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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社八年,驀然回首
——詩人的城市感應和生命探索小議
陶里
幾度人生回首處 悲歡未了說今朝
五月詩社成立至今,轉眼八年,但似是剎那間的事,創辦“始作俑”者之一的我回顧前塵往事,由於快,就有“驀然回首之感”,而詩社確在“燈光闌跚處”了。
有人說,過去且由它過去,何必回首話當年。說說倒不難,往事總在心中鬧不休。凌楚楓說:“每次回首/發覺所有的夢/竟完全屬於你”(《五月詩侶》頁22),可見往事值得回味。凌楚楓所說的“你”,指的是她小別澳門這個地方,所以題目是《再戀小城》,對小城再戀,說明她對小城的情感融入至深;而她的話,至少可以代表了澳門小城裡的人的感情,特別是生於斯長於斯的詩人,要他們來寫澳門,應該有更豐富、更吸引人的內涵。
凌楚楓應該是最堪回憶和值得欽佩的朋友。她的每一首詩,都有意追尋生命的秘奧和生活的價值,例如她寫:“一把髮撥得動萬世琴弦/五千年的火印上有一道未變的星河/不消說蝠飛的城廓望盡了天涯/怕祇怕木葉未嬪時風已霜”(《五月詩社侶》頁28《廣陵散》)。她從生命現象的“一把髮”,奇想到它可以“撥得動萬世琴弦”,這髮已不是一般生命現象的髮,面是詩人從平凡一點甚麼讓它展開無限的張力,達到語能驚人的效應。凌楚楓對於髮有超乎尋常人的想像力,她該是十分珍視髮了,但曾幾何時,她削髮出家,成爲佛門中面對青磬木魚的女比丘尼。每當我回顧五月詩社的發展過程,凌楚楓的詩老是縈繞鏡於腦際,揮之不去,“你的溫柔/我不思量自難忘”(《五月詩侶》頁22《再戀小城》)。凌楚楓不屬於溫柔的那一類女孩,她有勇氣面對生命,當她選擇出家時,便毅然遁入空門。
凌楚楓的堅決,正如流星子所說,如“追逐於一顆流星/想用血光切開天庭/而誓言卻忠實地站成樹木/站成披頭散髮的女鬼”(流星子《落葉的季節》頁54)。詩的含義表白詩人對人生某種現象的不屈服態度。
流星子表示“可以站成樹木,站成披頭散髮的女鬼”,然則,他又是個怎樣的人呢?
流星子似乎比較喜歡發表宣言的人。他在外頭生活,在大除夕夜寫給媽媽的詩就說,他的歌聲可以從酒盃中湧起如“火山的噴泉”,他激揚起手中的白帆,便可以去到她“島形的心上”(《落葉的季節頁10),孝子們讀了都感動,慈母們讀了也灑下歡欣的淚。流星子有的是搧動性的激情,他又說:“我的童年是一粒酸葡萄”(《落葉的季節》頁12),又爲了等候上山的父親回家,他“望瘦了一個春天”。有人說,“瘦”字用得好,但既誇張又霸道,把春天獨自佔有了。不過,流星子的豪言壯語,表明他是一個有抱負的人。他又善於講《故事》(《落葉的季節》頁14),提出四次反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大有保爾·柯察金的巨大形象行將出現似的,但詩的結束,祇有微弱的回音:“祇有路上的你和我的腳步聲/輕輕地嘆息着”(頁15)。把“鋼鐵的煉成”和“腳步聲的嘆息”聯繫起來,不假思索的讀者以爲作者在玩弄莊子式的幽默。但事實上並非這樣,流星子讓社會現象和生命現象互相撞擊,使之產生悲劇式的反諷——《落葉的季節》的審美觀是屬於悲劇意識的,不認識這一點,無從深入分析。《後記》說:“《落葉的季節》是完成一次自我感情的毀滅”,這正是悲劇意識的流露。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於人祇有一次。”五十歲以上的人,相信都接觸過這句話,而且知道其出處。流星子的《生命ABC》(《落葉的季節》卷四)對生命現象,抱着冷漠態度,如《理髮》第二頁:“坐在這裡/你會突然看見/被收割過的田野/美麗而荒涼”,最後一句,不禁使人從平淡中驚覺詩人思維空間的遼闊和對剎那現象的非人人觸及的發現……一種悲劇性的發現。又例如《難眠之夜》(頁64),作者寫:“夜與夜緊緊相換,夢與夢拼命與自己作對”。第一句極平凡,第二句則意象相互撞擊所產生的效果,也是悲劇形態的;以下還有“一切化爲烏有/一切都是沒有開始的結局”,這些悲劇意識詩句,造成流星子的獨特風格。第五輯《城市之戀》其實是“城市非我之戀”的陳詞,它的主調是詩人因爲個人生活情調與城市意識產生矛盾的吟唱。
