。
二
澳門名勝楹聯的禪意,表露在下列三個方面。
一是宣掦禪理。這類對聯往往直接搬用禪語,通過議論的方式去表現禪宗哲理。如蓮峰廟客堂聯:
放下蒲團忘世味
且同檀越晤禪心
識透禪機方是釋
丟開俗事可為僧
雨聯直接號召施主(檀越)拋開俗念,渾忘世俗,以求識透禪機,得晤禪心。又如普濟禪院檀越堂聯:
客至學參禪,聽暮鼓晨鐘幾番猛省
我來非佞佛,愛竹陰榕影一味清閒
普濟禪院西廳聯:
入門休問禪關少
進步方知佛法深
普濟禪院前花園聯:
佛果證圓通,十方共仰慈雲蔭
光明遍法界,萬善同登般若門
這類聯語宣揚了禪宗強調以把握本心爲成佛的根源,在日常生活中皆可頓悟成佛的思想。
二是抒發禪趣。禪趣,又稱禪悅、禪味。對聯往往通過對周遭景物的咏寫,抒發禪定時所體驗到的閒適愉悅的情趣。澳門名勝楹聯中此類例子不少。如普濟禪院客堂聯:
魚躍鳶飛徵妙道
水流花放見真機
無事渡溪橋,洗缽歸來雲滿袖
有緣修佛界,談經空處雨飛花
又如竹林寺內紫竹林左壁聯:
閒心對定水
清靜雨無塵
以及包公廟呂祖仙院聯:
蓬島夜風清,三醉玉壺忘世界
鏡湖秋月白,一聲鐵笛振華夷
還有蓮溪新廟佛爺殿聯:
兩輪日月隨他轉
一片身心任我閒
禪宗追求“淨心”、“任性”和“無念”,上引幾副對聯皆體現這一宗旨,同時抒發了一種飄然物外,在煩囂的塵世中尋找寧靜超脫的情趣。
特別値得提及的是由近代國學大師章太炎撰書、現懸於普濟禪院檀越堂的一副對聯:
露坐一生無步障
春遊是處即行窩
此聯深得禪宗那種一切都不着意,都不放在心上,隨遇而安的眞趣。《壇經》說:“於一切處行住坐臥,常行一直心是也。”章聯似乎脫胎於此。《五燈會元》卷三也是以“飢來吃飯,困來即眠”來形容得禪宗眞趣者的。
章太炎早年攻讀儒學,孜孜以求經國之政術,對佛敎持抗拒態度。光緒二十九年(一九零三年)因“蘇報案”被拘入獄三年。他在獄中潛心硏究佛學,終成一代佛學大師。深得禪味的唐代大詩人王維寫道:“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終南別業》),其閒適之情令人悠然嚮往。而章太炎聯表現出來的物我相忘的精神境界與隨緣任性的生活態度,可說與之一脈相承。兩者皆流露禪宗“即心即佛”的觀點,具有梵我合一的特性,顯露可貴的自然心。
三是描寫禪境。通過對景物風光的着力渲染,寓禪理、禪趣於其中。此類對聯描寫的景物都具有鮮明的色彩,以構成具體的晝面,讓讀者進入聯語所描畫的境界,從而得啓示和美的感受。請看蓮峰廟客堂聯:
有水園林活
無風草自閒
普濟禪院檀越堂聯:
古硯墨花飛靜夜
疏簾香篆裊睛空
普濟禪院鶴林亭聯:
鶴本自來還自去
林深花落復花飛
竹林寺曲徑門聯:
鹿苑春深,花影泉聲俱寂
禪關畫永,松風鶴夢同清
禪宗主張法身遍一切境。《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八云:“靑靑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上述對聯以不同的景物組合成一幅幅恬靜空靈的畫面,營造出一種淸曠閒適的氛圍,把抽象的禪宗理念寄寓在對自然景物的描摹中,引導讀者去領悟“一念淨心,頓超佛地”的境界。
三
從不同角度審視過澳門部分名勝的禪聯後,我們再來看看這類對聯的文學內涵。
首先探查一下禪聯的淵源。最直接的淵源就是禪詩。佛學在東晉崛興後,慢慢出現了詩僧,產生了以詩歌形式去解佛悟禪的“禪詩”。而禪宗在中唐時的確立又推動了禪詩的發展,逐漸步入了詩禪合一的軌道。特別是唐宋之際,禪境與詩境融而爲一,作詩即是悟禪,眾多有才華的僧人湧入表意悅性的詩境,大量文士則熱衷投入悟佛入神的禪境,他們創作的禪詩(很多是山水詩),顯示出極強的生命力和極高的審美價値。由唐至淸,各家歸禪,詩禪合一的雙向遇合情况並無改變,祇是在禪詩中更多地流露出“入世”救國的思想罷了。時至近代,眾多的詩僧或居士以禪詩的傳統手法爲澳門名勝撰寫聯語,我們由此視禪詩爲淵源,當是順理成章的事。
佛偈也是禪聯的淵源。自禪宗興起後,佛經中不少偈語被譯成詩歌的形式,甚至被直接寫進禪詩裡。澳門名勝楹聯中,尤其是宣揚禪理那類,可以淸楚地看出“移植”佛偈的痕跡。竹林寺紫竹林右壁聯,更是直接搬用慧能的《示法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作聯語了。
其次談談澳門名勝禪聯的審美意象。禪聯有其獨特的意境,它是由作者選取獨特的意象構成的。由於禪宗的核心仍在“空”和“靜”,故歷代的禪詩都着重表現“空靜”的禪境。
宋代蘇軾在《送參寥師》中寫道:“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說出了寫好禪詩的眞諦。據此,我們不難發現,澳門名勝禪聯作者精心濾取的意象,就是大自然中最能表現“空靜”的事物:山野、流水、翠竹、草木、夜風、秋月、閒鶴、春花。作者化心境爲物境,旣努力創造一個淸麗空靈的意境,又把寺廟環境的寧靜與自身心境的寧靜統一起來,造成楹聯意境的優美及和諧的靜態美。審美意象的選擇及其物態化的傳達,完成了意象審美的創作過程。聯語作爲一種感情符號,借助文學形象思維,構築起特定的藝術形象,表達了作者的感情。
澳門名勝的部分楹聯強烈的禪意,表現在作者以禪入聯,又以聯化禪。以禪入聯是指以禪理、禪趣、禪境作聯,拓闊了傳統對聯的境界;以聯化禪,則是不着痕跡地把宗敎義理轉化爲審美的意韻,使之更具藝術感染力。這樣的對聯使人讀後得到心靈的寧靜,同時又得到美的享受。
澳門名勝楹聯與源遠流長的禪詩一脈相承,是傳統中華文化的組成部分,値得我們深入硏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