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玉清與陳寅恪

鄧景濱

  一九六五年十月二日,嶺南一代才女、著名文史專家冼玉清敎授與世長辭。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驚聞噩訊,隨即寫下輓詩一首:
  香江烽火夢猶新,患難朋交廿五春。
  此後年年思往事,碧琅玕館弔詩人。
  詩中第二句並有自注:“太平洋戰起與君同旅居香港,承以港幣四十元相贈,雖謝未受,然甚感高誼也。”
  太平洋戰爭爆發於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當時,陳寅恪困居香港,且有詩記錄當時的窘境:“憔悴盆花也自開,病夫相對久徘徊。雲昏霧濕春仍好,金蹶元興夢未回。乞米至今餘斷帖,埋名從古是奇才。劫灰滿眼堪愁絕,坐守寒灰更可哀。”此詩題爲《壬午元旦對盆花感賦》。題下有小序,點明“太平洋戰起困居香港時作”。時冼玉清任敎之嶺南大學,爲避日寇戰火,已於三年前由廣州遷至香港。香港淪陷,嶺南大學又被迫疏散。日酋組織香港東亞文化協會,企圖物色冼玉清和前清翰林張學華兩人牽頭,遭到冼玉清拒絕,並有詩句記此事云:“國愁千叠一身遙,肯被黃花笑折腰。”
  正是這段期間,冼玉清出自對陳寅恪的尊敬和關心,慷慨解囊資助。比她年長五歲的陳寅恪雖然婉謝了她的一番好意,但卻將此段高誼銘記在心。日後兩人遂成深交,在學術上亦多有切磋研討。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陳寅恪離開清華園。一九四九年一月十六日由上海乘輪船赴穗,十九日抵達廣州康樂園,與冼玉清同在“九家村”。這是專爲著名敎授而設的高級住宅。冼玉清自一九三零年便破例入住九家村,並自題居室爲“琅玕館”,又名“碧琅玕館”。琅玕,音“狼干”,意謂美玉或竹子。她曾對其高足說及館名之義,是因爲喜歡碧玉珠子,頗有以潔淨無瑕的碧玉美珠自况之意。陳寅恪入住“九家村”後,兩人交往更密。
  一九四九年九月,廣州文光館出版了冼玉清的《流離百詠》。冼玉清即持贈陳寅恪。陳寅恪閱後題曰:“大作不獨文字優美,且爲最佳之史料。他日有編建炎以來繫年要錄者,必有所資可無疑也。”
  是年十月十四日,廣州解放。仲冬,陳寅恪與冼玉清同遊漱珠崗純陽觀。陳寅恪有《己丑仲冬純陽颧探梅柬冼玉淸敎授》詩:
  我來祇及見殘梅,歎息今年特早開。
  花事已隨浮世改,苔根猶是舊時栽。
  名山講席無儒士,勝地仙家有劫灰。
  遊覽總嫌天宇窄,更揩病眼上高臺。冼玉清即次韻奉和:
  騷懷惘惘對寒梅,劫罅憑誰訊落開。
  鐵榦肯因春氣暖,孤根猶倚嶺雲栽。
  苔碑有字留殘篆,藥灶無煙剩冷灰。
  誰信雨周花甲後,有人思古又登臺。
  第七句詩後有自註:“壁間有碑立於道光己丑,去今適百二十年。”誠然,道光己丑之立碑者,怎料到“兩周花甲”後,又有陳、冼二人思古而登臺呢!
  翌年庚寅大寒日,陳寅恪在冼玉清之《修史圖》畫上題七絕三首,盡抒胸懷。其一:
  流輩爭推續史功,文章羞與俗雷同。
  若將女學方禪學,此是曹溪嶺外宗。其二:
  千竿滴翠鬥清新,一角園林貌得真。
  忽展圖看長歎息,窗前東海已揚塵。其三:
  國魂消沉史亦亡,簡編桀犬恣雌黃。
  著書縱具陽秋筆,那有名山淚萬行。
  一九五七年的丁酉春節,陳寅恪又爲冼玉清的“碧琅玕館”題寫春聯:
  春風桃李紅爭放
  仙館琅玕碧換新
  此聯寫得生機勃發、春意盎然。下聯則將“琅玕”當作翠竹描繪,好一派撩人春色,冼玉清得聯喜極,即作五律《丁酉歲朝》以誌:
  桃李紅爭放,琅玕碧換新。
  窗前生意足,宇內艶陽匀。
  童叟嬉花市,工農樂比鄰。
  豐年知有象,歌唱太平春。
  詩前有序,道寫作緣由:“部稱俱樂,幾輩嬉春。鐘號自由,一聲報曉。星移物換,又値佳辰。陳寅恪大師兄贈春聯,有“春風桃李紅爭放”,“仙館琅玕碧換新”之句,因感其意,成詩一首。山中杜若,愧無善頌善禱之詞;海澨芳菲,忻看如火如荼之盛。聊資獻歲,非敢云詩。”
  一九六四年四月,冼玉清往香港瑪麗醫院治病,時廣州竟因此而“蜚語”流傳。十月,冼玉清由港返穗就醫,陳寅恪欣然賦詩兩首,題爲《病中喜聞玉清敎授歸國就醫口占二絕贈之》。其一:
  海外東坡死復生,任他蜚語滿羊城。
  碧琅玕館春長好,笑勸麻姑酒一觥。其二:
  年來身世兩茫茫,衣狗浮雲變白蒼。
  醉餓為鄉非上策,我今欲以病為鄉。
