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着濺着的一道生命水
論徐志摩詩中的性靈美(初稿)
危亦健
一
徐志摩,一個不平凡而幾乎被埋沒了去的詩人名字。八十年代初期,這個名字從冰封雪掩的境地裏被帶到陽光之下,受到讚揚,也受到指斥,人已蓋棺,但未論定。盡管這樣,自從徐志摩崛起於文壇一以至今已,他在海外受到的尊崇,並不至於與他同時期的任何作家、詩人;中學語文選他的詩作教材,大學裏有人研究他的作品,出版商翻印他的著作,由台灣、香港至東南亞,林林總總,不下數十種。一九八二年,香港商務印書館鑑於“徐志摩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位有代表性的作家”,向北京國書館借來了由趙家璧在三十年代編的《志摩全集》清樣稿,經過整理,改名《徐志摩全集》,合爲五卷出版①。這是直到今天海外最完整的《徐志摩全集》。
徐志摩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主張用作品表現自己性靈的一個詩人。甚麼是性靈呢?或者,應有怎樣的內容呢?徐氏從來沒有具體說明。趙家璧說:“他常用這個詞,意指Inspration”;又說,徐氏常鼓勵他的學生去參觀美術展覽和去聽音樂演奏,說這兩者“同樣是觸動着性靈而發的”。②
在徐志摩的作品和書信之中,隨處可見性靈這個字眼,最初見的是他來自倫敦的家書:“更有一事爲大人所樂聞者,即兒到倫敦以來,頓覺性靈開發,求學興味益深,庶幾有成,其在此乎?”③
在劍橋大學,徐志摩接受英國貴族文化教育,度過一生最美麗的時光。他最愛康橋,他說:“康橋的性靈全在一條河上”④他用濃到化不聞的筆墨描寫康河兩岸的優美自然景色,認爲“大自然的優美、靜寧、調諧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而然的淹入你的性靈”。⑤
徐志摩認爲,人體的美,可以啓發性靈。他和英國女作家曼殊斐兒邂逅的“二十分不死的時聞”之後,寫這“至於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凈,我其實不能傳神於萬一,仿佛你對着自然界的杰作,不論是秋水洗凈的湖山,霞彩紛披的夕照,或是南洋瑩徹的星空,你只覺得他們的整體的美,純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觸的美;你仿佛直接無礙的領會了造化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偉大最深刻的戰刺中經驗了無眼的歡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靈。”⑥
徐志摩在《藝術與人生》演講之中,有這麼一段話:“我們也會看見此時此地的中國是一個浮遊着一堆體力弱、智力低、在德性上是懦夫,在靈性上是叫化的人,這也算一時之盛了!我們的社會在靈性方面是僵死的。”小小一段話,兩次提及性靈。
與陸小曼的婚婚鬧成僵局後,徐志摩在信中苦苦哀求對方回心轉意,寫道:“靈魂是要救度的,肉體也不能永遠議人家侮辱蹂足;因爲肉體也含有性靈的。”另一因,他又對她說:“我如其憑愛的恩惠,這能從有性靈里放射出一絲一縷的光亮,這光亮是你的。”⑧
徐志摩把一些有關人性的問題都提升到性靈上去發揮,由於他是詩人,所以借明代學者焦閎的話來詮釋徐志摩所說的性靈,應該是比較貼切的。焦閎說:“詩無他,性靈之所寄也。苟其感不至,則情不深;情不深,則無以驚心動魄,垂世而遠行。”⑨
詩是一種最適宜於表達詩人思想感情的文學形式,這“在於它必須道這詩所特别具有的藝術。”⑩這就是說,詩要通過道當美化的語言形式表達詩人心靈深處的眞實感受和善良的願望;有了美的形式和眞與善的內涵,詩才具性靈美。
徐志摩曾經留學英國,受到湖畔詩人華滋華斯、田園詩人泰戈爾和高張自我、怒自抗爭的浪漫詩人雪萊、拜倫的影響,但他獲得的不是文字上的東西,而是他們詩中所帶來的性靈深處的妙悟;這妙悟形成他的獨特的詩樣的性格。蔡元培對他的評價是:“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這自有樂土。”(11)徐志摩的詩,詞藻豐富華麗,意境飄逸,他追“自我解放與空靈的飄逸”,所以“給人總是那舒快的感悟。”(12)這正是性靈美所帶來的效果。
詩人的生前是流動人的水。徐志摩“是跳着濺着不含晝夜的道生前水”(13),他的生前不時濺起不尋常的浪花。起初,他的父親送他到美國留學,由於環境不追合他的個性,他又遠渡重洋到英倫,穿長衫來往於劍橋大學和著名學者之間,風度翩翩,爲歷來中國留學生之僅有。回國後,既在大學教書、寫詩、辦詩刊,又粉墨登場演戲;狂戀林徽音失意後,彼此成知交;與名交際花陸小曼結婚後,明如對方吸毒墮落,但愛情至死不渝。徐志摩個性洒脫不羈,表現在詩的創作上尤爲突出,從不墨守成規於任何一種形式,活潑多變。他說:“我的筆本是最不受羈勒的野馬,看到一多的謹嚴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但我索性的落拓,始終不容我追隨一多他們在詩的理論方面下這麼細密的功夫。(14)”
徐志摩的“不受羈勒”、“索性的落拓”和不願在詩的理論方下細密的功夫,正是他個性上的眞的表現;而對愛情的態度又是個性上的善的表現。這眞和善是性靈美不可或缺的兩樣東面。
二
