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傳統中的自我和眞摯
論淘空了《我的黃昏》
陶里
（一）寫淤積於心中的東西
淘空了從大災難過後的故土來到蓮峰山下，貧困追捕着他。初見時候，他臉上盡是在家鄉拉板車留下的風霜和一雙受澳門工厂空氣污染的惺忪眼睛。
中國知識分子受折磨幾乎是古今不變的規律，孟子指那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不外自欺欺人。身受高等教育的淘空了，在飽受歷史規律折騰之後，忍受着“窒息陣陣抽緊了人的痛苦”（《我的黃昏·後記》）在工厰中做個廉價看更工人，為非人生活而看守寂寞的厰房和沒星沒月的他鄉夜晚。
在惡劣條件之下生活，淘空了不但沒有失去自己，而且，發現自我存在的價值和生命力的悸動，於是“從生活的狹窄面跳出來，試圖寫寫淤積於心中的東西和捕捉意象的美的升華。”（《我的黃昏·後記》）從此不斷寫詩。
淤積於淘空了心中的是他個人的心路歷程的苦澀，它多少總帶着民族的集體無意識；而從狹窄的生活面之中捕捉美的升華，寫成可誦的詩篇，淘空了不愧為在苦難中成長的詩人。
一時沒法子統計在澳門有多少人接受淘空了的詩，但八十年代澳門詩人作品的“見報率”，不能不首數淘空了。他是個多產詩人，雖然有時不免為了稿費寫詩，但其中不乏佳作。這些作品經過詩人的篩選，結成集子《我的黃昏》，那是淘空了的桂冠。
為什麼提“有多少人接受淘空了的詩”這問題呢?
淘空了是一個傳統語言方式的徹頭徹尾的叛逆者，他不按照語言的規範寫作，也不襲用寫詩要求用字準確精煉、意境形象優美和讀來瑯瑯上口的那一套老方法、舊圭臬，而大膽發揮他駕馭文字的能耐，使“詩行裏充斥着撞擊與疊加的諸多意象，其詩歌的扭曲與變形往往使讀者愕然吃驚。”（黃曉峰：《淘空了和他的詩．<我的黃昏>代序》）
淤積於淘空了心中的東西是一團苦澀，他的語言充滿了苦澀，甚至佶屈聱牙，使一般讀者不能卒讀。
（二）語言的無序性和“斷”與“連”的無常性
淘空了是現代詩人。
現代詩在海外華文文學領域之中，不是新鮮事物，但在保守的澳門八十年代文壇，專寫現代詩的淘空了，就成為矚目的一個。
現代詩有“三反”：反邏輯、反崇高、反文化；它反對邏輯推理，主張無意義，排斥價值判斷，拒絕一切人為的規定，拋棄和諧，提倡無序性和無理性。總之，它的價值觀和審美觀是逆傳統之道而行的。
淘空了的詩最大特點是語言的無序性，他的詩句不按照詞序排列的，比比皆是，信手拈來便有可觀之數：
難以扶起背後過往病客
難以追及前面貼愛的標簽
寒星從她紅脣濺落
簇嵌途旁枇杷葉梢 ——《偶感》
這是捏出荒蕪的一把喇叭
這是一疊捕捉魚尾紋的禮品 ——《喑啞的情歌》
繞山脊的彩雲心事成熟了
張揚着另種襟懷帷幕
得意的“金徽一百”燎起飄逸羊羣
羊羣不吃草而踐殘春夢未消的鮮花——《意象之間》
我領略星羣斥責自私的刺針
瘋跑這漫漫而不到隅的岸
奔波中我責備今晚是誤會約期——《今晚沒有月亮》
玻璃是礫沙和霜的營養
詩魂從暗角拐出明亮
然而明亮留下印記
煒點從搗碎峰巒甦醒
感知從淵海氈床彈跳——《蘿的毀滅》
