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的本然與使然

王列生*

(一)


  何以有詩,信仰的産物。個體的信仰抑或民族的信仰,瞬間的信仰抑或永遠的信仰,具體的現實信仰抑或抽象的終極信仰。這樣一種答案,可能是千萬種答案中的一種,因爲答者總是站在自身限定的位置,而且亦往往在特殊語境中,從特定的切入角度給予觀照,所以結論自然會彼此迥異。不過單從句法範式看,似乎繫詞“是”後面的不同賓詞,代表着共同層面的不同智慧,其實誤解的程度很深,這些紛呈異彩的解答,更多植根於不同的思理層面。《文史通義·詩敎(上)》:“諸子之爲書,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於道體之端,而後乃能恣肆其說,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謂一端者,無非六藝之所該,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謂諸子果能服六藝之教,而出辭必衷於是也”。六藝當然祇是古代漢人的一種藝術審美智慧,别的智性民族未必就如是觀,衆所周知,希臘人認定模仿是詩的機杼,亞理士多德說:“一般說來,詩的起源彷佛有兩個原因,都是出於人的天性。人從孩提的時候起就有摹仿的本能(人和禽獸的分别之一,就在於人最善於摹仿,他們最初的知識就是從摹仿得來的),人對於摹仿的作品總是感到快感”。六藝之本也罷,模仿之本也罷,關鍵在於彼此都把詩看作天性的産物。中國的傳統詩教,司馬遷謂“《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王逸謂“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鐘嶸謂“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皆莫不在於强調詩歌生命價值的本然之性。
  本然之性既有空間的限定,亦有時間的限定。喜怒哀樂,昭然於人類的原始,因而人類的不同文化界域和種族棲居之野,盡管彼此在當時並不交流,卻都有自身的前詩歌期和詩歌期。同一民族內部,生存狀態亦大多相去甚遠,蠻之厭澇而狄之憂旱,於是就有內蘊旨趣乃至情調風格不同的作品。個人的榮辱升遷,生老病死,感受不同,因而情緒體驗亦隨之不同,流注於詩,也就有晏家父子共鬱於情,而鬱之狀態,頓現感覺的迥異,態度的相向。論及時間,則詩對於傳統,固然有線性邏輯的因沿之維,內在地制約着詩的表達取向和詩語呈現,母題之維,貫及人類始終,這對於詩又無疑是牢籠和鎖鏈,但這並不影響詩人的任何偶在時間位置的當下體驗,影響詩人創作的,是體驗的充分程度,以及個性體驗與本性體驗和普遍性體驗之間的疊合程度。杜甫作《茅屋爲秋風所破歌》,何以命久,乃是古今讀者之體驗亦久。棲居之苦,何止盛唐,上及北京先獟的洞穴壓迫,時及“安史之亂”,難民流落的無遮之窘困,今及知識份子;人到中年,尚且爲數平繫之窩而苦苦求取,所以一句“安得廣廈千萬間”,竟是道出了千百年來代代糾纏的生存情結,其普遍認同的生命力,當是情理中的事情。
