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對話錄
陶里
〔編者案〕本期詩刊由編輯之一寂然創立了一個新欄目,就是這個“現代詩對話錄”。是以一個詩人的身份去“請教”另一位詩人關於其詩與其人的關係,這類對話模式在澳門文壇還屬少見,希望會為本詩刊帶來新的火花。
陶里:寫詩不能單憑激情
○寂然
●:陶里
○請談談你的現代詩寫作歷程?對現代詩有何理念或追求?
●先談我對現代詩的認識。五十年代初,當我還是越南西貢市(今胡志明市)一間華校中學生的時候,我在越文書報上讀到越文新詩和譯自法文的新詩,論詞和句,我沒有不懂的,但詞與詞的配搭和句子的構成,竟是不合常規和無法理解。我選了自己可以譯成漢文的拿去給一個語文老師看,問他怎麼會有這麼一種文體?他看了全詩,竟認爲我的越文不行,翻譯功夫不夠,所以搞得非驢非馬。我心有不甘,拿了原譯文去問另一位語文老師,他看過全文,説:“看內容,似是法國一位詩人的作品。這是現代主義的作品,你是學不來的。”——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現代主義”。到了六十年代,我接觸到來自臺灣、星馬、香港的現代詩,很不以爲然,甚爲抗拒。但自小熱愛新詩,而且有越不懂的的東西越要觀察它钻研它的傻勁。所以整整一個七十年代,是我讀和钻研現代詩的年代,從作品到理論,時學時停,點點積累表現技巧和理論基礎,八十年代才開始創作,九十年代才學習寫詩評。
寫詩不能單憑激情,需要感情升華和知性的介入,有些詩很感人,原因就在於把感性與知性兩者的融合不留痕跡。現代詩是既要感性又不能沒有知性的文字藝術,沒有理念的詩人不可能寫出感人的作品,這不光我個人,而是所有的詩人所能理解的,只是大家的角度不同,技巧不同,産生的效果不同罷了。
○你的前半生可以用“顛沛流離”來形容,這些經歷對你的創作造成頗大影響,我們想了解的是:個人經歷是否必然可幫助創作?沒有豐富經歷的詩人是否一定比不上有經歷的詩人?
●小説家沒有豐富的閲歷,只可能刻劃他身邊的人物,一旦接觸到陌生的人物,在情懷上、在小節上,很可能束手無策。要一個澳門小説家塑造一個新加坡小販的形象,肯定寫來就像澳門街的小販。詩人的閲歷愈廣,他的感觸愈多,胸懷愈闊,詩的容量愈大;現代詩講求張力、含義多元,放射幅度大,是閲歷廣的詩人的最好工具。不過,詩是文學藝術,修養不足,任你跑遍全世界,你的表現技巧很可能比不上足不出門的有修養的詩人。
○在澳門,寫詩的人很多,你認為寫詩的人是否等於詩人?
●我懷疑“寫詩的人不是詩人”的説法是對的。不過,怎樣才算是一首好詩,由於大家的審美觀點不同,結論不一樣是正常的。但由於某甲不喜歡某乙的詩的表現方式而否定某乙是詩人,我認爲是有欠公允的。
○有人説寫詩是天賦本能,有人説寫詩可後天培養,你認為那種説法合適?你自己又是靠天才還是靠後天努力創作的?
●“天賦”應該説是個人本能的偏愛和長處的總和。的確,“天賦”的本能可以促使一個人在某一方*有别人所不及之處。但世間萬物,沒有一成不變的。“天賦”才幹不加以鍛煉培養,只有停頓,甚至轉化爲“非天賦”的庸才;因此,“天賦”並非絶對可靠,只有在“天賦”的基礎上長年累月地琢磨,光輝才有可能閃耀出來。我學詩,開始於興趣,眞正認識詩的眞義,完全在於日後的努力。
○有些現代詩讀起來非常費解,甚至有人説要得令人看不懂才夠“現代”,對於這種現代的費解”,你有何看法?打算堅持下去還是試圖寫得淺白一點?