風的訴說是綠不成歲月的樹
雨的低泣是艷不了歷史的花
——《一個故事》
等等。它們不光是詞列的無序性，而意象的展現也是非理性的；它的審美觀也是非和諧性的。要從淘空了的詩之中尋找意義，有時是吃力不討好的，但又並非絕對無跡可尋。
……
我抱着你的芳魄
入睡在秋風撩襟下的金磚上
也許你不承情地溜走
留下腳印是一串可口的金色清涼
使太陽靦腆
使西山金水浹背——《黃菊》
詩表達了詩人對黃菊的深情，語言的特色除了無序性，還表現於某些詞的假借代入，例如“金磚”就擴大了想象的深度和廣度，而“腳印是一串可口的金色清涼”一句，驟然看來，使人難以接受，但聯繫前邊的“芳魂”，可以使讀者對黃菊產生視覺的快感，從視覺而到味覺的“可口”和感覺的“清涼”，它說明了詩人的審美觀並非建之於形式的和諧之上，而是以矛盾和非還輯展現的。詩的最後兩句，“使太陽靦腆”是反襯黃菊的燦爛；“西山金水浹背”的“西山”虛實兼容，“金水”其實是黃菊，這一句既寫自己的感知，亦寫自己的想像力，假如寫：“漫山都是黃菊”，那不是現代詩，而是抄襲前人的語言。
詩的語言和一般文學的語言有着本質的差異：前者重敘述和反映，相對客觀；後者重抒情和表現，絕對主觀。詩人們認為語言是一種可供任意使用以表現自我的工具，讀者要從詩中領悟到一點甚麼，不光靠文字，而要看透文字背後的東西，因為詩人不可能用日常的語言寫詩。“要求詩人用日常談話的語言來描寫心靈可能接觸到的最驚奇生動的印象，正如要求歷史的描述者用普通畫家的靜態表情來表現一腳踩在毒蛇身上的人的臉色。”（赫士列特《泛論詩歌》）
這也就是杜甫說“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這理了。
現代詩通過無序性語言表現豐富而又雜沓的意象，這些意象忽斷忽連，極其樸朔迷離。現代詩的“連”是從起、承、轉、合那一套老手法演變過來的，但了無痕跡；它的“斷”，有如音樂的休止符，突然煞住，留下空白，讓讀者思考；有時連過渡的餘地也沒有，一個急轉彎就去到另一個天地，有不尋常的彈性和跳躍性。
淘空了詩中經常出現“斷”的複雜層次，典型之一是他的《一段話》：
一段話
像一簇手指
把該腐爛的攪成彩料
畫一片鋪天蓋地的綠葉
綠葉啊 在跌倒時光抖抖而展
盈滿春日
盈滿注目
盈滿血痕的音符
然而更盈滿呼吸富麗的希冀
葉沿的利齒咬碎料峭春寒
葉沿的潤脣滋生打濕了的夢
或許葉下有橋
橋下有液體的陽光流淌
凋萎的村落復甦
死亡石頭也能喂養葉脈
或許葉上是百鳥棲巢
葉上可鑄造荘重臉龐
葉上蒸炊神往歲月
一段話 掛上雨串
下不完黏情
無邊際的綠葉
詩中有話、手指、彩料、綠葉、春日、注目、音符、希冀（第一節）；又有春寒、夢、橋、液體的陽光、村落、石頭、葉脈、雀巢、臉龐、歲月（第二節）和雨串、黏情、綠葉（、第三節），在二十一行詩裏出現二十一種不同的事物和現象。這二十一種東西之間幾乎是完全分割的，互不相連的；但從文字表面深入到詩的整體，我們又隱約發現到這二十一種事物和現象在“斷”之中跳躍着“連”在一起。《一段話》裏有“盈血的音符”，有“料峭春寒”，有“凋萎的村落”；但也有“橋”，有“液體的陽光”，有“富麗的希冀”，有“莊重的臉寵”，有“神往歲月”。詩意在現實和理想之間往還迴旋，在意味無窮之中產生“死亡石頭也能喂養葉脈”的奇想。
