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與淚:生命在漂泊中
——讀流星子的詩

林宋瑜*

  生命的背負太重太重,它的往事、它的故土、還有戀歌,還有今天的跋涉……生命其實很輕很輕,在辛酸的童年,在下雨的日子,在死去的愛情中,在都市巨型廣告牌下……人實在很渺小,人又活得很沉重……
  塞冬的深夜,在案頭攤着的是澳門詩人流星子的詩集《落葉的季節》。低吟淺詠,我讀出的是無法喘息,難以承受的悲苦的心曲。
  我想,流星子是善感的人,也是易傷的人,所以,他憂鬱,他悵惘,他疲憊……在他的詩裡,有抒寫漂泊他鄉異國的滄桑經歷(卷一,浪子的行歌),有充滿象徵意象的借景抒情(卷二,秋天的重量),有感嘆愛情與戀人(卷三,歌聲戀情),有強烈的自白,(卷四,生命ABC),還有面對現代文明的描摹與感慨(卷五,城市之戀)。題材之泛,題義多層,然而,詩裡卻貫蕩着共同的底藴,陰郁低迴的旋律,宛如吹落秋葉的瑟瑟晚風,是絲絲寒意,是落寞與悲涼,傳達給讀者以強烈的震動。
  人生來就有情感,情感天然,需要表現,而最適當的方式當然是詩。流星子也許本來寫詩的動因不是要當詩人,而是生活給予他感觸的太多,他要渲泄,要抒發,所以,有了《落葉的季節》。
  母親,是流星子詩歌中反複吟詠塑造的意象,它已成了故土的象徵,也許是詩人寄托心靈的理想世界。詩集的開篇是《給媽媽》,“聽說漂泊的鵝子享受着冰冷的漂泊/聽說紅眼睛的鴿子不會迷失遙遠的家/如果這是眞的媽媽/我的眼睛已醉成兩顆火紅的星星/閃閃像煙花在夜空繽紛着思念呀思念/(思念棟子思念辛勤在故鄉田野裡那些戴黃斗笠包花頭巾美麗如山花的“惠安女”)/媽媽/我的思念是風箏追趕一片故鄉的雲呵”,“眼睛已醉成兩顆火紅的星星”,這種比喻奇妙而傳神地表達詩人迫切、深摯的鄉戀。“星星”成了有聲有色的物象,它是作者情感起伏的載體,是漂泊他鄉“根”的情懷的暗示。“月亮”、“我要歸去”、“仙人掌”、“濠江,我的心與你共鳴”、“黃土”等等,也都反復出現“母親”、“故土”相交疊的意象。
  也許詩人的心緒更多表現的是羈旅他鄉、身處陌地的失落感。他夢中的故鄉,詩中的母親,已不同於以往傳統詩歌,有濃濃的田園味,有恬美的景致,流星子沒有這份輕歌曼唱的雅致,他火一樣的熱切思念,含淚呼喚的是故土的厚實,母親溫暖的胸懷。這裡是詩人精神的依托,是懸掛於詩人心室內壁借以溫慰的油燈。
  在流星子的詩歌中,抒寫的內容有時是感受,有時是一種內心經驗。詩人更注重在對具體物象的體驗和觀察中探索人生,品味生活的酸甜苦辣,往往帶有些許哲學意味。
  秋天,是落葉的季節,下雨的季節,它走向冬天,含藴着憂鬱,而憂鬱的流星子常常在秋天迸發詩的靈感:“秋天,啊,空蕩蕩的秋天/我的手像無葉的枯枝/抓不到果實的影子/只是那落花湧來的往事/在記憶的門窗躲躲閃閃/為觸動這蒼白的時刻/秋天不要哭/而我的臉上卻下着鹹鹹的詩行/像秋天的星星/有的代表歡樂/有的代表悲傷(《秋》)這裡,詩人將官能感覺和抽象觀念,強烈的情緒結合為一個孿生體,烘托出的是一個感傷無望的內心世界。他告訴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兄弟”,“八年前我們一起走過這雨啊雨啊的長街/流浪或不流浪都走不出這下雨的季節啊/沒有甚麼說聲沒有甚麼/整一整衣領讓這場秋雨盡情地漬化沉入最深的自己”(“秋雨”)音節低迴往復,以一種夢囈般的手法表達了面對茫茫人生,冷冷世界的悲絕而窒息的深刻體驗。