  唐宋以降,詩家論詩每持把“眞”的標尺。清有沈昌直論詩,謂“詩者,與史相表異者也……知春秋以前之詩,皆史料也”,這種詩史一致之說,始於《孟子》的“詩亡然後春秋”,此後便由“世眞”、“物眞”伸展到“情眞”、“事眞”,凡所謂“眞情”、“眞趣”、“眞性”,盡皆一脈派生。大家形成一種共識,聖賢熏蒸凡俗,未流更人仁亦仁。於是就有眞乃詩之極境的陳詞濫調。詩人取寫,强盜作案的剎那,淫婦春閨的瞬間,又何嘗沒有情眞意切之外,可見眞未必就是標尺,尤其不能作爲詩的判斷之維。當代以眞善美作至高無上的框範範疇,大扺文化殖民的結果,對於西方的文化,食而不化,籠統地搬用異族的智慧成果,未經消化就簡單地當作己邦之智慧,其空而無當也就難免。西洋文論把眞作爲文學裁決的要義,至少有幾種必然意味的緣由:(一)模仿的傳統。這個傳統的內涵在於,把文學藝術作爲把握對象世界的特殊方式。無論柏拉圖認爲文藝乃影子的影子,“對於眞理沒有多大價值”,還是亞理士多德給予肯定性判斷,認爲“想象和判斷是不同的思想方式”,皆是摹仿中得以對象把握的有效手段,雖然彼此有肯否之别,卻都以眞理爲其求取。由模仿到眞理求取,展開來的關繫,便是人與自然的互動歷史漸開。所以自然崇拜和自然類比,大扺可以歸咎爲西洋文學凡數千年的主旋律,由此而有眞實論的價值判斷傳統,也由此而有自然主義、現實主義抑或批判現實主義之文藝理論界說。(二)主客體分離的認識論傳統。自古希臘始,主體與客體的關繫,便在分離的狀態求取認知,可知與不可知,先知與後知,因此而成爲千百年來困擾西洋人的精神陷井,一切的智性體繫,就圍繞着陷井的誘導而區分自身的派别歸屬,至德國的古典哲學時代,則幾至壁壘森嚴的地步。哲學的陷井,當然會圈套住統轄之中的文學,文學成爲主客體融匯或黏連的中間地帶,成爲消解困惑乃至模糊死結矛盾的認識階級,亦是由來已久。當我們讀柏拉圖的《理想國》,轉過頭來讀黑格爾的《美學》,再聯繫鮑姆嘉通所謂“知情意”和“眞善美”的構架脈絡,細細加以品味,心念立刻就有靈犀,知這他們從來都在想些甚麼。然而西洋人的傳統,盡管近代以來每每滲透入漢語文化的血派之中,且有療治痼疾的裨益,但是血脈人種的文化根性,或者說文化傳統的社會性遺傳,是不可替代和移位的,無論是懷特視野還是博厄斯視野,於此一題中,均不同程度首肯泰勒原理的文化根性之說。漢語文化傳統,從來就沒確立過西洋人客體範疇意義上的自然存在,天人合一,人與世界既分别又渾整,莊子所言“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若馳而莫之能止”。存在即是轉化中的現世,何來主客之間的互體互動、互約,是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朱熹加以展開:“天地之化,往者過,來者續,無一息之停,乃道體之本然也。”我們因此而生活於充滿感性生機的完滿世界,天文地文,一概受制於人文,人是世界的全部,又何來彼岸之說,既無彼岸,則又何來通達抑或不通達的困惑與痛苦。所以,由這個基點,去理解樸儒之“與觀羣怨”,就可約略洞悉中國文學傳統之由來,知漢語之詩從來就大異於西洋之詩。我在這裡,不能偷換識題,故爾不作進一步的展開,但是卻可以給出一個交代,何以舍“眞”而特取“本然”。