這首詩隱藏着詩人從歷史中得來的痙攣性陣痛，又在陣痛之中安撫自己，求助於雨串和無邊際的綠葉來療治個人的和歷史的創傷。
（三）淘空了的自我意識
爲《我的黃昏》內容分類，是在反邏輯行爲之中的邏輯行爲，詩人們不一定接受，但爲了說明問題，不得不做這無奈的工作。
《我的黃昏》有以下幾種題材：
一、戀歌，有《暗啞的情歌》、《失去的愛魂》、《愛的疤痕》、《初戀》、《偷偷的愛戀》、《花，簪不上你的髮》等。
二、寫澳門的，有《巷口》、《闖馬路》、《小都市的束光》、《晚風渡小城》、《遊主教山》、《明天的訊息》、《路環島，請原諒》、《海陲夜思》等。
三、寫故土的，有《牽夫哼調》、《荒誕的情懷》、《惠安漁民》、《重返泉州城》等。
四、寫自我的，有《鏡前》、《偶感》、《生辰散板》、《雨花石》、《嘴角語》、《地球，我要掰開你的眼睛》、《浮萍履歷》、《我的黃昏》、《這贅累的身子》、《拋塊磚頭》、《獨坐》、《黃昏情緒》等。
五其他。
在這五大類題材之中，以表現自我意識的題材佔最多，整體詩集又以抒情為主調，這是現代詩的特色。
英國著名詩人華玆華斯在他的《抒情歌謠集》序言中指出：“詩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而且强調那是由於詩人自我表現起主導作用的結果。詩人雪萊也强調詩人的自我表現，說：“詩人是一隻在黑暗中棲息，為了以美妙的歌聲安慰自己寂寞而歌唱的夜鶯。”英國哲學家米爾說：“詩是一種感情在孤獨時的自言自語。”
詩人的自我表現決定於詩人的審美觀和價值觀，這兩者的產生完全在於情趣和意象的契合，是意境的直接感受，即直覺，而非對相關事物的理性思辨。
詩是潛意識的美化浮現。詩人要表現自我意識，但“誰能告訴我：我是什麼？”這這一個問題，從古希臘哲學到今天的現代詩人，一直都被它困擾。英國文藝評論家諾曼；霍蘭說：“用精神分析看一首詩，就是把它看作一場夢，或者是能在床上按五音步抑揚講話的理想病人。”
霍蘭沒說錯，詩人都愛做夢，而且特别敏感，感染着歷史的宿疾和時代的精神病，屬於“理想病人”。
我們現在試圖探討淘空了是否屬於“理想病人”。
沒有强烈的自我意識的人不可能成為成為詩人。詩人的藝術本能可以否定一切，就是不否定自己；他敢於肯定自己的審美觀和價值觀，他才有可能創造性地寫出好詩。詩人為了表現自我，可以不理會現實世界。
淘空了外表木訥隨和，但內心世界既自信又倔强。他說鏡子“曾經幫助我認識自己的影子”，不論這影子“或瘦奀或塌鼻或睨目／鏡子坦誠說我挺美／形象不生銹／是一幅風景是一片樸野是一泓澄湖。”（《我的黃昏·鏡前》）
常人會說這樣的話麼？不會。所以淘空了是“理想病人”。
山象徵崇高，淘空了不崇拜偶像，整本詩集沒有寫山。他在鏡前自我端詳之後，肯定自己“身後更有雲淡天高／身旁更有青山綠水”，盡管“幾多風雨幾天愁”，他還是“我不會凋零”。（《鏡前》）他大膽肯定自己存在的價值，而且預卜未來：“吹上喇叭／踏上藤路／不為自己留下一首歌／不為自己留下截返回路”（《生辰散板》）一派勇往直前，義無反悔的樣子，所以說自己“有花的芳魄／有石的性格”。他從“亘古的長街／走進幽探的笑容中”，他“不為挫傷的紀念／而是火的趕路。”（《雨花石》）寫自我意識，可謂淋漓盡致。
