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詩的絮語

饒芃子

  在世界詩壇上,唐詩宋詞是中國詩歌的代表。現在中國五、六十歲以上的人,小時候結識詩歌,也都是從背誦唐詩宋詞開始。這些早早就種植在幼小心靈的詩的根子,成爲終生難忘的情感記憶,屬於他們生命最深層的一個部分。它所提供的生命情景,激發了人的情志和理想,是人文精神中最寶貴的東西。這種東西有時是講不清道不明的,但人們可以感覺得到,有的詩人稱它爲“心靈的活水”。
  在中國現代詩壇,也有過羣星閃爍的時代,那是郭沫若們,聞一多們,艾青們的時代。當下詩人詩作雖多,而令人記憶最深的似乎就是朦朧詩派。關於當代詩歌的詩性問題,早就有過許多非議。於是,有人認爲,現代是科技的時代而不是詩的時代。我認爲,我們的時代依然是一個需要詩也能創作詩的時代。科技的發展,資訊的快速,使世界變“小”了,彷佛偌大的地球變成了“地球村”。“秀才”不出門就可知天下事,因爲電腦網絡一打通,各種需要的知識、資料都出現在眼前。但這一切也帶來了人際的疏離,人性的失溫,在精神上人們並不感到滿足和幸福!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聽到人們嘆息,嘆息自身的孤獨和寂寞,嘆息愛的失落和眞愛的難求!人們渴望並努力要回歸感情世界,不斷抵抗自我的物化,期望找回人的內在豐富性,向往愛人和被人愛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總不能夠説詩已經不重要了,或者説時代已不需要詩。所以,科技、資訊發達與詩歌創作並不矛盾。問題是,詩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自處?如何保持自己的詩性、詩質?
  在我看來,詩的本質是情感表達,詩歌是詩人內心世界情感的自然流露。好的詩歌總是激情洋溢,像是作者在情感的飽和點噴射出來的。詩人寫詩是情之所至,詩行就是他的心歌。對生活冷漠、沒有任何人生觸動的人是寫不出好詩的。詩與情不可分,情是詩的魂。
  詩是意象,意象是詩人智慧幻化出來的。詩思就是詩人的感悟和哲思,好的詩往往蘊含着哲理,禪詩,玄學詩,都是詩和哲學的結合,正如有的詩人所説:“詩主情也可以含道。”詩的文化思想的厚度來自哲理,詩歌中的哲思的更高層次是透過意象顯示哲理,進入人生深處的哲學領域。因此,詩人的人生感悟是十分重要的。
  海德格爾説:詩和思想是近鄰。在海氏看來,詩就是思、詩思同源。他認爲,世界不在科學,科學是無形的繩索,詩思就是思科學所不思,以詩表達哲學思想。但他不是完全否定科學,而是要在科學之邊留一塊天地。他主張詩人要去捕捉天籟,探其奧秘。回到奧秘,也就是人生的“回家”之路。海氏的“詩思論”,主要講的不是詩,而是哲學。但對我們思考詩中所含的“道”有啓發。詩源於現實,現實是變動、浮躁的,某種生活和生活現象,對於歷史和未來而言,都是過眼雲烟。詩人應該去沉思它所蘊含的人生哲理,像海氏所説那樣“去捕捉天籟”,把它變成詩,才能使自己的作品不成爲過去。
  詩人對人生有深沉感悟才能給詩帶來生命感,有生命感的詩才有厚度。中外有成就的詩人都是表現出對人生的某種感悟、追問和逼視。在詩行裡沉思歷史和人生,道出人共有的命運。記得雪萊在《詩的辯護》一文中曾説:“創造的心靈正如一塊將要熄滅的炭火,一些看不見的影響,如不時起落的風,將其喚醒成瞬間的光輝。”我從他這段話感受到的是:詩人明白了人生幻滅的本質,他的詩行有如人生熄滅前的炭火。這裡就有對人生的生死必然的感受,是對人的命運的清楚認識。但是詩是主靈性的,它必避免理念,它的哲思是形象的哲思,意象的哲思。所有的哲理,詩人感悟到的人的命運,都只能含蘊於詩行之中,或者説,熔鑄成意象和形象,這是詩的特質。
  詩的語言本質上是“扭曲”的語言,和通常使用的語言有别,是但丁説的“光輝的語言”,不是“俗語”(口頭用語)。但也不排除一些大家,用尋常口語入詩而獲極大成功,如李清照、白居易等。關於詩的語言問題,“五四”以來一直爭論不休。當代一些受後現代影響的詩人,語言晦澀,於是又出現了一個“看懂和看不懂的問題”。我主張在詩的語言上,應持一種寬容的態度。詩歌藝術的多樣化也應包括語言。關鍵在於:語言“扭曲”的限度何在?我認爲關鍵是能創造出詩的美學效果。如若不能,它就離開了詩的創作前提。
  中國是詩的國度,從《詩經》開始,詩歌的傳統源遠流長,中國的古典文論主體也是詩話、詞話,傳統的戲曲、古典小説都有詩的滲透基因。現代新詩也應該有一個民族性的問題,在接納外來影響時如何保有本民族的特色,即:如何正確對待本民族詩歌傳統的問題。在西方,龐德他們借鑒中國古典詩歌而形成了詩歌的“意象派”,我們的現代詩人如能從傳統中吸收養份,也許可以在未來世紀迎來新詩的輝煌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