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凌鈍的詩追尋
新一代的精神困惑

莊文永

　　詩是甚麼？甚麼是詩？這是一个令批評者和欣賞者深感沉重的感情桎梏，而且是一个讓許多美學家甚至哲學家在苦思冥想中感到十分辣手的問題。詩人的感情世界意味着甚麼？這同樣是難以捉摸的現象。儘管如此，詩，仍然不失它固有的神聖！
　　我帶着意識的衝動讀完凌鈍的《下午》之後，掩卷沉思，並且悄聲嘀咕我扮演這个批評角色意味着甚麼?領悟些甚麼?由於我對詩人的感情世界和藝術的敏感性不大敏感，所以，我就很容易記住貝爾老頭在《藝術》中的句話“缺乏藝術敏感萬籟 的人不可能獲得審美經驗，而缺乏廣泛、深刻的審美經驗的審美理論顯然是沒有價值的。”正因爲這樣，我無法用高深的理論將凌鈍的詩釘在”現代派“金色的文學標簽上，也不敢氣宇軒昂地指手劃腳，使讀者們洞然參悟而嘖嘖叫好。
　　當我面對詩的精神世界感到暈眩的同時，如何去尋找藝術不羈魔影的意識十分強烈。在我看來，詩人的精神狀態隨着感情的錯動而發生變化，那錯綜複雜的意緒強波，正是使我相當震驚的發現之點。正因爲如此，我竭力用手去剝開詩的”內核“作觀照那就是詩的精神世界。由於詩人腦神經的意識系統的幅射，無時無刻不在左右我的感覺，而且與我構成了衝突或合拍、陌生或親切的關系：

　　親愛的先生
　　首先，儘量不帶感情色彩
　　甚至憤怒，也不外乎
　　事情不那麼令我們喜悅罷了
　　毋須動容，和氣生財
　　動詞請酌情使用
　　多了行文粗魯
　　名詞多點卻顯得端莊
　　至於句子、忌多渙散
　　建議採納長句
　　法律條文一樣的複合句
　　慎重又老成
　　蜿蜒一兩頁一句相信也無妨
　　短句年青又性急
　　予人浮躁的印象不好
　　切莫隨意用之

　　自稱一律我們
　　數千員工的大公司
　　何來有我，你的忠實的？

　　——《辦公室速寫之“英文公函”》

　　任何一首詩的建構，任何一幅生活的構圖，其形式的解體和新的意象組合都爲藝術提供了新的表現方法。凌鈍彷佛有意與我開開玩笑，使我鎮靜又浮躁不安，時而在長句中跋涉，時而在短句中跳躍，但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從他急促的精神中返回自身，更談不上和氣生財看來，凌鈍繃緊的神經有點兒錯亂的表現。但我們不要忘記詩人的知覺系統在任何情況下都是藝術信息的紅點，詩人面前出現許多日常生活的片斷，在生命主體意識的衡擊之下，主題思想分解成由語言組成的多稜鏡，感情色彩憤怒性急浮躁，這種密集的意象和多層次的色調是現實生活焦急意緒的流露。由於現代緊張的生活衝擊着我們的思維方式，也由於當代人的心理素質產生了急劇的變化，詩人重新認識隱藏於精神上的困惑。在這一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到凌鈍的精神世界那種焦急與憂慮相交織的感情鎖鏈的斷裂，產生了現代精神文明給人帶來了沉重的心理負荷。
　　我之所以肯定精神這個內核在詩中的價值，就是詩人在進行創作的時候，他的情緒是難以抑制的激動，不是心中有一種因自由抒發而得到精神快感，就是有意排泄積郁之後痛苦的解脫。讓我們再來看看凌鈍的另一首詩

　　??下雨
　　分明　玩
　　笑　　（笑）
　　——瞧!大地

　　　　　——瞧!大地
　　　　　　　　 傘（
　　　　　　　 傘（企）
　　　　　　　 們（圖）
　　　　　　　　 傘
　　　　——抗拒——
　　　魚　（滿）
　　　魚　天
　　魚　的）
　　　魚　魚
　　　　游　疑
　　　　老猶 …
　　　　　人
　　　　喃…喃自雨
　　　　魚…就是雨
　　　　　嘩啦…
　　　　嘩啦…
　　　　　嘩啦啦…
　　　　　……
　　即使不嘩啦　也
　　　淅瀝
　　　　點點滴滴
　　不要笑!滴進來啦
　　傘，傘擋，擋不住啦