淘空了是“火的趕路”，但不是冷眼看世界。他的《浮萍履歷》正是這種情懷的寫照：“靜靜地聽靜靜地望靜靜地思想／回繞心境的不是自殺的輓詞／魂魄的聲音復而長出根脈”。淘空了經歷了史無前例人虐殺人的殘暴場面，他有着沉默保護自己的本能，在“一泓黑水”的現實面前，作爲浮萍的他，只有重施故技了。像淘空了這樣的一個人，對故土的筆墨既稀且淡，未知郁達夫的“傷亂久嫌文字獄”一語是否可以說得了。因此，要從他的詩中尋找有明顯的“時代氣息”的作品就不容易，他以現代詩這種透明度極低的藝術形式包裝自己，而且假借晚年的心態來贊揚黃昏，用心良苦。
中午被驕陽灼焦
我尋找夏日的天池乾涸了
崖壁飛瀑的夢凋謝
澗面沒有青山飄浮演出
崢嶸發芽了醜陋
骯髒被焦躁拾不完
然而季節的懷念老在
是因爲缺乏 意想不到的缺乏
思維更要呼吸
是由於渴望 一滴滋潤而已的渴望
埋葬於天池感情
移近預測的銀河嘴口
也許這是黃昏 屬於我的黃昏
詩人說“黃昏有痴情黃昏是復合”
我鋪開一張稿紙請黃昏休息
它的晚霞燒紅它的樹影
它的鳥鳴始終站在山的牙床
甚而它垂直的白帆鼓旺了漁火
雖然還有不測風雲 不測風雲報復
然而將添足畫意的動態
這才是眞正黃昏
我挑起適身穀穗
走入我的黃昏
走入幾世紀構思庭院
香飽依在櫚下還在擰癟腰肢的奶奶的空腹
儘管那是許願祭禮
而這串串腳印
獨眼疾必須診治
方能審變多視角的山水畫
可讓跟在背後孩子們
當成一條路去深慮去踩扁
啊 黃昏 朦朧黃昏
騷動後恐是幽暗
念不清楚天池壁上甲骨文
我不强求這誘惑棲歇
我也悔恨失去晨露抽出氤絲
惺忪荷葉托出蛙夢
紫燕漱口碎語
這些啊 這些統統讓黃昏瀰補
然而我手上已握塊淚痕斑駁的卵石
去擊濺閃爍的星星
傾聽從未聽過的樂曲
黃昏 我靈魂守候得膨脹的黃昏——《我的黃昏》
這首詩共四十三行，是淘空了長詩之一，用它為詩集命名，可見作者對它的重視。
詩的時間由“被驕陽灼焦”的中午到黃昏；空間則由乾涸的“天地”到作者鋪稿紙的桌面和作者“挑起適身殻穗”的田野而“走入幾世紀構思庭院”。在時空交錯之中，意象非理性地出現，又一個個消失，由新的意象代替，紛陳雜沓，目不暇給。先是“崖壁飛瀑的夢凋謝／澗面沒有青山演出／崢嶸發芽了醜陋／骯髒被焦躁拾不完。”詩人夢想中的天地，飛瀑停濺，青山失色，雄偉變成醜陋，叫人焦慮的骯髒拾不完！
但是，當“我鋪開一張稿紙請黃昏休息／它的晚霞燒紅它的樹影／它的鳥啼始終站在山的牙床／甚而垂直的白帆鼓旺了漁火。”思維的空間煞那間色彩鮮艷，鳥語花香，漁火鐘聲起來。這種幻想和前面的現實，對比多麼强烈！這是詩人情趣和意象契合的審美效果，又是詩人表現自我意識的一種手段，所以“季節的懷念老在”，所以“理葬於天池的感情／移近預測的銀河嘴口。”（古今人類的遷移都是為了更好地活下去）詩人用多層次的意象營造保護自我的假象，但到頭來還是不得不在隱約之中感到天地環境潛服着危機，所以不由衷的吐露：“雖然有不測風雲報服”，但他的自我意識十分頑强，他希望自己的“串串腳印／可讓背後孩子們／當成一條路去深慮去踩扁。”