(二)


  個人站立於自己的時空紐結位置,休養生息均是具體地進行,有限和無限間疊合的程度,即是立其本的程度。本之不立,把盞吟唱之間,書刊雜誌之上,縱使浪漫出千萬詩章,或者虛榮過萬千人生,皆不能得其詩。因爲一切失去本蘊的詩語,在漢語文化的博大海洋裡,將祇是一堆物質殻,甚至文學垃圾。胡震亨引嚴儀詩論雲:“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歷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闢支果也。學漢、魏、晉與盛唐詩者,臨濟下也。學大歷以還之詩者,曾洞下也。大扺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所悟者何,關鍵在本。本有三重,一爲世界之本,二爲族國之本,三爲人生之本,此三者間關繫,當然是一含二,二含三,三者可以通融。所謂世界,即指恍惚,似可把握又似不可把握,無論事巨事微,總與生存至理密切鈎連,《逍遙遊》謂:“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丑,爾將可以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可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爲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就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11)此番議論,終涉於大理;即是以世界作爲境界觀照的尺度,雖非世界的定義,卻是世界的言說。例如韓愈的《雙鳥詩》,即是世界之詩:

  雙鳥海外來,飛飛到中洲。一鳥落城市,一鳥集崖幽。不得相伴鳴,爾來三千秋。兩鳥各閉口,萬象銜口頭。春風捲地起,百鳥皆飄浮。兩鳥忽相逢,百日鳴不休。有耳聒皆聾,有口反自休。百舌舊饒聲,從此恆低頭。得病不聲喚,泯默至死休。雷公告天公,百物须膏油。自從兩鳥鳴,聒亂雷聲收。鬼神怕嘲詠,造化皆停留。草木有微情,挑抉示九洲。蟲鼠誠微物,不堪苦淶求。不停兩鳥鳴,百物皆生愁。不停兩鳥鳴,自從無春秋。不停兩鳥鳴,大法失九疇。周公不爲公,孔丘不爲丘。天公怪兩鳥,各捉一處囚。百蟲與百鳥,然後鳴啾啾。兩鳥既别處,閉聲省愆尤。朝食千頭龍,暮食千頭牛。朝飲河生塵,暮飲海絕流。還當三千秋,更起鳴相酬。(12)

  所謂族國,則是人類社會一段歷史的間內的生存情結,這種生存情結,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一種血緣文化維繫。利益羣體的現實切分。進使人類不得不困縮到集團的層面,而逼迫的壓力,既有自然界不可抗拒的力量(例如海洋文化類型與農業文化類型的分别),亦有人類自身不可克服的欲念(例如文學使命中的階級或者階層)。如果說世界之詩求取“大理”,則族國之詩求取“大義”,“大義”之詩歌傳統,在中國之所以有很突出的位置,乃因我們這個民族,於生存維艱中經歷了大多的磨難,若貞觀或康乾那樣的日子,實在是短得不能再短,所以研習思考漢語詩史,族國詩類的關注尤其不可替代。族國之義的情狀,可以作爲恆定個體價值的輕重尺度,族中有家,國中亦有家,忠義禮智信,廉悌孝仁親,便全部繫於血緣一脈的崇高圈圈中,恩格斯曾恢諧地稱之爲典型的東方式的“亞細亞半圈”。(13)莊子有關於人在族國之中的描述:“刻意尚待,萬世異俗,高論怨誹,爲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爲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遊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爲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國之人,致功並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無爲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閒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爲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異形之人,彭祖壽孝者之所好也。”(14)此番議論,雖未如後世家塞國論般的充分,卻是較早的清醒認識,漢語詩歌,沉緬於此的可謂千千萬萬,這裡僅舉今人熟知的高適《燕歌行》以爲印證: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颜色。擬金伐鼓下榆關,旌旗透迤碣石間。校尉羽書正瀚海,單於獵火照狼山。山川蕭條極邊土,鐵騎憑陵雜風雨。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大漠窮秋塞草肥,孤城落日鬥兵稀。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筋應啼别離後。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搖那可度,絕城蒼茫無所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相傳自刃雪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徵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15)

人既然生活在關繫中,在羣團中,在氏族和民族中,在階級和國家中,就不可能完全地成爲個體者,西洋人文科學中界定的自由個體(free persor),其實祇是某種理論性的設定,完全不可能直接套用到具體的個人。族國之詩,之所以也能産生一繫列動人心旌之作,根源就在於此。
  所謂人生,與傳統中國文人推崇的性情較有融通之外,不過那祇是人生的一種格調罷了。個人向社會伸延,爲族國而獻身,終極審察於世界,落實到最具體也最現實的地方,就是每個人的個體生存。喜怒哀樂、生老病死,或愛戀或恨憎。有時時光苦短,無奈於生命的轉眼抑逝;有時則則離依依,難得人生之此時歡歡。生存着就要痛苦,或者生存着就該行樂,種種心緒,樣樣情懷,盡皆糾纏於每個人生的分分秒秒之中。莊子虛構過一個“庚桑梵”:“老聃之役,有庚桑梵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者畏壘之山。其臣之盡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摯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爲使。居三年,畏壘大壤。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灑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屍而祝之,社而稷之乎?’”(16)這當然祇是一種極限情況,其實不管是否與族國事事攪和在一起,是否從社會的紛爭中退外,都不是決定詩人是否獲得其個人生存的根本所在。那些隱匿江湖的退隱之士,盡管從形式上豁然劃開一道個人與社會的鴻溝,但未必就有更多的個人生活內容。相反,身處江湖,人在途中,與妓俾們紅樓唱和,或熱鬧吹噓於茶館酒樓,於喧嚷世俗中仔細品茗凡庸人生中的深刻眞諦,亦未必就會喪失個人的人生樂園和人生格調,關鍵在於自己的心態和意念。古今詩歌,人生之詩大扺佔去十之八九,而且大多生發於經籠蓋的氤氳威壓之中,足見人生之詩,也就是最現實之詩,最有生命力之詩。曹操位居廟堂,依然有一唱三嘆的《短歌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霞,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爲君故,沈吟至今。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呦呦鹿鳴,食野之草。我有嘉賓,鼓瑟駡人笙。(17)