流星子由小城鎮來到大都市生活,需要有個適應過程,在這過程中,他徬徨、失落和疑慮,加上他內心的悲劇意識上升,幾種不良因素混合成爲思維主導作用,使詩人與現實疏離,詩的色調便灰暗了。例如他的《落日》(頁67)第二節;“落日揮出彩色的花巾也揮出白色的屍布/烏鴉的哭聲是命運的哭聲/悲哀的星光是淚光”,又例如:“魚兒將死/你獨自飲泣/宇宙擠滿兇暴的族類/你依然是蟲”(頁74)。至於主題詩《生命ABC》不見得是最好的,但它運用種種意象表現個人生命與城市生活的矛盾,可謂竭盡所能,詩人認爲無可調和的結果是:“悔恨一生/沒有甚麼/我們是同在一條路走向極樂/和一個未知的序數”。生命追求幸福,但詩人認爲城市爲妨礙人而存在,人生其中,注定“悔恨”一生”。
現代詩遠遠拋棄了歌頌對古堡、玫瑰、月色、山岳和親情的歌頌;現代詩是詩人對生命現象的探索和追求理性觸覺的文字工具。這種探索和追求又無形地和有形地出現不同的層次:無形指的是詩人不自覺的內心表露;有形指的是詩人某一階段寫下永遠不會再重的詩句(再現的詩句不是詩)。凌楚楓和莊文永(儘管他們還有一部分表現鄉情、親情的初級作品)是現代詩人,他們追求現實客體以外的陌生東西,而這陌生東西正是他們探索生命現象的答案和現實生活的應時眞理;不過,他們的這種行動難以與詩人以外的所謂大衆取得共識,所以他們是孤獨的。由於他們的孤獨,剎那的觀察便使他的思維活躍起來,而這衝動使他們把自己的獨特思維方式用文字表現出來,這種表現不企圖解釋甚麼,祇把詩人把觀察到的獨特現象表達出來,讓讀者思考。
我們且從另一個詩人的作品觀察作者對生命現象和城市生活的感應。她就是謝小冰,是在五月詩社之中出現又迅速成長的幾位小詩人之一。
我們在流星子《落葉的季節》之中讀到《站牌》、《廣告牌》一類城市面貌作品,感受沉重。但謝小冰的《車站》(《鏡海妙思》頁46)的開頭第一節,就顯得輕鬆深情:“不帶走甚麼/祇要一條黃手絹餞別/不保留甚麼/祇要記下我的名字”,她賦給車站的感情與流星子給城市建築物完全不同,特別是結尾處,小冰寫:“請不要回顧我/儘管伸延你腳下的路”,寫得多麼瀟灑!對生命的探索和追求,小冰有她豁達輕盈的一面,例如“獨行於天地朦朧間/钻開流星悲哀的起源/用靈魂去吞沒十個世紀的蒼白/性靈,在能夠復甦的空間”(《鏡海妙思》頁60)。最后一句,是小冰的小心靈追求的警句,具有極豐富的張力。她的《寫意》(頁61)又是另一種境界:“偶然,借來志摩墨潑的技巧/輕輕在葉片的纖維上臨摹/那是一道道奔放的斜影/是王維在幽篁裡栽種的斑竹/但我不是那悲月缺傷花落的墨客”。小冰的詩,對生命的探索,不食人間煙火,在空靈飄逸處取得自己對生命的理悟,游於物外,冷暖自知,這是靈感思維的最高境界。
驀然回首,驚見五月詩社的年輕一輩的詩藝已緊迫他們的先行者,我滿懷高興,而且打算催促他們提升到更高的境界。但是,我憂慮的是這些年輕人踏出的第一步就寫現代詩,使他的知識成爲斷層的知識,對於古典詩詞和從“五四”到四十年代新詩發展的過程所知不多。衷心希望青年詩人有所繼承地學習詩藝,對詩的理論,不管古今,都要認眞地讀,補充自己。祇有這樣,個人的詩的生命才不會夭折,這是我的經驗談,青年朋友不可等閑視之。
澳門是個詩的基地,是個詩城。我的同道中人不必從衆多人中尋找千百次,驀然回首,他們就站在我面前,形象豐滿、動人!我年近花甲,有這一批有爲的青年朋友,我還求甚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