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風有邏輯
——讀林玉鳳《假如我愛上了你》

陶里

  情人節之夜,在餐室的燭光席上,遇著了林玉鳳和她的男朋友。一對璧人,情意款款,羨煞不少人。這當兒,我驀然想起林玉鳳的詩句:只要風有邏輯定會送你半頁情箋/告訴你/秋意將終止我的夢囈……再假借季節的更替/寄給你/一筐假如/假如我愛上了你/假如我愛上了你/假如我愛上了你(《假如我愛上了你》頁十四)
  這個“假如”十分美麗:“假如我愛上了你”,重復了兩次,加强了詩的張力,也加强了詩人的情意,這情意的前提是“要風有邏輯”和“季節的更替”。
  從“大風起兮”的年代到今天,風往往是詩人藉以表達情感的意象。七十年代有一首流行曲,唱道:“愛像一陣風,陣陣吹過來”,雅俗共賞,迷惑了不少少男少女。用風來比喻男女對愛情的感受,其用意不在於來去飄忽,而在於風給人的美好感覺,這應該是“風的邏輯”。林玉鳳對於戀愛,態度十分謹慎,“情箋”只送你“半頁”,而且“要風有邏輯”的時候,她的心靈“悸動”了,季節“更替”了,她才寄給你一筐“假如”——假如我愛上了你——重復又重復,語重心長,言已盡而意未完;許多個假如,產生許多個憧憬、許多個追求、許多個渴望,此情綿綿無絶期!
  除了虛僞的愛情之外,情人彼此之間的山盟海誓,或在熱戀期中的男女所言所行,都是人間至情的表現,把這些言行通過藝術語言詩表達出來,是以文學爲手段帶給人美感的最高境界。林玉鳳是五月詩社“新生代”的佼佼者之一,擅抒情詩,寫起愛情來,讀者從她的詩中就隨著她的惆悵而惆悵、愉悅而愉悅,而且直入肺腑,刻骨銘心;她的第一本詩集以愛情詩爲第一輯,而且以充滿感情色彩的命題“假如我愛上了你”做集名,更加引發詩集的魅力和誘惑力。
  魅力和誘惑力源自林玉鳳的深情,而這深情又由於她那“悸動的心靈”受到外物的誘發而產生的,這外物儘管一盞平凡的紙燈,都要引起詩人情思勃發,爆發豐富的想象力,教自己在“夜鶯啼醒一山黑草”之中夜行,產生“悉悉的/盡是我提燈的足音”(同上,頁十五),這足音,在夜靜鶯啼的深宵,是一種多麼美妙的聲音呢!詩人之所以提燈夜行,只是“爲了在黑草褪色以前/找到你鞋跟的青綠”。這個“你”的突然出現,使人驚覺他的不平凡;從全首詩的含義來看,詩人提燈夜行,是爲了尋求這個“你”的下落,但不立刻與他對話,卻輕輕地一筆帶過他的“鞋跟的青綠”,待到結尾處,才寫下深情而含蓄的一筆:


是你對我的呼喚
可是我聽不到甚麼
只看到你的眼睛問我
爲何僅僅提燈一眼
讓山風驚見
愛的忽明忽滅  (同上,頁十六)

  讀到這里,我們不禁恍然覺悟,叫詩人心靈悸動的就是這一類忽明忽滅的愛,而這種愛可能無人可見,山風卻一清二楚。所以“驚見”,這又是“風的邏輯”的非邏輯詮釋。
  “愛的忽明忽滅”是詩人對愛的美妙感覺,這感覺要在充滿詩意的夜晚去找尋。因此《紙燈》所寫并非以紙燈爲主題,它只是導致詩人產生美妙聯想和傳播聯想的媒介。《紙燈》其實又是詩人追求“忽隱忽現”和足以使詩人“心靈悸動”的愛的傾訴。
  假如《紙燈》所表達的是詩人對愛情的追尋,那麼,《我們的對不起》是詩人對愛情的期待和眞誠,這首詩只有七行,但它的張力比它的原形大了許多倍。

你的愛情
是一個對不起加另一個對不起再等於
我拾荒者般撿到 卻咽不下的
一個對不起加另一個對不起的
我的愛情

對不起
是我們的唯一詮釋  (同上,頁十九)