雖然前人往往斟定爲世界之詩,抑或族國之詩,而我寧願以其作爲人生之詩,純粹爲詩人和生活的詩意泄露,與《西昆酬唱集》之倩女艷懷一般,同是對個人而言的事情,並不因劃入何界,即遭受何種褒貶。
  世界之詩與族國之詩,誠然難爲,然人生之詩更加難爲。人生沒有距離,沒有剝落,沒有崇高與瑣屑之絕對分裂。所謂人人如我,我如人人,既然關涉並不存在一眼望去的英雄,當然也就不存在一眼望去的詩人。但是躁動不安的詩人,總要發掘這日常狀態中的深層底蘊,既祈求表達中自我得到寬慰後的重新確立,亦祈求傳達中則人得到感遇後的人生之思,總之難以逃脫詩性掙紮的己任。

(三)


  詩之取境界,在世界、族國及人生中獲得拔穎的表現狀態,完全取決於立本的高質、厚度和濃度。然何以得高、厚、濃?古來賢者多有涉獵,如氣、悟之說,即是一例。
  氣這個範疇,於中國的傳統,既滲透於社會科學,亦滲透於自然科學,是一種整體性觀照把握的産物。氣有大小之分,陰陽之分,清濁之分,今人受西學的影響日深,數典忘祖,以爲中國之傳統智慧,一是樸素之思,原始之理,其實大謬矣。任何民族,都有自己的智慧繫統,民族因此而個性確立和歷史延伸,把西學當作未來指向的智慧,把中學當作過去指向的智慧,這與從前的閉關鎖國井底觀天一樣,同樣是一種盲目的心態。具體到詩,則漢語傳統的詩學智慧,尤其不可妄自菲薄。黑格爾謂文學作品應該“生氣灌注”,按照漢語智慧的闡釋,則一要有渾圓之氣,因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陽,衝氣以爲和”,(18)二要有凜然之氣,因爲“凡物之精,此則爲生,下生五谷,上爲列星,流於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於腦中,謂之聖人。是故此氣,杲乎如登於天,杳乎如入於淵,淖乎如在於海,卒乎如在於屹”,(19)其三要有飽和之氣,因爲“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20)詩人出言,必先蓄勢待發,爾後方可能思如泉湧,情緒若蜀江春水,拍岸驚濤,後之推前,然而所謂蓄勢,必是以氣盈爲前提,氣竭則力衰,力衰則辭乏。或即使有辭,亦是無神之形骸,方塊圖案的人力堆砌而已。魯迅先生說,從血管裡流出來的是血,從水管裡流出來的是水。這彷佛一句蘇格蘭名諺,“玫瑰藤上開不出丁香花”。以之形容詩之本然由來,再恰當不過。不過令我們感到困惑和棘手的是,在血中摻加了水,或者在水中滴進幾滴血,甚至滴進一些紅色塗料,往往令人束手無策。
  悟也是一個恆久性的核心話題,今人以爲生於佛教,其實不然,詞或者如是,而智慧則先已有知。至少孔夫子說“舉一隅而不知三隅反”時,即是討論悟性的話題。颜氏作家訓,不經傳爲本,以悟解爲法,盡管這悟不能與佛籍之玄悟相比擬,但也未必就沒有疊合之處。歷來詩家,以挽轉眼爲文本制作之切入,以取底蘊爲盈育積發爲旨趣,凡此二者,不悟何爲?悟可以爲漸,佛門之竺道生“既踐法門,俊思奇拔,研味句義,即自開解。故年在誌學,便登講座,吐納問辯,辭清珠玉。雖宿望學僧,當世名士,皆慮挫詞窮,莫敢酬撫”,(21)足見漸悟能成大器。而悟亦所以爲頓,慧能“自心地上覺性如來,放大智慧光明,照耀六門清淨,照破六欲諸天下。三毒若除,地獄一時消滅,內外明,不異西方,”(22)此種即刻成佛的精神個體性追求,亦同樣能成大器。佛理如此(23),詩理亦然。莊子說:“且夫待鈎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繩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禮樂,響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24)這與般若學之“不動眞際爲諸法立處,非離眞而立處,立處即立眞也。然則道遠乎哉?觸事而眞。聖遠乎哉?體之即神”(25)的思想,疊合處是顯而顯冗的。因此,宋以來以禪喻詩之風盛,追求“旨”、“趣”、“空靈”、“眞性情”於具體之作品,以爲作詩“當”內省諸心,不敢先有所謂學古不學古者,而蒂求古人眞詩所在。眞詩者,精神所爲也。察其幽情單緒,孤行靜寄於喧雜之中;而乃以其虛懷之力,獨往冥遊於寥廓之外。如訪者之幾於一逢,求者之幸於一獲,入者之欣於一至。”(26)何以會有所謂“一逢”、“一獲”、“一至”,核心在於得悟,世界之悟,族國之悟,人生之悟,有悟即有淋漓盡至之詩。
  氣、悟之外,本含亦有許多。詩人欲有飽和深厚之本,得蓄發之勢,氣盛悟逸之態,將欲何爲?漢語詩學智慧的解答,大扺有兩個層面。在經驗層面,如李白之“讀萬捲書,行萬裡路”,如王維之“閒養靜思”,如杜甫之“刻意求取”,這一類的解答,都是以個案的經驗,突顯成功的秘訣,雖警卻玄。在學理層面,清淅切分則典型如葉燮,深患“詩道之不能長振也,由於古今人之詩評雜而無章,紛而不一”,(27)精心推出“才膽識力”之本構,所謂“曰才,曰膽,曰識,曰力。此四言者,所以窮盡此心之神明。凡形形色色,音聲狀貌,無不待於此而爲之發宣昭著”。(28)其實這四種本力,古今詩家道論處何止千萬,祇不過未及構架,各各加以散論而已。

