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號角”
——澳門詩人華鈴其人其事

欽鴻*


  華鈴詩集和他的題簽


  曾有人把澳門比作“文學沙漠”,其實這是無稽之談。澳門雖以賭城馳名中外,卻同中國大陸許多地區一樣,有着深遠的文學淵源。遠的姑且不論,就是今天,澳門文學界也大有人在。我這裡想介紹一位隱居澳門的老詩人,他就是三、四十年代蜚聲上海抗日詩壇、被著名文學家鄭振鋒先生譽為“時代的號角”的華鈴先生。
  華鈴原名馮錦釗,原籍廣東省新會縣,一九一五年五月誕生於澳門。早年就讀於澳門漢文學校、廣州知用中學,三十年代初考入上海復旦大學,轉入國立暨南大學英文系讀書。一九三九年畢業後,曾短期出任雲南省立昆華中學英文教員。一九四二年返回澳門,經政府批准創辦了馮氏英文專科學校,並開辦私人健身院。與此同時,他還兼任澳門廣大附中英文教員、中德中學體育主任。翌年離澳,輾轉任教於桂林、重慶、上海、香港等地。一九五三年重返澳門,恢復馮氏英專,採用录音教授,開當時風氣之先。其間,他還教授過兩年小提琴,又在澳門綠村電台樂隊客串小提琴手一年。一九七五年退休,此後一直在家潛心讀書寫作。從上述簡歷觀之,華鈴與澳門有着親密的聯繫。他生於斯,長於斯,創辦事業於斯,最後又葉落歸根於斯,可以說,他的一生與澳門休戚相關,密不可分,他是澳門的兒子。無怪乎他對澳門感情深摯,多年來心繫神駐,即使晚年孤獨、重病在身,仍堅持不肯移居它處。另一方面,他對澳門也頗多貢獻,僅是馮氏英專,就為澳門培養了大批英語人材,他的音樂活動也為澳門文藝界增添了光彩。
  然而,就華鈴一生而言,他的最大成就是詩歌創作。他是抗戰時期有影響的青年詩人,在民族危亡的關鍵時刻,他以自己高昂、激越、别致、動人的歌聲,積極投身於奔騰磅礴的抗日大潮,為中華民族的生存與崛立,獻出了自己的一腔熱血和無限深情。正是在這樣血與火的淬煉之下,他的睿智和詩才得到了極大的發揮,他的詩歌藝術不斷提高漸臻成熟。他的别具風格的詩作,對中國新詩的發展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並在中國新詩史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當然,華鈴的成長是有一個過程的。從書齋到社會,從吟詠個人私情到發抒民族大衆的豪情,他走了一條並不直捷的道路。他從小喜愛文學。一九三零年在廣州知用中學讀書期間開始詩歌創作,並寫出處女詩作《姑娘我怎能愛你》。這首標誌着作者感情早熟的抒情小詩,雖然不無遊戲意味,卻反映出作者較深的古典文學根基和寫詩的才華,因而受到正在該校兼課的中山大學教授張一凡先生的夸奬。這件事,對華鈴日後走上詩歌創作之路頗具影響。時至今日,他仍記憶猶新。
  五年以後,他在復旦大學寫過一首新詩《五月》,陳子展教授看到後十分賞識,立即拿去以《並不自殺》為題,發表於自己主編的上海《立報》副刊,並加按語云:“此詩可與魯迅《我的失戀——擬古打油詩》同讀,原題為《五月》。”陳子展先生的推愛,無疑如一把巨扇,更煽旺了華鈴酷愛詩歌的熱情。從此他對詩歌感情愈深,整日沉浸於詩境之中,如痴如醉。他的老同學吳岩先生在《朝花夕拾》一文中,回憶說華鈴“天天寫詩,天天講他寫詩的甘苦”,可見一斑。
  如果說,初期的華鈴尚未擺脫個人興趣愛好的局限的話,那末,隨着日帝侵略和民族危機的加劇,他便逐漸跳出個人溫情的小圈子,而發出了響遏行云的抗日呼喊。
  這時期,上海已淪為“孤島”,四周是汪洋一片的淪陷區,黑云彌天,人心惶惶。而正在暨南大學讀書的華鈴卻與吳岩、舒岱等熱血青年戮力同心,創辦了一個旨在宣傳抗日救亡的《文藝》半月刊,從而打破了“孤島”上的沉悶空氣,給處於壓抑之中的上海人民注入了活力和勝利的信心。愛國學生們的熱情工作,得到了諸多進步作家的全力支持,《文藝》半月刊編得紅紅火火。當時遙在重慶的茅盾先生興奮地在《文藝陣地》上撰文,對該刊評價甚高,稱贊他們“在重重束縛之下”辦了個“頗有精彩”的刊物,“是值得敬佩的”(《西方高原與東南海濱》)。
  作為《文藝》同仁之一,華鈴自然熱心參與辦刊活動,同時他也在該刊發表了大量詩作,如《大樹歌》、《再會了,我親愛的朋友歐裕昆》、《知了》、《童謠》、《亭子間》、《戀歌》、《流浪人的心上秋》、《前進,前進》(譯詩)、《螳螂》、《鱉——烏龜》、《“沒有號數的師團”》、《未死的國人喲》等等,幾乎每期都有他的詩作。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是《文藝》的台柱作者之一,他為《文藝》的抗日宣傳工作作出了積極的努力。
  除了《文藝》之外,他的詩作還散載於上海《文藝新潮》、《綠洲》、《文藝復興》、《戲劇與文學》、《人世間》、《大英夜報》與文字等許多報紙刊物。但以他當時熾烈的抗日激情和旺盛的創作熱忱,報刊的有限版面已遠不能容納下他豐饒的詩篇。為此,他決定自費出版《華鈴詩六輯》,包括《向日葵》、《玫瑰》、《牽牛花》、《滿天星》、《勿忘儂》和《曇花》六冊(後因時局關係,後兩冊未能面世)。這些詩集的出版,為“孤島”上海的抗戰文學史和出版史,寫下了極有意義的一頁,也被暨大《文藝》同仁們引為美談。自此,“詩人華鈴”的名聲愈益響亮了。
  縱觀華鈴抗戰時期的詩作,大體可以分為四大部份。首先是直接應和抗戰的心靈吶喊。詩人當時雖然尚是學生,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在整個中華大地放不下一張平靜書桌的時刻,作為一個愛國青年,焉有無動於衷、袖手旁觀之理?大時代風雲,激蕩於他的心胸,使他不安於教室,而面向現實,以遒勁有力的詩句,唱出了一支支充溢著愛和情的動人歌曲,成了一個有成就的抗戰詩人。
  請看詩人寫的《狂徒頌——謹獻與拿破侖、希特勒及其徒孫們》:

  當你世上縱橫已倦、回守家園,
  你就跟鄰人再來個你死我活吧!
  請記取:古來好勇鬥狠之徒們,
  莫不“英雄到底”。
  乘人之危,是桩取巧生意,
  收獲往往一本萬利。
  你就變本加厲地兇狠吧,
  英雄事大啊,算甚麼,“遲早橫死”!

  這首小詩以辛辣的筆調,鞭撻了日本帝國主義罪惡的侵略勾當,指明了它在中國人民英勇抗爭下必然“橫死”的可恥下場。詩中充滿着蔑視強敵的英雄氣概,和對抗日鬥爭的必勝信念,讀來大快人心。
  詩人還把鋒利的匕首指向認賊為父、賣國求榮的無恥漢奸,寫了《大小流氓》、《狗的獻媚》等詩痛加撻伐,尤其是標榜“為世間全體兩腳的雌狗雄狗而作”的《狗的獻媚》一詩,更把狗奴才的醜惡面目揭露得淋漓盡致,頗具“醒世”、“明世”、“警世”的作用,而詩人愛憎分明、嫉惡如仇的凜然正氣,和鞭辟入里、入木三分的諷刺藝術,也在這裡得到鮮明的體現。
  在另一些詩作中,詩人以現實主義手法,眞實地反映了日寇侵略給中國人民造成的巨大災難,熱情謳歌了在神聖的抗日鬥爭中流血犧牲的愛國軍民。他把深情的贊詩獻給送親人上前線的女子(《戀歌》)、活躍在鬥爭前沿的兒童團(《“沒有號數的師團”》)、衆志成城的人民大衆(《甚麼戲》),甚至自己也表示,要把“提琴撇了”,跟抗日志士們“合伙”奔“赴前方”(《再會了,我親愛的朋友的歐裕昆》)。
  當然,詩人在縱喉高歌時,未必有為人民立言之意,但他在黑雲壓城城欲摧之際,站在中國人民的立場上,抨擊寇仇,痛斥罪惡,歌贊英傑,呼喚勝利,喊出了人民的心聲,反映了時代的主旋律,為全國人民同仇敵愾的抗日浪潮,起着激濁揚清、推波助瀾的作用。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的詩被鄭振鐸譽為“時代的號角”。
  華鈴的第二部份詩作,主要反映了他對人生、對社會、對複雜的事物的深沉的思考。在這裡,雖然沒有直接表現抗日救亡的偉大鬥爭場面,但是詩裡說明的那些深刻的哲理,歌頌的那種頑強不息、奮力前行的精神,那種始終充滿着勝利信念的樂觀態度,同樣應和着時代的脈搏,同樣給廣大讀者以有益的啓發和巨大的鼓舞。
  與前一部詩作不同,詩人在創作這些詩篇時,更多地採用了借物喻意的手法,含蓄地、曲折地表現着作品的主題。他用那不怕被雷霆掃光“滿頂華葉”,到春天“我又一樣地向你婆娑,一樣地榮枝迸進”的大樹形象,激勵人們不畏強暴、充滿自信、鬥爭到底(《大樹歌》);在《炭》一詩中,他頌揚了炭“一碰着火就立刻地燃燒——毫不遲疑地,化身為炭、為燼”的那種感人至深的獻身精神,令人聯想起浴血奮戰於抗日前線的愛國軍民。其他如《牽牛花》、《筍》、《蜻蜒》、《橋》、《前後兩烏龜》等詩篇,也都從不同側面,表達了詩人的所愛、所憎、所提倡、所反對,各各寓意深雋,啟人沉思。
  有時候,詩人也直接抒寫自己對社會人生的體驗,以形象的畫面表達深刻的意藴。如《咱們》上半首:

  咱們
  山居早起;
  日頭出自咱們腳底。
  咱們雄視日出,
  紅光滿面;
  熱血滔滔,
  如海浪江潮。
    曙光是咱們的!
    咱們不識甚麼叫日出奇跡!

  此詩的“詩眼”在最未兩句。“曙光是咱們的”,而世上沒有天降“奇跡”,只有力抗寇仇,才能驅散黑暗,迎來“咱們”的“曙光”。在這裡,形象的描寫深化了詩的內涵,賦予了詩篇委婉的藝術美。
  除了上述兩大類詩作外,華鈴在抗戰時期還寫了若干描寫日常生活和男女愛情的短詩。這兩類詩生活氣息較濃,藝術構思也多精巧,饒富美的思想和情趣,是華鈴詩歌創作的一個有機組成部份。要全面了解華鈴其人其詩,自然不可對此忽視。只是本文篇幅有限,不擬詳加介紹,且引一首《當》聊供讀者欣賞——

當各式各樣兒的嘴脣
都已淡忘
我還記得那麼一個
為含鉛筆而弄臟了的小嘴巴
那雙用來聽講的凝眸呀
也一樣
比最嫵媚的眼睛
在我的記憶裡
都要留得長久些

  萊辛曾經說過:“決定人的價值的,是追求真理孜孜不倦的精神。”華鈴以詩為事業,視詩為生命,幾乎全身心地沉浸在詩的世界裡。他的老同學、老朋友,對此都有難忘的記憶。許光銳說:“一見面他就和我滔滔不絕地談論他自己底詩”(《華鈴底道路》)。吳岩也說,他“見到人就談文學、談詩、談他自己寫詩的甘苦,推敲的過程,而且不惜把金針度與人,往往分析自己詩句的得意之處,得意地把個中經驗和盤托出”(《懷念華鈴》)。或許友人們不一定完全首肯華鈴的觀點,但大家無不為獨特的率直和天眞而感動,為他這種對詩歌近於狂熱的愛和執着的追求而傾倒。
  熟悉華鈴的人,都知道他的個性極強。他昂首傲對惡勢力,毫不妥協;也固執地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事理,決不人云亦云。但他對於詩創作,卻不無謙和的態度。儘管他不會輕易接受别人的批評意見,但確有道理者,他不僅俯首服膺,而且將批評者引為摯友。他對自己的詩作的認眞與苛求,也達到驚人的程度。幾十年來,他對過去創作的詩篇一直在反復推敲、精心修改,几乎每一首詩都與當初的自定稿或發表稿面目不同,而且這還遠不是最後定稿。他認為,詩人為着對自己、對讀者負責,應當不斷修改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以臻完美。如今,當我們翻開詩稿本時,不禁對他這種虔誠、刻苦和認眞的創作態度,油然而生無限的敬意。
  藝術家的成熟,標誌之一在於具有獨特的風格。華鈴的詩,在藝術上也有着自己的追求。它們看上去似乎平淡無奇,但決不是一盃白水,只要細加咀嚼,不難發現其中的滋味。在這裡,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朦朧的意境,更沒有故弄玄虛的構思,然而,這些平白無奇的詩句卻頗有令人百讀不厭的魅力。詩人曾經說過:“‘看似平凡最奇絕’,是藝術上的最高境界。”此語道出了他的審美觀點和詩歌創作上的良苦用心。王統照先生評論道:“華鈴的詩為中國開闢一條大道——明白如話。既不做作,也不堆砌字眼,一句句讀下去使人感念,使人覺得是詩而不是話。這,作者須有實感而又有白描的手法,方能辦到這樣以話作詩的地步。”可見,詩人刻意追求的那種質樸的美,那種自然的美,那種眞誠的美,不僅打動了廣大的同樣眞誠的讀者,而且也獲得了文壇的高度評價。