  結尾兩行,是這首詩的主旨所在。它説明“對不起”這短語在你、我之間的重要,甚至,在你、我之間,除了“對不起”這句話之外,再沒有别的話兒可以詮釋彼此的禮讓、眞誠、互相尊重、互相關懷和愛護。詩的第一節五句,由幾個“對不起”連鎖往返,既是情意往復回環不絶,又有辯證法統一律的“否定的否定就是肯定”的哲理,詩由“你的愛情”開始,到“我的愛情”結束,起啓和承接,地位對等,説不清誰是主愛,誰是被愛,人的尊嚴,在感情的天秤上,并沒有誰輕誰重的比例。這一首詩,沒有斧鑿的痕迹,沒有模仿别人或重復自己味兒,是全新的創作,出在年輕詩人之手,難不叫人驚訝!
  林玉鳳對愛情的赤誠,矢心不變,至死不渝,她説:“負情仍是我擔不起的重債/我亦無法繳付/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頁五十四),這個名字,可以是自己的,繳付出去,等於放棄了名譽;這個名字,也可以是曾經屬於自己的别人名字。曾經擁有的名字,説明曾經爲它付出了感情,放棄曾經擁有的感情,對詩人來説,是擔不起,付不出的。
  林玉鳳在詩集中寫了季節的更替,像《仲夏夜》、《秋意》、《隆冬夜雨》三首。詩人筆下的季節嬗遞,往往是藉以表達對人事變幻的感喟或對個人感情生活的詠唱。林玉鳳沒有刻意那麼做,只單純地寫季節的某些面貌,其震撼力就不及愛情詩了。
  《假如我愛上了你》是五月詩社出版的第十一本詩集,時維一九九七年末,所收的大部分是林玉鳳讀中學和大學時的優秀作品。分三輯,每輯有一個主題,第一輯是《假如我愛上了你》,全以愛情爲題材;第二輯《葬,我們的愛》,大部分是社會題材。寫愛情詩,憑的是感覺,寫社會題材的詩,除了感覺,還要有社會實踐經驗和敏鋭的觀察力。林玉鳳出版詩集的時候,年齡不過廿五歲,閲歷少,寫起有社會意義的詩,就顯得不如寫愛情詩那麼得心應手,反而顯得左右支絀,捉襟見肘。
  不過,在第二輯里,也有使人驚喜的作品,那就是《午餐的意義》、《狗的文化》、《天安門廣場》等幾則容量比較大,含義使人尋味的作品。這些作品,有後現代的形式,但沒有粗鄙俚俗的詞匯、故意扭曲的形象和凌亂排列的句式,所以到底它們還是屬於現代詩;這些作品,有模仿的痕迹,但大部分是個人的創作,熟悉林玉鳳風格的讀者,不難看得出。
  《午餐的意義》是一組諷刺詩,共分九節,每節一命題,如〈前奏的前奏〉〈前奏〉〈意義一〉〈意義二〉〈意義三〉〈意義四〉〈意義五〉〈意義無限〉〈忠告〉,這都是後現代詩常見的手法。林玉鳳模仿這種手法,但一下筆就突出了主題:“從太陽爬到拋物綫的頂點開始/人性便以自由落體的速度/滑落”。與後現代的反主題論、反理性論對立,成爲强烈的對比。接著,作者緊抓著午餐時所發現的扭曲的人性如以調侃、諷刺和鞭撻。在午餐席上,詩人不但發現(人性)“最廉價的卑鄙”而且在廉價的(一分綫)到昂貴的(一千萬元)的消費之中,還發現“卑鄙有時會寫在餐牌上”,而且,不論甚麼樣的臉孔,甚麼樣的眼睛,都會“遺失在沒有眼睛的/有紅色檯布的桌上”;而且,某些午膳者的“唾液都被靈魂拿來叫囂/叫囂之後/最好用僞善漱口”;而且,豐富的、排列成方程式的菜式總叫人消化不良,只有“阿諛奉承/做消化不良的特效藥”;而且,“飯後/……有人用拾到的秋波做甜品”等等。
  港澳的貿易活動和交際應酬,多數利用午餐時間進行,林玉鳳掌握這特定的、短促的、卻最能體現人性眞實的時刻下筆,對奉承上司的人,對虛僞卑鄙進行交易的人給一針見血的描寫,揭露了人性醜陋的一面。