●難懂的“現代詩”,問題不在於現代詩,而可能在於作者不懂現代詩的眞諦,隨意寫出自以爲是的“現代詩”;其次,是讀者不懂得欣賞現代詩的方法,用讀散文,讀傳統新詩的方法和態度讀現代詩,那就必然覺得它“費解”。針對這一點,我最近寫了一則《學詩四十年》的文章,對現代詩的出現、本質、特點、欣賞方法提出了具體的資料和一些見解,希望對年輕詩人和廣大讀者有所启發。
○你從《紫風書》、《蹣跚》時期的創作路線,到近《現代詩導讀》走上詩評家之路,當中路歷程如何?
●《紫風書》是我從傳統走向現代的記録;《蹣跚》是我的現代詩創作的嚐試;《冬夜的預言》又是另一種現代詩風格的嚐試。《現代詩導讀》是我學習現代詩的心得之作,個人並沒有“走上詩評家之路”的打算,從來沒有。
○最後想請你談談今後的創作路向,還會有風上的重大改變嗎?
●我已經不年輕,我是一個懂得並且重視自然規律的人,我的創作高峰期已過。現在準備或已開始的是:“淡出江湖”,只求好好地休息。假如大家都承認了我已樹立了自己的風格,那就好了,我不打算改,也沒必要改。我想:文章風格,正如人的性格,不是説改就可以改的,特别是已經上了年紀的人。就是年輕的詩人作家,個人的文章風格,是日積月累地形成的,既有“天賦”的因素,也有自我努力的結果,當風格定了型,就必然有它的獨特性,可能是别人所無,應該看作是一種長處,應加以發揮,沒有改的必要。
黃文輝:形而上的思考
○寂然
●黃文輝
○:約在十年前,你和黃曉峰先生主編了《澳門新生代詩鈔》,那時你還是中學生。你給人的印象是很早就開始寫詩,而且是比較積極的一位,可以跟大家談談你的學詩經歷嗎?
●:編《澳門新生代詩鈔》最感謝的是我的老師黃曉峰先生。你知道,我當時還是個高中生,還在學寫詩,説句老實話,是沒資格來編這書的。要不是黃老師的多番鼓勵和催促,再加上當時初生牛犢的蠻勇,自己是無法編出來的。但這的確是一次很好的學習機會。一方面是借搜集資料之便,把當時在《華僑報·華青報》和《澳門日報·鏡海版》上的幾乎所有新詩作品都看了一遍,特别是同輩的學生作品,大大開了眼界。另一方面,編就是選;那時黃老師放手讓我選第一批作品,他最後定稿,這就考驗了我選詩的評判眼光,也間接促使我以後多去關注詩歌理論。
至於説我很早開始寫詩,這的確是個“印象”,我個人認爲不夠準確。因爲就在我剛學寫詩的時候,同學裡己經有好幾個人都發表了作品,比如郭頌陽、謝小冰、方靖兒等,都寫得比我多,而且好。之所以給人開始早、很積極等的印象,我想可能是因爲編了《新生代詩鈔》而被人認識之故吧。
○:當年《新生代詩鈔》人强馬壯,今天能堅持創作的只屬少數,對於詩友相繼減産或停寫,你有什麼感想?
●我想你説的“人强馬壯”是指《詩鈔》收録的作者很多吧。的確,《詩鈔》的作者今天繼續寫的人不多。對這種情況我以爲很正常。詩隨境、隨情而遷。青春歲月,即便一個嘆息也可以是詩;到後來,境變,情也變,詩思不再,或者另有所好,轉而他向,都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我想,詩應是易學難精的。因爲如果按新詩老祖宗胡適之先生的主張,“有什麼話説什麼話”,那誰都可寫詩了,只要你有眞情感。但問題是,一首好的詩並非只講究情感的抒發,也得講究如何把情感傳達得好;也就是説,除了要有情感之“眞”外,也要有藝術之“美”,而後者就不是一朝一夕,或者是滿腔熱情所能辦到的。詩藝的提高是需要不斷學習的,也需要堅持不懈的。
○:你專攻文學理論,對詩歌創作有認眞的思考,細致的研究,可以談談這方面的興趣對你自己的創作有多大影響嗎?