徐志摩出身於相儅富裕的舊式的商人家庭,受還中國傳統的封建教養,封建意識本應十分強烈,但到了英倫,在歐洲文化的熏陶中成長起來,從此脫胎換骨,幾乎全部拋棄了中國文化思想而與外國文化發生幹絲萬縷的聯係。他在五四運動之後回國,血液裏既有拜倫的傲衊一切的反叛細胞,也感染義雪萊的理想主義的精神;還擁有哈代的悲觀厭世、泰戈爾的沉思冥想、濟慈的唯美虛無和華茲華斯的脫俗高遠相混合的世界觀和人生觀。
在儅時,中國內有軍閥的割據拔扈,外有帝國主義的入侵,內憂外患紛至沓來。中國人民己經覺醒,反軍閥和反帝國主義、要求民主和科學的呼聲風起雲湧。徐志摩受到冲擊,反應強烈。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發生了軍閥屠殺青年慘案,徐志摩在他編輯的《晨報副刊·詩鐫》發表了慘案專號,並刊登了他的詩《梅雪爭春——紀念三一八》。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出東濟南慘案發生,徐志摩更是義憤填膺。他在日記裏說,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爲了國事難受。他譴責日本帝國主義者沒有把中國人民儅作人來看待,是欺人太甚的所爲,有血性的誰能忍耐?而中國政府也眞是精糕,總司令不能發令,外交部長是欺騙專家,中央政府是昏庸老朽的收容所。(15)
象這樣愛祖國、反封建的記,在徐志摩的作品(包括日記和書信)裏是不少的。說他的詩“總有三條積極的主線:愛祖國、反封建、講人追”(16)基本沒說錯。
徐志摩不是一個革命者或社會活動家,只是一個詩人,而且是爲自己貼上表現“性靈”標簽的詩人。在尊重人權的社會裏,詩人、藝術家大可以過過自己喜愛的形式去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這是天公地道的事。胡适可以寫他的像纏足女人放大了腳的《嘗試集》,郭沫若可以寫他的狂飈式的《女神》,徐志摩高舉“性靈”的旗幟寫自己的“單純信仰”,不但無可厚非,而且是繁榮文化藝術的種舉動。
徐志摩承認自己是“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人”。這種單純的信仰“只有個字: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夢想的這個理想的條件能夠會合在一個人生裏。”(17)徐志摩的詩作,大部份就在表現其“單純的信仰”之中顯出性靈美的,而這種表現有時是狂熱的。徐志摩說:
只有一個時期,我的詩眞有些像山洪暴發,不分方向的亂冲。那就是我最早寫詩的半年,生命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震撼,甚麼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顧間散作繽紛的花雨。(18)
又說:
詩人也是一種痴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抓着薔薇的花刺,口裏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摘出來把花朵染成大紅他不住口。(19)
這兩段話,充滿了對詩人的主觀激情和赤子之心。王國維說:“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閲世。閲世愈淺,則性情愈眞。”(20)徐志摩的主觀激情在於眞,而赤子之心在於痴,這兩者形成了他的詩的美學效果。徐志摩是一個浪漫主義的詩人,他對自由生活的追求充滿幻想,對自由戀愛的實踐是對傳統禮教的叛逆;他的散文《想飛》要去尋找“做人的權威”,要達到“做人的交代”,那是在軍閥混戰,帝國主義入侵,人民窒息,知識分子要求出路的種種冲擊之下所產生的情緒。在徐志摩的詩作之中,這一顯情緒是很明顯的。
徐志摩對於理想的追求是非常執着的,但這理想究竟是甚麼呢?别人猜不透,徐志摩本人沒有“交代”清楚;它只可能像徐志摩的夫子自這和胡适所肯定的,是一種“單純的信仰”。爲了這信仰,徐志摩扮演以下的角色:
我騎着一匹拐腿的瞎馬,
向着黑夜裏加鞭;——
向着黑夜裏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馬。
我冲入這黑綿綿的昏夜,
爲要尋一顆明星;——
爲要尋一顆明星,
我冲入這黑茫茫的荒野。
——《爲要尋一顆明星》
這種騎拐腿瞎馬在黑夜裏加鞭尋找明星的形象,是徐志摩在現實生活中提煉出來的追求理想的形象。黑格爾在他的名著《美學》中說:“詩在描寫中所應提煉出來的,永追是有力量的;正是理想化的東西,而不只是現在西前的東西。”(21)徐詩之中,有不少是帶着美學觀點來寫的。騎拐腿瞎馬闖入黑夜的荒野,其狀況是“累壞了我跨下的牲口”,也“累壞了馬鞍上的身手”;最後是“荒野裏倒着一只牲口,黑夜裏躺着一具屍首”,但是: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可以說,整首詩貫串着詩人明知不可爲而爲的執着性,但要重要的是詩人在詩中創造了一個悲劇性的美好形象。要找出徐志摩詩中的性靈美,這一點是很重要的,是一個本質問題。
徐志摩追求理想(或說“單純的信仰”)的執着,在《無題》一詩中,有更深入的發掘:
退後?——昏夜一般的吞蝕血染的來蹤,
倒地?——這懦怯的累贅問誰去收容?