  第二首有自註:“王無功作《醉鄕記》,管異之作《餓鄕記》,不佞將作《病鄕記》以寄意焉。”
  一年後,冼玉清終因病情惡化而辭世。陳寅恪悲從中來,隨即寫了篇首的沉痛悼詩。更令人遺憾的是,陳寅恪大師亦於四年後的一九六九年,在史無前例的大浩劫中慘遭迫害,與其妻唐篔先後辭世。
  陳寅恪與冼玉情,一爲大師,一爲才女,在學術上同治文史;雖然冼玉清之成就未及陳寅恪,但亦算碩果纍纍,無愧於“不櫛進士”之稱。陳寅恪與冼玉淸,一出生於長沙,一出生於澳門,雖經歷不同,但清耿之性格則極爲相似,且兩人均對蘇東坡有着特殊的感情。陳寅恪在他的詩作中,“次東坡韻”及“倒次東坡韻”者佔了十五首;除此之外,還在其他的詩中多次借用東坡典故,如“東坡文字爲身累”,“東坡夢裡舊巢痕”、“爲口東坡還自笑”、“東坡聊可充中穩”、“東坡詩句笑兼啼”、“望斷東坡嶺外雲”、“羅浮夢破東坡老”、“海外東坡死復生”等。除用東坡韻、東坡典外,還用東坡意。如《壬寅中秋夕博濟醫院病榻寄內》的首聯“平生三度感中秋,博濟昆明渤海舟”,句後便有自註“此三度皆有東坡水調歌頭之感”。又如《乙丑元旦作時居廣州康樂九家村》首句“無端來作嶺南人”,更明顯是反用蘇東坡“不妨長作嶺南人”的詩意。
  冼玉清對蘇東坡也是情有獨鍾,並對他進行過深入的研究,發表過多篇有關他的論文。如一九四七年七月刊於《嶺南學報》的《蘇軾居儋的友生》,考證了蘇東坡被貶到海南時與張中、黎子雲、姜唐佐、符林、王介石、吳復古、葛延之、許珏、王肱、王宵、潘衡、趙夢得、鄭清叟、楊道士、何旻等友人的交往,發前人所未發。又如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刊於《嶺南學報》的《蘇軾與海南動物》,詳盡地考證了蘇東坡海南詩中提及的各種動物,包括昆蟲類十二種、鱗介類三種、鳥類十二種、獸類八種等。
  冼玉清素仰東坡的爲人及才華,她曾在案頭懸掛東坡的石墨畫像,設清供,並賦七言長古抒懷。該詩長達廿八句。題爲《東坡生日案頭懸石墨畫像設清供賦詩》。詩中評述了東坡坎坷的一生,一方面對其“名高况復常遭忌”深表同情,對其“六十年間百劫身”、“經綸莫展平生志”表示悲憤;另一方面更對其“九重讀策類奇才”的絕世奇才表示欽羨,對其“讜言謇謇折奸回,敢諫肫肫說仁治”的錚錚風骨表示欽敬。於是,“清樽拜酹誦公詩,室中寒晝回春風”,一股崇仰嚮往之情,油然溢於詩外,頗有“欲以東坡作我身”之慨。
  縱觀冼玉清的一生,確乎有許多酷似東坡者,其經歷坎坷,先經戰火,後罹惡疾,《流離百詠》、《更生記》乃眞實記錄;其咏東坡的“六十年間萬劫身”,直可移用於彼。儘管如此,冼玉清仍堅持耕耘杏壇,勤於著述,文章、詩詞、書畫、考據均達至相當造詣。林志鈞序其詩曰:“君詩蓋一展見命題而迥超物表,翛然自適之趣,已予人以共賞。讀其詩如見其人,澹泊而眞摯,高潔而平易……君之詩,性情之表徵,亦生命之所在也,斯其所以不可幾及也歟!”可見其詩其人亦幾近東坡。至於性格,更是耿介直言,敢於勸諫。如一九五六年十月,廣東省人民委員會及省政治協商委員會派五人工作組至汕頭梅縣視察,冼玉清是成員之一。沿途所見及所得實况,均寫成小詩以反映人民心聲,其中有詩道:
  黨群何事隔高牆?民主原來未發揚。
  深坐公廳聽會報,偏聽偏信事堪傷!又有詩道:
  政治勤攻遗業務,試場催老白頭人。
  長篇報告言無物,半日光陰付欠伸。
  詩中對不正之風提出了善意批評,這不正是其詠東坡句中“讜言謇謇”、“敢諫肫肫”的實踐?每逢歷史的關鍵時刻,冼玉清都能拋棄個人安逸名利,將民族、國家和人民擺在首位。如抗戰初期的回歸、香港淪陷的拒誘、退休不赴港澳、臨死前將港澳所存鉅款悉數調回廣州捐作社會衛生事業基金,充分體現了她的高風亮節;這與東坡“悲歌爲黎元”的抱負正是一脈相承。冼玉清在嶺南大學執敎時,曾爲女弟子刻過一枚圖章,上書“玉潔冰清”,這既是對弟子的勉勵,也是她自己一生的寫照;這與東坡臨死的遺言“吾生不惡,死必不墜”,正有異曲同工之妙。冼玉清於一九三五年和一九六四年兩度赴港醫病,均被人謠傳病逝;這與東坡被貶黃州而訛傳其死,又何其相似乃爾!
  冼玉清與蘇東坡之種種,身爲“患難朋交廿五春”的陳寅恪豈能不知?正由於此,陳寅恪在一九六四年十月的贈詩中首次使用了“海外東坡”一語。此“海外東坡”,既是古典,又是今典;古今合璧,天衣無縫!
  歷史果眞奇妙,竟讓陳寅恪與冼玉清巧借東坡,平添一段感人肺腑的文字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