●:我不敢説專攻文學理論:事實上,我對文學史更感興趣。之所以留意理論著作,不外乎想爲某個文學現象、某篇文本特色找個“説法”而已。所以我對純理論不感興趣,只找那些可解我心中疑團的書來看,這也造成我的理論基礎很薄弱,或者説,是多而不精——這不是客套話,是事實。
就詩歌創作而言,文學理論對我的影響不大;相反是西方現代的某些哲學思潮,如西方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等給了我更深遠的影響。還有從閲讀名家的作品中“偷師”得來的。我以爲,與其苦啃理論,不如多找些名家名作來看,得益會更大。當然,我更想强調的是,現實中一些事件的刺激,是驅使我創作的最根本來源。
○:説到“偷師”,我知道你對穆旦的詩歌很感興趣,是什麼原因驅使你喜歡他的?
你對臺灣詩人如余光中、洛夫等又有何印象?
●:喜歡穆旦,是喜歡他詩中那股揮之不散的追問精神。穆旦的詩,充滿著對不幸者的哀憐,對醜惡的現實的批評,但更多的,是對人的生存狀況的反思。他的詩讓人感到一種無法言説的痛苦,這一點很像魯迅的《野草》;不同的是,穆旦沒有魯迅的冷峻與堅毅,卻多了年輕人的熱情與敏感。我喜歡穆旦,正如喜歡魯迅一樣,吸引我的就是他們作品中那種讓人揪心的痛。至於臺灣人,我更喜歡洛夫,道理也同上一樣。余光中的詩,我的感覺是太“精緻”了,意象,音律是美的,但少了洛夫給人的雄渾之感,更少了洛夫詩中意象的“奇拙”。打個比方,余光中的詩,我願意贈給情人;而洛夫的,我卻願意贈給志同道合的友人。
○:你很留意詩壇新動態,以你個人的看法,目前漢語詩歌的發展新趨向如何?
有重要的變更或新的主張可供澳門的詩友參考嗎?
●:這實在不是個我力所能答的問題。在這紀念五四新文化運動八十周年的世紀末時刻,關於漢語詩歌“路在何方”的答案,的確是百家爭鳴,大家都在探索著,但還沒有個共識。我認爲這是好事——要是大家的作品都一樣,那實在沒意思。我自己的想法是,在此時此刻,漢語詩歌的方向是“以新語言寫新時代”。我知道有人會説這是廢話,我不管;最重要的,這是句知易行難的話。文學史告訴我,古今中外有成就的作家,他們的成功之道就在於很好地實踐了這句話。這關涉到一個“眼光”問題。所有的藝術都貴乎創新,文學當然絶不例外。那麼,如何才是“新”呢?新鮮活潑的意象如何來?時代的新穎之處又何在呢?這就需要每一位作者自己去找尋、發現了,而成就也視乎他找尋的深度與廣度而定了。在這過程中,學識,各種各樣的常識的積累非常重要。要創新,首要條件就是對過去的“舊”有充份認識;要不當你正自以爲開創新風而沾沾自喜,人家可能早嫌其舊了。一個很好的例子是八十年代初的“朦朧詩潮”,鬧得人仰馬翻,幾乎成了政治事件。當國人以新奇的目光驚呼這些詩作的“朦朧”之時,卻不知早在四十年代,九葉派的詩人們寫下比此時更朦朧更深刻的作品了。所以,“以新語言寫新時代”,是我願意與澳門詩友們共勉的一句話。
○:澳門的詩歌與其他地方比較可有顯著不同?
●:這是個更叫我爲難的問題,因爲漢語詩歌圈太大了,“其他地方”雖只四個字,我卻無法涉獵全部,更遑論比較了。但我有個粗淺的印象,就是澳門的漢詩,不管是用前或者後或者不前不後的現代手法來寫,其抒情對象多是個人情感或個别事件,很少形而上的思考。
○:可否更進一步解釋何謂“形而上的思考”?這種思考如何在詩中表現出來?