詩人的自我意識有高度的警惕性和樂觀性，他估計“騷動後恐是幽暗”，所以“不强求這誘惑棲歇”，寧可去尋找荷叢中的蛙夢和紫燕的碎語；確信“我手上已握塊淚痕斑斑的卵石／去擊濺閃爍的星星／傾聽從來未聽過的樂曲。”
淘空了大膽地否定了崇高的天地，更否定了醜陋的現實，强調了自我意識的價值，這是《我的黃昏》成功之處。詩評家謝冕說：“客觀的眞實不是唯一的眞實。眞實的是自我，以及自我的能動作用。索洛古勃的詩句寫得好：“世界上並無别的存在，唯一存在的就是我’。”（《詩人的創造》第六頁）。
詩人常常都是生活於社會而存在於自我，而且不斷把自我提升到藝術的層次。自我意識形成於個人由童年以至成年的生活經驗的積累和民族集體無意識的積澱；藝術則來自現實生活，這兩種東西加起來，就成為詩人的自我本質。馬克斯說：“人的本質並不是某一個人生來固有的抽象的東西。人的本質實際上就是社會關係的總和。”（《費爾巴哈論綱》）由此推理，假如淘空了轉移個生活環境，他只有老死於舊日拉板車的生活，他不會由於新環境的條件反射而產生强烈的自我意識，成為詩人。
（四）尋求和鳴的啁啾
戀愛，是詩人、作家的寫作泉源，也是詩人、作家寫作的動力。少年但丁愛上了少女貝雅德麗齊，寫成了詩集《新生》；少年歌德失意於夏綠蒂，寫成了《少年維特的煩惱》，兩者都成為不朽之作。
不過，戀愛的神奇力量還出現於英國女詩人伊麗莎白；巴萊特的身上。
巴萊特的詩極有魅力，它吸引了英國的另一個詩人羅伯特；勃朗寧。他寫信給她表示傾慕，但巴萊特在十五歲時騎馬摔壞了脊椎，臥病二十多年，沒有接受他的愛。勃朗寧並不因此改變初衷，繼續寫信給她，四個月之後，又向她求婚；雖遭到拒絕卻依然愛她，不時上她的家看望她。愛情創造了奇跡，巴萊特竟然下床，站起來，而且走到室外，逐漸恢復了健康，後來他們給婚。這位女詩人就世界聞名的勃朗寧夫人。
戀愛，有激發詩人靈感的魔力。詩人的戀歌表現他的人生觀和世界觀。
淘空了不歌頌任何東西，他同樣不歌頌戀愛；他用苦澀的語言表現自我，也用苦澀的語言表現戀愛。他的戀愛沒有羅曼蒂克色彩。
他的初戀外在表情是“你的視線把我的眼球灼紅／我的目光使你的臉頰泛霞”，內心則““心中的鳥兒都想飛入她的心巢／尋求和鳴的啁啾”。初戀發生於林中，淘空了給小姑娘迷住了，有個“鼻樑被樹幹碰扁”的經驗，得來的是一塊“作為定情的手帕”（《初戀》）。這種初戀情懷和行為，樸素純眞，給人的感覺有如讀古典詩中的男女初戀情愫。
淘空了有過“因為你背後有他”和“我身旁也有了她”的感情困擾，但並無往事不堪回首的痛惜感喟，卻泰然自若的撫已慰人：“這痛疚回鄉團／重返你我心鄉／錯情的疤痕今再重現／且而加大／無法填平的彈坑。”（《愛的疤痕》）往事如逝水，一去不復返，失去的且由他失去，面對現實，不作唏噓。
以上兩首，由初戀至失戀，含義十分明顯。雖然現代詩不重反映，所寫的不一定是眞人眞事；但通過這兩首詩，我們不難看到詩人在戀愛問題上的自我，這種自我，是表現於“我”和情人在情感上的平等，和一般詩人由於深愛而言過其實地讚美情人，有本質的不同。淘空了用同一的自我態度對待妻子，在以下的詩中表露無遺。