  《天安門廣場》不論遣詞造句、營造意境和主題的確立,都是成功的,是林玉鳳幾首成功的作品之一。不論是天安門城樓還是天安門廣場,只要有“天安門”三個字,就是中國的象徵,是神州大地的代名詞。
  《天安門廣場》一詩,表現了林玉鳳在某個歷史時刻對國家民族的憂患感。她的淺白的、重復又重復類似自白的詩行,寄許著她對廣場深沉的愛、深沉的憂慮、深沉的無可奈何。我們只要重復又重復地朗誦她的詩句,我們彷佛感到天安門在痛苦著,整個國家民族在痛苦著,而我們,遠離天安門的人們,還感覺到“廣場很美/而天安門離廣場不遠”,於是廣場彷佛又在我們身邊,我們清楚的看到:“天安門是紅色的,廣場是灰色的。灰色的廣場是由格子組成的,格子是人民所鋪成的。”於是我們走進天安門廣場,感覺“廣場很美,而天安門離廣場不遠。”反復朗誦,行行重行行,只要你體內流的是炎黃子孫的血液,沉重的歷史感便劈頭壓下來,不是把你壓扁,而把你喚醒,教你振作起來,教你好好重溫一下天安門的歷史,重溫一下中華民族的興衰史,做一個敢直面於天安門之前的有骨氣的中國人。
  雖説林玉鳳的“社會眼”受到年齡和閲歷所局限,但只要觀察力所能及和思考成熟,林玉鳳就有出人意表的創作,《失蹤少女》、《醉漢》、《我是眞的忘不了》等篇,就顯出她的能耐。
  詩集的第三輯,以《沒有羽毛的翅膀》作主題。這一輯主要在表現親情的可貴,如《昔日》、《倦了嗎,母親?》、《三十年》等和描繪友情的冷暖,如《我在那里描畫》、《她的祭》、《第二次結婚》等。這兩類題材,林玉鳳處理得不俗。不過,相對地説,在第三輯作品之中,還是以作者接近直抒胸臆的作品最具現代詩的韻味。
  林玉鳳的《忘了——敘事詩》通過個人的經歷描繪某個歷史時刻的形形式式而表達個人的感受,手法的成功已被肯定,作品進了澳門第一屆文學奬新詩奬的三甲,成了定論。她的《沒有羽毛的翅膀》以現代詩的手法,通過復雜的現象,從“枯葉落盡/一千株楓樹/頓成一千隻禿鳥/枝椏是沒有羽毛的翅膀/徒有想飛的欲望”切入詩人本身的處境“落日將我烙成燈柱”,局促一隅,呆立街頭,舉步維艱,所以“鴟鸮嗚時/燈柱站成一具/黑的痛苦”,以形象化的筆觸寫出了內心的積蘊;後來,雖然“流星雨零落如淚”、“一千雙禿鳥驚醒”,想必有一番作爲,但“翼動”的結果是“再一次凝成枝椏/再木然地等待/另一次想飛的徒然”。詩的意旨昭然若揭展示了詩人願望不可達的痛苦。
  林玉鳳的現代手法是相當到家的,她的一些成功作品,放置當今某些名詩人作品之中,也毫不遜色。《她的祭》是一首不落俗套的作品:

  失控的掌舵是掠過夜空的流星塵殞落在談
  笑風生的濠鏡映出她的淚滴破一張張
  哀悼的臉并不懂挽情只埋藏在她的昊
  天岡極中
  孝女是一首哀怨動人的詩
  詩卻不會爲露出一口白牙的
  憑吊的人
  唱一首讚頌舊情的歌

  詩共八行,前四行是序,共五十二個字,沒有標點,一口氣讀完,連綿不絶,使人想起哭喪者哀怨欲絶的傾訴,聞者鼻酸。這序就有這樣的作用。後四句是詩人情感的流露,平白之中充滿對“孝女”的愛和“露白牙”者的鄙視。
  林玉鳳和五月詩社的“新生代”都寫現代詩,內地和海外的青年詩人都寫現代詩,這也許是另一種“風的邏輯”。從林玉鳳的“風的邏輯”想到詩壇的“鳳的邏輯”,是否可以啓發我們的新思維呢?我想是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