●:我所説的“形而上的思考”,是指對人類的生存狀況以至人本身的存在進行思考。也就是説,詩中表現並非僅是一己、一時之情,而是一種帶有普遍性的終極關懷。至於如何表現,那自然是各師各法。就我來説,也是在學習當中。
○:你向來重視詩歌語言,你近期的作品中,詩歌語言明顯由繁轉簡,意象不似從前的隱晦,反而更用心營造整首詩的詩意,這種明顯的改變,是有一種理論支持,抑或是由創作多年悟出來的新體驗?可以介紹一下你的心路歷程嗎?
●:我想,這或許是心態的改變吧。少年時,强説愁滋味,總有許多東西想説,現在呢,不敢説識盡愁滋味,但早期內心的騷動卻平伏了,這或者是意象趨於簡明的原因吧。隱晦曾被認爲是現代詩的“罪狀”之一,今天看來,這可分而論之。一是有些作者根本情不眞、意未豐,卻以意象的隱晦來掩飾才思的貧乏,故作高深。一是有些作者站在時代之巔,見人之所未見,發而爲詩,卻未爲當世之庸衆所理解以至接受,强名之曰隱晦,於後世視之,則是一時代之預言這種現象文學史上是屢見不鮮的。對於我從前詩中的隱晦,應該老實説句,是屬於前一類的。當然這並不是説現在的就是才思奔放之作。只能重覆前邊的説法,心態改變了。我現在對一首詩的要求,是對一件事、一種感覺或者一個場景作上下左右前後裡外的思考,然後找一組意象來傳達這些思考的結果;也就是説我希望有一種“立體”的詩。
○:你會如何定義現代詩的現代性?會不會因詩作不被了解而不快?會為讀者改變寫詩的態度和表達技巧嗎?
●現代性?這又是一道無法也無力回答的難題,因爲這是個學者們至今仍聚訟不休的話題,豈是我等小輩所能回答?我的“感覺”是,對一個漢語詩人來説,“現代”是一場痛苦的探索過程,至今還未結束。這過程的背景是一道西方文明的眩目强光,以及一個古老民族、一份古老文化尋找新生的冀盼。路途中的第一個關隘便是語言問題:古代漢語向現代漢語的轉向。古代漢語詩歌已建立起高大巍峨的豐碑,現代漢語詩呢?它最起碼要面對三個對手,一是自己豐厚的傳統文化,一是强大而霸道的西方文化,最後是當代社會錯綜複雜的發展變化。如果硬要我對現代詩中的現代性作一不成熟的回答,那麼我的意思是,這種現代性便是因應當代之變而對上述兩種文化的叛逆與創造。
至於後面的兩個問題,我以爲是“僞問題”。對於一個詩的學徒來説,我只知道自己對自己的作品都還沒滿意,其他人的看法,恕我還無法顧及。
○:最後一個問題,希望不會令你感到為難吧!澳門寫詩的人很多,投稿到外地的文友卻很少,“衝出”澳門,可能是不少人的願望,可是很少人有勇氣投稿或到外面參加比賽,你有這種勇氣嗎?抑或覺得在澳門發表作品亦得其樂?你甘心嗎?
●:勇氣?我不明白爲什麼投稿也得有勇氣。我想,與其説投稿需要勇氣,不如説投稿需要興趣。不要説投稿到外地,我的很多作品甚至連本地報刊也沒投呢!即使是已發表的那些,很多也是編輯大人説要稿才拿出來的。這不是我故作清高,而是因爲第一我寫得很慢,量很少,能投的不多;第二也是我對投稿不大感興趣。當然,這只是我個人情況,不敢説别人也是如此。
澳門寫詩的人是一班很可愛的人。他們是眞正愛詩的,不求聞達。你來要詩,我可以給你;你來交流,我虛心請教。但對“衝出”呀,參賽呀,卻是不感興趣。這可能給人感覺是“怕”,怕不夠資格,怕比賽輸了。就我個人來説,我不介意有這種“誤會”。我只知道,梵高生前只賣出一幅畫,卡夫卡遺囑叫友人把自己的作品全燒掉。所以,“甘心”云云,在我來説是沒意思的。我不甘心的不是沒“衝出”澳門,而是自己實在還寫得很差,起碼距離自己的理想還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