  富有音樂的美,是華鈴詩作的另一個主要的藝術特色。詩人不僅生活在詩的世界,而且也生活在音樂的世界。他對音樂的愛好,並不亞於詩歌。無庸諱言,他在音樂上的天賦不很高,但多年的刻苦學習和音樂實踐,對他詩歌創作產生了明顯的影響。他的詩往往流貫着一種音樂的韻律,節奏鮮明,聲調和美,讀來抑揚頓挫,朗朗上口。無怪乎他的許多詩在當時的朗誦詩會上,受到讀者和聽衆的歡迎,不少享有盛名的音樂家,也都樂於為之譜曲。詩人曾贈我兩盤為他詩作譜曲演唱的磁帶,我一直珍藏着,有時取出來欣賞一番,那樂曲的和美動人,似乎更增進了我對他詩作的理解。
  實至而名歸。對於華鈴的詩創作,其老師、著名文學家李健吾先生曾給予頗為剴切的評價。他在三十年代為《華鈴詩六輯》所作的序文《華鈴詩人論》中指出:華鈴的詩有節奏,一種非人工的音籟;字句不求過份的錘煉;意義不求過份的深切,然而一種抒情的幻想流灌在裡面,輕輕襲取我們的同情;“有熱情,不太奔放,有音響,不太繁碎。這裡是語言,是一切生活裡面的東西,無以名之,名之日本色”。
  其實又何止李健吾?諸多文藝界前輩和同好,凡曾讀過其詩者,大多有美的稱譽。歐陽予情先生讀了他的長詩《給葉芝》後,對他說:“我從來沒有讀過這樣的好詩,你眞的非好好寫不可呀!”田漢先生說:“這篇《滾》是誰寫的?好大的魄力!”孫大雨先生贊不絕口:“我才讀到你的《螳螂》,是篇好詩:是篇好詩!”蔣錫金先生則極力推荐他的《牽牛花》一詩,稱它是“我們公認為有朗誦詩以來最為成功的一篇”。還有楊振聲、查良釗、鄭振鋒、戴望舒、顧仲彝、黃寧嬰、柳無垢、林柷敔、歐陽文彬等著名作家、學者,都曾投以贊許的目光,充份肯定他對新詩創作的貢獻,諄諄勉勵他努力精進,爭取更大的成就。
  華鈴也確實沒有辜負衆多師友們的厚望。幾十年來,他在忙碌於生活、工作的同時,從不忘情於自己所鐘愛的繆斯女神,辛勤耕耘於詩的園地。他一方面反覆修改自己的舊作,並精心附注,編成一部總結性的書稿《華鈴五十年詩作與分析》,還由福建海峽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一冊被列入“上海抗戰時期文學叢書”的詩選《火花集》;另一方面還不斷構思新作,完成了不少佳篇。他一向重視文學翻譯,曾譯過托爾斯泰的中篇童話《傻瓜伊凡》、保羅·諾爾多夫和保爾·格累布合作的《九十一歌劇故事及五十三歌劇作家》、馬耶可夫斯基的著名長詩《好》等作品,並編成《譯詩集》一部。他的研究和寫作涉獵面頗廣,除上述作品外,還先後完成《改良英語音標》、《英語成語精選》、《英文散文選注》、《世界語录精華》、《今千字文》、《聯與聯話》、《雜文·隨筆》、《書翰集》、《華鈴抒情歌集》、《華鈴藝術歌集》、《運籌學》等書稿,眞可謂碩果累累。
  華鈴先生成就卓著而生性淡泊,他著述雖多,卻疏於發表,上述這些作品大多完成於定居澳門期間,而揭載於港澳報刊的只有極少數。他也從不愛拋頭露面,無意周旋於社交場合,只是潛游於詩與學問的王國,心不旁騖,自得其樂。因此,不但大陸文藝界漸漸淡忘了這位曾經名噪抗戰詩壇的詩人,就是在他定居數十年的澳門,也很少有人知曉他的存在。然而塵封的歷史終將掀開,一切曾對人民對社會有過貢獻的人都將受到人民的注意和尊敬。相信大陸和澳門人民一定有興趣了解華鈴先生其人其事,我因此樂於略作介紹。
  一九九一年七月底寫於江蘇南通四風樓
  * 欽鴻,青年學者,中国江蘇南通社會科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