  語言不能離情思而獨立,詩更為如此。事實上詩就是人生世相的返照。只有對現世人生寄予過美好理想,才會在現實的無奈中失落,惘悵。只有對生活抱有火一樣的熱情,才會在絕望中歌哭消逝的伊甸。流星子用他敏感而熱烈的情感觸鬚去探索普通生活事態,他的憂鬱正是與他的熱情緊緊聯繫在一起。
  在詩集中,我被“流星(3)”這首短詩深深地感動。我想,這應該是詩人自我的寫照。在這裡,我們可以讀出流星子感情的眞實內容:
  “在萬花筒的拼圖裡/我是一顆微弱的/星/當我的眼睛在雲層移動/我看到/世界是那樣的美喲/那樣的深!/我難以抑制的激情/一團火球——一點淚光/從夜空中隕落/一如秋風裡雜放的花瓣/夏夜的螢火/在廣袤的草叢中/奮飛/突然無聲地墜地//請看看/這顆熱情奔放的流星/請看看/這突然垂淚而沉寂的眼睛”
  “我”是流星,流星是“我”,面對世界,面對曲曲折折的人生道路,“我”的激情是火球,也是淚光,是熱情奔放的流星,也是垂淚而沉寂的眼睛……詩中,物我默契,詩人通過精妙的象徵意境,向我們捧出的是一顆熱愛人生而飽經憂患的沉甸甸的凝血的詩心。
  生活給予詩人的,也許過於吝嗇,就在本應該七彩繽紛的歌聲戀情中,詩人火般的激情也不過如流星稍縱即逝。他是如此背負創傷,面對死去的愛情。“我是灰色的雲朵匆匆趕來為你送行/而你的心已在江中/你的心已在江中/站在江邊/站成一棵孤零零的樹/絕望懸掛在無力的枝椏上/只有搖落的花雨像熄滅的火焰/在江邊無聲無息”(“戀歌——寄給死去的愛情,送别”),纏綿悱惻的情感在語感的連貫和意象的破碎間往復回旋,體驗的深度給詩人帶來心靈的深度,這裡交織着的是詩人熾熱的渴求和幻滅的絕望。
  流星子的詩,如此集中抒寫他內心的痛苦,充滿細微奇凸的想象與意象。文字裡富有孕育思想感情的活力,似乎他對世態人生,對現實生活有過多的消沉悲觀和不信任,似乎他面對的是層層疊疊的障礙和溝壑。通過他詩中的慨嘆,我們可以清晰看到現代社會人的心靈的苦悶,思想的隔膜。流星子以他的“思想知覺化”的現代派手法,眞實地反映了詩人包藴着當代社會心理的內心情感,對所生存的社會的失望與厭惡。
  流星子的詩,手法上基本體現了現代派的風格,語言形式上甚至更帶有當代歐美詩的痕迹。它們沒有學院氣息的沉思,而是深入到日常生活中去剖析事實,並且常常滲入日常語言,以眞實的情緒感染讀者,同時也使詩風在憂鬱中貫入一股近乎歇斯底里的蠻野。譬如“搬家”,“無論如何我搬不進透明的房子里去/不象先前舉手投足想象一望無際的藍天/儘管城市的門窗他媽的齊齊地為我們而開/搬不進去就搬不進去”這是一種絕望的吶喊。詩人的理想,詩人的夢,在喧囂、擁擠、光怪陸離、陌生的商業社會的生活脅迫中,只有化作沮喪的悲嘆,就如他在“城市風景畫”中喻示:“我們都生活在網中/我們像蝦米用千萬雙手掙扎在網中”用“網”來象徵“我們”的生活,由此我們不難理解詩人辛酸掙扎着的、夢魔般的生命之旅,因而也不難理解詩集中憂鬱、傷感和悲觀絕望的基調。
  《落葉的季節》,是詩人心態的剖現,也是詩人用心靈試圖對生活的闡釋。在流星子內心的圖景中,這是一個非英雄的時代,在流星子個體的審視中,生活是對自我的否定。而在這種慨嘆的理想、偉大、純眞等等美好事物的喪失的背後,隱藏着的是詩人對新生的執着的渴望。流星子的詩歌沒有憧憬,但他卻以滿腔熱情描繪曾經有過的憧憬和追求。“潮聲如歌使人想起熱烈的手指/波浪起舞甩出影子空空的水袖”(“聽潮”)火與淚,這就是交織在《落葉的季節》中強烈的詩人情感。流星子心靈深處熱情的火,能否如穿破雲層的陽光,在這落葉的季節添加一株暖色?
  1992,元旦,區莊村小室
  * 廣州《花城》雜誌編輯,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