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詩與詩人

費勇*


  在今天這樣一個時代,我們最需要摒棄的是所謂的“詩”,我們最需要擁有的也是所謂的“詩”,沒有一個詞能像“詩人”這個詞那樣引起我的厭惡,也沒有一個詞能像“詩人”這個詞那樣喚起我最原始最純潔的生存衝動與向往。
  每天,成千上萬的語言垃圾從印刷廠中源源而出,侵佔了我們所有的想象空間。我想起了托爾斯泰的一段言話:“我們處在所謂的藝術作品的包圍之中。成千上萬篇韻支,成千上萬首詩歌,成千上萬部小說,成千上萬出戲劇,成千上萬幅繪畫;成千上萬的音樂作品紛至沓來。……但在所有這些不同分支的藝術作品中,在每一分支裡,都祇有一件作品比其餘成千上萬的作品高些,與它們不同,猶如钻石與假钻石之不同。這樣的一件藝術品是無價之寶,其餘的不僅沒有價值,而且比沒有價值還壞,因爲它們是騙人的,會把人們的趣味引向邪路。但是,在外觀上,無價之寶和惡劣的膺品卻是完全一樣的”。


  極度的喧嘩掩飾了極度的貧乏與荒蕪,極度的冷漠洇沒了極度的崇高與生機。歷史騰挪出一塊鮮綠的草坪,讓詩淪爲某種手段或點綴,它引來名譽,獲致金錢,甚至,它是勾引女孩子的利器。它們填補了許多刊物與報紙的空隙,爲所有的習俗添置更爲誘人的語言機制,於是,廣告也成了“現代詩”。那麼,“詩人”是否也是另一種明星,爲那些預置的鎂光燈或鏡頭提供賞心悅目的表情?


  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權利對另一個人說:你應該……。但是,我很想說:在一個沒有神話的時代,詩應該就是神話,詩人應該如同一盞燈,照亮那些乾枯的心靈,讓生命成爲一澗長流不息的溪水,成爲一座巍峨的高山,一朵迎風搖曳的花朵,……;詩應當憑借語言,讓人的心靈超越所有的概念、界定,以及所有的束縛,張開一如一方風景,她就在那裡,她祇是在那裡;在一個無家可歸的年代,詩應當就是家園,詩的語言應當鋪設一條回歸的路,牽引着我們回到我們眞正的藏身之所。


  詩人處於時間之中,又在時間之外。一方面是綿綿不盡的流動與消逝,是語言與風格的更替,另一方面是不曾改變的“堅持”與凝止,是神性與人性的永恆交融。從荷馬史詩,《詩經》、屈原,到歌德、荷爾德林、艾略特,等等,我們聽到了同一種聲音,看到了相同的姿勢,那就是對於時間的抗拒,對於習俗、體制的突圍,而歸根結底的,就是要在無法把握的“無常”之中抓住“人”的影像,爲“他”確定眞正的位置。


  詩無法與靈魂相剝離。我始終深信科林伍德的話:“偉大的藝術力量甚至在技巧有所欠缺的情況下也能産生出優美的藝術作品,而如果缺乏這種力量;即使最完美的技巧也産生不出最優秀的作品。”
  語言的錘煉,意象的處置,都不祇是“技巧”性的,而是與詩人的生命體驗緊密相關。語言是意識,是生命與存有。如果語言僅僅是工具,那麼,我們可以將所有優秀詩人的所謂“語言技巧”歸納整理,就能複制個無數的“詩人”。
  離開了深厚的生命體驗,離開了對於人,以及人所生存的世界之洞察,就不會産生詩的語言,也就不會産生詩的意象。


  詩人的獨特的語言參與歷史。無法規避權力與金錢的干預,甚至必须面對鐐銬、死亡;詩人能夠仰仗的祇是語言,也就是通過語言呈現出來的信仰與意誌。帝王將相、豪門巨富,以暴力與欲望虛構了一個世界,他們屬於現世,當屍骨腐爛,他們就煙消雲散,爲時間所吞噬,詩人的肉體消之,內在的生命卻借文字得以延續,而更主要的,詩人的文字重新塑造了另一個世界,使未來的人們聽到了名之爲“公正”或“正義”的聲音。所以,詩人必須是眞正的洞察者,他必須了解並領會“責任”與“使命”這兩個詞匯的神聖性。


  我對於“純粹”的理解:一種絕對的自由狀態。我喜歡這個詞匯,因爲它包含了一首詩應具備的基本品質,也包含了一個詩人必要的精神素質。我對於“純粹”的另一理解是:“你發掘得愈深,你就愈會期待對普遍性的頓悟”(馬西諾)。在這裡“純粹性”與“普遍性”相等。“純詩”或許祇是一種理想,但卻值得詩人的生命去尋求。與“純粹”相關聯的詞匯是“超越”。“超越”意味着既能置身於其中又能置身於其外。
  上述兩個詞匯絕對地排斥下列涵義:輕浮的遊戲態度;試圖遠離塵囂的逃避態度;爲新奇而新奇的所謂“語言”實驗;人文精神的消解。等等。總之,她們不能爲任何的“濫情”與“浮誇”提供借口。恰如一棵樹,在陽光下盛開,靜謐,優美,自成一體,但它的根伸向土地,它的枝葉迎風搖曳,它擁抱空氣,擁抱朝霞,……。它是它自己,同時又容納萬象,它在萬象之中,萬象在它之中。這就是純粹境界,也是超越境界。


  分行排列的,以文字呈現的“詩”也許會消失,但是,祇要人類存在一天,就永遠會有一種“詩性結構”或“詩意”潛藏於人性的深處,支撐着輝煌的人性大廈。在視聽藝術中,在街頭藝術中,在流行的歌曲中,甚至在四季的流變,在景物的置物,在人們服飾的循環之中,我們都能聽到“詩意”的回響。所以,“詩人”不一定祇是“寫詩的人”,更不一定祇是那些獨坐窗前故作沉思狀的人,也不一定祇是那些悲秋吟月的多愁善感之人;詩人可能祇是一個平平凡凡的人,生活在我們中間,做着最普通甚至低賤的工作,他可能沒有寫下一行文字,但他可能是一位眞正的詩人,假設他沉浸於沉默的“詩意”之中。


  最完美的詩歌就是那些以意象向我們指示着生存的無限可能性的詩歌。


  悲憫之心與死亡體驗是不可缺乏的。他必須面對生存中所有的必然律,並且以文字加以凸現。有時候,似乎祇能用“無奈”來表述生存中的全部困境。日出日落,朝出晚歸,人被既定地設置了一種所謂的人生之路。老年人的陳腐教訓,體制爲了維護自身利益而制定的清規戒律,欲望的潤滑劑,不可壓抑的血腥,一遍又一遍的重複,構成了那種人生哲學的主要內容。總之,人們必須沿着軌道前行。詩人並不能扺御這種宿命,但是,他必須感受到並且去揭示這種宿命。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一些詩人將自殺視作藝術是令人理解的。不要將詩人的自殺與破産商人的自殺混合一談。我將之看作是對於既定命運的一種最後的拒絕,很悲壯,也很無奈。

十一


  悲憫之心意味着對於生存中所有複雜性的體認。不是簡單的同情。體制化的世界設定了許多框框,一切被劃分,一切都變得明了。但是,人性也遠遠地離開。詩人注視這一切,以悲憫的心喚回人性中所有的豐富性與生動性。

  * 暨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