淘空了對妻子一往情深，卻又老氣橫秋，“我不能為你唱情歌了／雙鬢的銀絲早縫我的嘴巴”，細聲問“你喜歡枕上這串讓時光／剝盡浮麗的精萃餘韻嗎?”夜半私語，又喃喃自語“相依為命，離别兩傷”。淘空了寫詩從不用排比句，但因妻子而破例了：
只要你細嚐我給你的那顆清醒的純粹
只要收拾我昨天饋你的鱗瓣落霞
只要再 我雙脣滿甜蜜的陽光
只要撫撥我頭發解綰的琴弦 ——《喑啞的情歌》
綿綿情話，淘空了用四句詩概括，含蓄得可以，綺麗得令人艷羨。
詩人的情感不是建立於縹渺天堂，也不是甚麼神殿仙宮，而是實實在在的生活。生活於城市，每一個人都得納入都市的巨輪，周而復始地跟着它的急迫節奏運作，早晚不停。每當清晨，“鬧鐘／盲目地將你我喚醒”，詩人不得不從夢中回到人間，緊盯着時鐘而打點生活，“秒針步履依舊穩重，愛魂是隨軸再轉／鈴急吁吁呼叫……”心潮隨之急漲，夜裏溫馨，由白天的血汗代替。
額頭上人為烙印
得不到你櫻脣的寬恕
我心湖的唏噓啊
湧出平生淚瀑
濺成草葉上所有的露 ——《失去的愛魂》
詩人的委屈在於自我受折磨，而更大程度上是妻子的一同受折磨，他對妻子的感情既苦澀又眞摯。
（五）前景不等於終點
“任何一個詩人恐怕都不會拘泥於一種手法或流派。”（《我的黃昏·後記》）淘空了用這句話警惕着詩人們。
淘空了是一個大膽詩人，他敢於破壞漢語的規範化和破壞形象思維的規律，甚至生造詞彙，創造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每個詩人都必須有自己的語言風格，否則，互相模仿或抄襲，那就無藝術可言。淘空了的語言有可肯定的地方，但不希望它成為一種模式，使他“把自身纏進了與語言搏鬥的紛紜萬象的漩渦”（黃曉峰：《淘空了和他的詩》）裏。有了模式，不求突破，不能跨越障礙，難有更美好的前景。
前景不等於終點
航道遠而遠
再哼哼一串縴歌
撩起江面迷霧
犂起一道彩虹 ——《縴夫哼調》
詩人與牽夫都是逆流而上的，“航道遠而遠”；所不同的是牽夫不可能個人活動，因為“牽”是一種“集體所有制”，靠它方能發揮作用。詩人乃“個體戶”，要“撩起江面的霧”不容易，要“犂起一道彩虹”更難，但詩人們不能不“撩”，不能不“犂”?
“前景不等於終點”，我相信淘空了的終點是他的起點。因為他這個人，其缺點就是其優點。寫詩，要運用普通話思維，但他的普通話在語音上不過關，比方“詩詞”（ShiCi）他永遠說成“稀奇”（XiQi）。就因此，有個中學在非常需要語文教師（特別是會說普通話的教師”的情況底下，也不聘用他。後來，他當起中學語文教師，用不純正的普通話講課，發揮他心靈深處的詩的能量和執着的眞摯，導發了中學生詩核爆炸，跟他學詩，寫詩。澳門現代詩“新生代”中的黃文輝、郭頌揚、林玉鳳、謝小冰、方靖儀等等就在他直接或間接影響之下逐漸成熟的。
說起澳門的現代詩人，朋友們幾乎都指我如何如何，他們都錯了，眞正寫現代詩的是淘空了，他又是一個開拓者。
一九九一年六月廿日脫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