(四)


  本然之詩雖多,使然之詩亦不可等閒視之。使然何謂?詩人既不得世界之本,族國之本,人生之本,無本爲詩而强爲之。凡强爲的使然之詩,大扺具有以下之特徵:一曰隔,這是詩論家常常論及的一層,尤以王國維《人間詞話》議論最豐。其實所謂隔,便是表現之不充分,或者不完滿。世界之蘊,人生之感悟,族國之追求,當人人有之,而詩人不獨有,且能以詩性語言的獨特言說方式,使其“可以興,可以觀,可以辭,可以怨”,使其“普遍可傳達”,使其“動天地、泣鬼神”而“沁人心脾”。而詩人陷落於隔,即是因爲感悟之不深,追求之不高,蘊涵之不厚,所謂“欲賦新詩强作愁”,但是千百種勉强中的一種,既然勉强,隔就是必然的結果。二曰澀。子曰,“辭達而已矣”,人們往往作簡單的理解,淺簿矣。此語雖簡略,亦如拉丁之根詞,可以作無限的綿延伸展,這就是世界之深奧至理,何以都可以化作最簡單的表達的道理。辭達談何容易,裹子一層又一層,詩人每一層之達,都必须是日月恆久修煉的産物,沒有“太白”煉爐裡的折磨,絕難至於達的境界。後生小子,以小聰明替代大智慧,故作詩中精妙之語,玩一些不中不西的文字遊戲,使詩之空間看似有語,實則無語,或曰無詩語,譬諸《夜讀》:

  最具生態魅力的漢字
  主動脫離裝訂線
  有如異色珍禽
  優美地翔出
  它們宿夜的那一片雜木林
  它們自己擇伴而飛
  令有限的旅程綿綿無盡
  賦音樂於無聲
  賦無聲於有形
  想留住它們固然極費心機
  損害它們徒然凌辱自己
  來時就來了
  去時就去了
  被它們茸茸的羽翼撣過
  許久
  我空白的稿紙
  和函需的天空同色蒼青(29)