　　唉呀快!
　　快摸掉光光的日光
　　有計劃有組織的雨來啦
　　?
　　!
　　……（魚即是雨…）
　　……風風雨雨?魚遊
　　?瘋瘋愚愚傘張

　　不准寫詩
　　××××　　
　　不准看魚
　　　　　 不準笑
　　　　　　——
　　　　　　張傘！
　　　　傘　嘭
　　　傘們　　嘭
　　傘傘傘　嘭
　　　傘傘　（嘭…）
　　　　傘！
　　　　……
　　魚 ..　..　..
　　——《挫悟雨陸》
　　儘管這是西方創造樣式的圖象詩，而感情的波瀾已給詩披上恐慌的外衣，讀來令人透不過氣。作者無須求助於物來表達信息了，感情像脫缰之馬奔突於精神灰暗的天宇。我讀完這首詩後，心不止一次感到一種困惑和迷濛的顫悚。那麼，究竟是甚麼力量使我進入那難以記傳的感情體驗呢?我想我們處身於現代化都市，生活越是向前發展，就越像一個浩瀚無涯變化多端的海洋，有心靈與現實的碰撞，也有寒流與熱帶風暴的交鋒。我們有時偶雨看見臨街的對面走來一羣穿着性感服裝的男女，口中念念有詞，漫不經心地從口角濺出新鮮詞匯”你好嘢“等等的情話與詈語，相互滲透我們多維空間。這些新鮮意象湧入現代詩人的知覺層，感情中樞受到震顫，大腦的意緒系統發生裂變，各種不同的感情漩渦回流激蕩，從而出現種種不同的感官信息。正因爲如此，我不得不坦言相告讀者諸君的一個事實，藝術經過現代精神的污染呈現出多變的面孔，就象超級市場的櫥窗內那些不同面譜的玩具機器人。我們的詩人面對自身所處的生活環境深感困惑，別無選擇地對生命主體意識的強化。”克服現代文化的畸變，推進意識與物質相互作用研究的一個關鍵，看來就是擺脫單向性的思想方法。爲此，必須轉向具有引進反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以求得平衡的雙向性，或者使多視角觀點並存的多向性的思想方法。“（日·石川光南《從文化方面看意識與物質的相互作用》）。凌鈍的詩作爲生活本質的反向視點來觀照，儘管有點兒悲劇性。
　　光
　　就這樣　消失
　　電
　　就這樣　停了
　　和遠古一樣靜止的黑暗
　　突然穿越時空
　　如往事般
　　來蒞這大街小巷
　　毫無疑問，籠罩在凌鈍的黑暗情緒的氣氛是穿徹人心痛苦的感情體驗，其中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對生活的希冀和憧憬深感迷惘。同時，我們又感悟到詩人生命意識的騷動，在這”靜止的黑暗“裡，企圖以自己年輕熾熱的火光去突破這堵黑色的”圍牆“
　　光
　　就你麼簡單　亮起
　　和遠古一樣艱辛的光
　　承在一燭之上
　　就這樣
　　力排幾立方米的黑暗
　　亮着
　　凌鈍呼喚光的靈魂掙脫種種傳統基因的社會形態的心理惰性的羈絆而激發刺眼的光亮，其心靈世界與現實世界相擊碰撞的生命之光，企圖衝出困惑的天地。我們認識到，新的生活格局帶來了新的生活矛盾，新的希望夾雜着新的憂慮，新的歡樂也有新的痛苦，這些都是詩人面臨的課題。凌鈍刻意調動讀者心理的平衡，同時呼喚讀者去思考”光“的價值。

　　再沒有人
　　在熒光屏上
　　推銷自己
　　再沒有人
　　在大功率的揚聲器裏
　　浪費平裝版的感情
　　再沒有人藉燈光行兇
　　把鄰居吵死於磅礴的四方城下
　　總之
　　驚呼過後，一切歸靜
　　所有的機器都停止
　　所有的人都安靜
　　我以父親慣用的方法
　　燃起室燭光
　　一個看似對光的明確追求，而其中的憂患和迷惘的意識都是十分強烈的，這本身是一種思維的悖離。只要我們冷靜思索現代生活的某種眞實就不難認同這種悖離的客觀存在。因爲在燈光亮起時，我們會看到”在熒光屏上／推銷自己“的人性面孔，以及”在大功率的揚聲器裏“聽到那永無寧日吵鬧。因此，詩人的意識之光已被現實的鐵拳所擊碎，其中甚至包含着麻木抑或是缺乏生命意識的魅力。我們或許也可以從這”停電“的潛意識中體會到某種生活形式的困惑，不得不認同生活眞實的嚴酷。凌鈍詩中的”光火“是現代人思想的信息，其深刻的藝術內涵不是對光的讚美，而是對它的反思現代人如何去探索和追求人生中眞正的光亮。
　　我們知道，現代文明給人類帶來某種不同程度的精神困惑。儘管杰里米里去金提出人類終於指日可待的觀點，這種觀點雖有點兒危言聳聽，但我們面臨的現實世界的確讓人苦不堪言。空氣污染、大地貧瘠，自然生態遭受現代文明進一步破壞，發生街頭巷尾的暴力事件層出不窮，這一切無法令人愉快的現象，使我們現代人的心理失去平衡。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無可避免地陷入新的困境，感到無可適從的一種危機感。凌鈍的思想意識毫無例外被這種現實包圍着，他的情感象一只迷惘的小鳥，驚慌失措尋找歸巢：

　　歌聲裏
　　鄰座女人
　　吞雲吐霧的慵態
　　竟是中環動人的夜色
　　而我（一名規矩的男人）
　　必須擠車趕船
　　回家喝湯
　　歡樂今宵
　　沒有人留意
　　究竟媽媽是電視機
　　還是
　　電視機是媽媽
　　——《而我（一名不規矩的男人）》
　　凌鈍思想情緒處於交錯狀態，且具有雙重功能。這種無可奈何的感情逃避，正是現代文明觸動下的精神回歸，做一名不規矩的”規矩人“。雅斯貝爾斯在《存在與超越》裡這樣認爲”當代世界壓抑生命，精神生活不穩定，使存在難以對現存事物保持令人滿意的支配。對外部世界的描述使我們失去信心，竟志消沉，日趨無所作爲。“因此，凌鈍詩中的生命意識，很大程度可說是現代人精神狀態的側影，他努力探索現代人的種種精神問題，揭示出現代人面臨的精神困惑，這也許是其詩作的一大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