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聊聊淘空了

黃曉峰

  《神往》這個詩集是我在一九八六年開始編的,原名定爲《澳門現代詩選》。原來希望能在澳門找个出版社出版,那時曾在澳門星光出版社坐陣的李毅剛大佬一口答應可以商量,轉瞬卻礙於“無可奉告”的理由告吹。多虧廣州花城出版社的李士非和楊光治兩位先生的鼎力支持,《神往》才算熬過了三年的難產期,澳門“詩罎”總算多了一个先天不足可憐巴巴的小囡囡。可能由於這个小雜種的父親是現代派而母親是傳統主義的緣故吧,原定的《澳門現代詩選》被改名爲《澳門現代抒情詩選》。楊光治先生(該書的責任編輯)後來又告訴我說,他挑選了《花,簪不上你的髮髻》作爲《澳門現代抒情詩選》的“正名”。我馬上同意,那個充滿詩意形象的句子是詩集中淘空了的一篇詩題,而那首詩算是全書裏最具魅力的一首抒情詩了。然而世事難料,說變就變:待到付印時,楊先生忽然來信說,“鑒於目前的考慮”,封面必須另行設計,而書名決定改用《神往》。這種“反常”的做法令我目瞪口呆。因爲《神往》是我的一首詩,豈有拿自己的詩題來做澳門現代詩選書名的這理?——哎哎,此事不提也罷!
  我原本想描寫淘空了,一開始就浮現了《花,簪不上你的髮髻》這首詩,故此先引發了前一段的題外話,順便證明自己寫散文句子時嚕囌紊亂的“歐化”宿疾,活像盲人瞎馬霧裏看花的景象,有時候張冠李戴,有時候離題萬裏。但首先要請淘空了仁兄原諒,這都是出於不知對你那堆在黃昏裏令人朦朧得糊塗的詩該從何說起才好的緣故。
  “陶里說輪到我出詩集。出就出吧。我選了稿你替我看一看。”
  “沒問題。你只要選十份之一就夠一個集子了。有的詩可以隨手改一改。”
  “不改。書名就叫《我的黃昏》。”
  “爲甚麼?應該取一個跟澳門有點關係的書名。”
  “我這輩子也就出這麼個詩集算了。”
  “算了?誰讓你算了?”
  怎麼“算了”,淘空了不解釋。他的“算了”可能是“完了”的意思。我明白淘空了的心情。
  “我淘空了又成了詩的無產者。”
  淘空了説他“痛苦地由田園詩的窠臼之中钻出來,繼而掌握自己所喜歡的現代詩手法”②,我理解這句話的份量,那是淘空了厭倦了“歌德派”的普照陽光,寧願躲避那“寂寞如一盃隔夜涼茶/黑暗將一如既往地從星星滲出/有一種恰似鄉愁的憂傷”的“黃昏時刻”③裏“低頭審視自己”,拿他寫詩的手“伸進另一個聖潔早晨”④。
  當然,我可以馬上幫淘空了編出另一本詩集,不妨採用《聖潔的早晨》爲書名,而與《我的黃昏》比美。淘空了給我的“第一印象”的確有點像一位苦行僧,或者稱爲“中國式”的聖徒吧。記得我第一次見到淘空了的時候,老覺得他那打上漂亮犁紋的額頭上時不時都現出一種瀰散的靈光,那是一種十八羅漢才能獲得的神聖特性。他口中正在敘述一段身歷劫難的佛本生故事,但又好像跟他自己毫不相干那樣。他那含混的帶閩南口音的敘述方法竟然使參加澳門新詩月會的彬彬君子們耳輪爲之翕動、眼球爲之聚凸、心腸爲之牽動。他説他怎樣在福建山區拉了十年板車,怎樣來澳門在一間蠟燭工廠的貨倉當苦力,後來又怎樣讓“窒息陣陣抽緊了人的痛苦,偷偷鼓起勇氣,由活然的狹窄面跳出來,試圖寫寫淤積心中的東西……”。他復印了十來首他寫的詩請大家批評。我頓時覺得他像一位從泥土裏爬起來的聖者:這位仁兄被困於涸轍之鮒的處境,但他用詩超渡了自己的靈魂。
  然而,淘空了的詩魂卻是一塊沉甸甸的雨花石——
  誰人在族譜裏發覺我
  説我有沱雨的氣質
  有花的芳魄
  有石的性格

  而我清楚自己是天外客
  從亘古的長街
  走進幽深的笑容中
  閲讀了軟化的倒春寒
  也許不爲挫傷的紀念
  而是火的趕路

  我的姓名是純情
  冷卻裏希望再度熱灼
  然而我始終不明白謊言
   怎會站成巍崖
  長吻怎會如此僵硬
  那冰漠的花崗石
  毋須爲賢者諱,淘空了的詩歌殿堂活像孫大聖變的一座土地廟,憑空豎起了一根現代主義的旗桿,而這座令人疑惑的神靈居所的奠基石卻是從遙遠的孤寂的寡婦村用大板車一塊塊推來的,讓人感到一種陌生的神秘份量,令人覺得既難以理喻又詭譎新奇。從這一個角度看淘空了的詩,我馬上同時想到龐德、艾略特和八大山人、楊州八怪。

  花潮洶湧時
  你沒有開
  你把精靈藏在深深的苦澀裏

  淘空了是獨特的,在二十世紀裏恐怕是獨一無二的;而且只有澳門這塊彈丸之地,才有可能使他“從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中叛逆出來”⑦,成爲一位“只此一家,别無分店”的滿身散發鄉土味兒的現代派。他那忽發奇想的靈感思維往往令人吃驚。只有鬼攫住了他的筆頭才寫得出如此神奇的絕句——

  夕陽是最後一粒花生米
  在你嘴裏嚼了再嚼
  你終於安然起身
  做雨天的聯想

  【注】①②④⑦《我的黃昏》後記
  ③《黃昏情緒》,見《我的黃昏》。
  ⑤《雨花石》,見《我的黃昏》。
  ⑥《黃菊》,見《我的黃昏》
  ⑧《獨坐》,見《我的黃昏》。

  一九九一年八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