詩人耗費了這麼多的方塊漢字,而給予讀者之詩性的東西,卻蒼白和平乏得可憐。即如當代中國之先鋒詩歌,情形亦與此彷佛,倒是某些拙劣的政治批評家幫了他們一個大忙,形成作品之外的誘導,那就是社會逆反心態下的認同漩渦,或者如德國之康斯坦茨學派人所言,“期待視野”(the horrizon of reception)裡歡迎而已。其實詩之有時代體例,絲毫不足奇怪,所以朦朧不朦朧,抑或打破不打破,都不是誰左右得了的事情,便是國故之詩,也還經歷由五言至七言的轉變。關鍵之所在,不管詩文本之體制,採取何種之構築方式,祇要能夠把詩性感悟,永久感悟性或者瞬間感悟性,淋漓盡致地送給詩的讀者,則一切其它障礙便都可排除。原版的英文朦朧詩。我也約略讀過一些,也還有一點癮,到了我們的漢語朦朧詩,就覺得他們這些詩人,也是眞心地盡了最大的努力,讀起來卻是沒有味道的冰淇淋,表達的失重則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三曰失神。失神就是泥巴做的蠻薩。經不起風吹雨淋,歲月的考驗。當代中國之詩人,受歐化之風的熏蒸既深,聽别人說西洋文學如何,就認爲西洋文學確實如何如何。既無親口嘗嘗的機會,亦無析别其中三昧的能力,便學着傳說過來的樣子,熬費苦心地寫這樣的詩那樣的詩、甚至現在忽然也與洋人一道沉緬於“後現代”之生存氛圍。現代即沒有,又哪裡來的後現代,眞乃不知有漢,卻高論魏晉。甚麼是詩,詩是生存狀態的詩性外泄,語言流露,詩人則是外泄者抑或流露者。以此觀之,則詩人之詩的可能性,與其日月陰晴密切鈎連,其飲食男女與喜怒哀樂,支撐着他的全部詩性可爲。拽着自己的頭發,嚷嚷着要發泄太空人的孤獨與痛苦,以爲因此即與所謂太空人,共同看生命血脈,共同看文化言語,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使然之詩的弊端之一,就是相彷佛的情態。民族環境中的沉厚血流沒有融注,洋人的智慧又絕對不可能切入,靠字面上來幾下不着邊際的顛來倒去,豈有不失詩性精神之理。詩既夾神,雖然還是詩,然而眞的還是詩麼?
  是謂詩之本然與使然,空疏之言,不足爲信。

  註釋
  * 暨南大學中文系文藝學博士研究生。
  ①葉瑛校注本:《歷史通義校注》(上)中華書局1994年版,P.60。
  ②亞理士多德:《詩學》,楊周翰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P.11。
  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
  ④王逸:《梵辭章句序》。
  ⑤鐘嶸:《詩品序》。
  ⑥沈昌直:《柳激竹枝詞序》。
  ⑦《莊子·齊物論》。
  ⑧《論語》。
  ⑨《朱子語類》
  ⑩胡震亨:《唐音祭箋》捲二。
  (11)《莊子·逍遙遊》。
  (12)引自陳沆《詩比興箋》捲四《韓愈詩箋》。
  (13)關於這個話題,我在拙著《文學母題論》的第五章“漢語文學母題的農業文化特質”中有比較詳細的展開討論。
  (14)《莊子·刻意》。
  (15)引自陳沆:《詩比興箋》三《高進詩箋》。
  (16)《莊子·庚桑楚》。
  (17)陳沆:《詩比興箋》捲一《曹操詩箋》。
  (18)《莊子·知北遊》。
  (19)《管子·內業》。
  (20)《禮記·樂記》。
  (21)《高僧傳》捲七。
  (22)敦煌本:《擅經》。
  (23)道生、慧能皆言頓悟,然道生之頓以經捲之解百目的爲途徑,故爾乃漸,不過“大頓悟”說之延伸而已,慧能之頓則中國貧民通向佛境之創意,乃經捲的革命,彼此之分則,當顯而易見。
  (24)《莊子·駢拇》。
  (25)《肇論·不眞空論》。
  (26)鐘惺:《詩歸序》。
  (27)葉燮:《原詩·外篇(上)》。
  (28)葉燮:《原詩·內篇(下)》。
  (29)舒婷:《夜讀》鷺江出版社1993年版:《廈門優秀文學作品選》,P.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