前冲?啊,前冲!冲破這黑暗的冥兇,
冲破一切的恐怖,遲疑,畏葸,苦痛,
血淋漓的踐踏過三角棱的勁刺,
叢莽中伏獸的利爪,蜿蜒的蟲豸!
徐志摩在執着追求理想之中,不忘性靈美本色,在自勉勉人的高時,營造了高雅的意境:“一彎青玉似的明月在雲隙裏探望/依稀窗紗間美人啓齒的瓠犀——/那是靈感的讚許,最恩寵的贈與!”而且“至有那高峰,你那最想望的高峰/亦已湧現在當前,蓮苞似的玲瓏……”既浪漫而鼓舞,教一切“朝山人”奮不顧身,忘盡了來路荊棘的傷痛和草叢亂石堆裏的血迹斑斑。
在徐志摩的詩裏,明星是理想的象徵,他對它
充滿強烈的愛: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它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把明星作爲神明去愛去崇拜,感情可说至深至誠了。而且,詩人發揮豐富的想象力,把視野推廣:“在冷峭的暮冬黃昏/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在海上,在風雨後的山頂——/永遠有一顆,万顆的明星!……”因而爆發如江河奔流的感情:“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獻愛與一天的明星/任憑人生是幻是眞/地球存在這是消泯——太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盡管徐志摩對追求理想表現了一片赤子之心,但詩的意境總是縹緲的,情緒也是飄忽幻逸的;“人生是幻是眞”又使他陷入虛無主義的泥沼。他的《去罷》一詩,用意在甩掉掉陳舊的一切,換來的卻是”獨立在高山的峰上”,作出“面對着無極的穹蒼”的姿態;而“我把幻景的玉盃摔破”,只求取“笑受山風與海濤之賀”這一類無人間煙火味的安慰;詩的結尾”當前有無窮的無窮“,只是説明了詩人的理想是空洞裏空洞罷了。但正白於這樣,徐志摩才成爲徐志摩。他的詩”是他整個人格的表現,他把全副精神都注入了一行行的詩句裏,所以我們覺得在他詩的字行間有一個生龍活虎的人在跳動,他的音容、聲調、呼吸,都歷歷如在目前。他的詩不是冷冰冰的雕鑒過的大理石,是有情感的熱烘烘的曼妙的音樂,他平常說話就是慣用親暱的熱情的腔調,所以筆底下也是一派撩人的嫵媚。”(22)
這“撩人的嫵媚”正是他的詩的性靈美魅力了。
現在,我們來討論徐志摩在歌頌大自然中所表現的性靈美。徐志摩歌頌大自然的詩與我國的田園山水詩有着血緣關係,需要花一點篇幅來說明。
曾有說者認爲中國古典文學不外兩大類:一是廟廊文學,一是山林文學(即田園山水文學)。兩者之間又以山水詩爲主體,備受歷來學者所重視。根據旅美學者葉維廊的界說,一首被稱爲山水詩的,“是因爲山水解說其襯托的次要作用而成爲詩中美學的主要對象,本樣自存。”(23)台灣學者王國瓔的界說,除了提出以山水爲美學對象之外,還強調了知性的介入程度:“但不論山光或水色,必定都是未曾經過詩人知性介入或情緒幹攏的山水,也就是山水必須保持其本來面目。”(24)歷來學者論及山水詩,都承認其特點在於詩人與山水的和諧共存意識的流露。英美詩人則與之相反,因爲在西方的傳統觀念裏,人與自然的對立意識非常強烈,導致詩人而對雄偉浩瀚的山水時,產生焦慮感和恐懼感,產生要設法超越自然的欲念。英副詩人雪葉在一八一六年所寫的《白山》(Mont Blanc)可說是此中一例。徐志摩雖深受西方文化白影響,但他對大自然的意識卻完全是中國的。
歌頌大自然的詩,是徐志摩詩作中藝術手法最好的一種,膾炙人口的有《康橋再會罷》、《再别康橋》、《鄉村裏的音籟》、《五老峰》等等。這些詩的特點是詩人不作單純的景物描寫,而是感情的移入;但這種移入並不幹攏大自然的本來面目,而是達到詩人和自然和諧共存,景因人的審美觀的確立而顯現其價值,人因景而得到美感的滿足。
徐志摩歌頌大自然詩篇最突出的,首數康橋;他對康橋的迷戀,純是感性的。他認爲“它給你的美感簡直是神靈性的一種”(25)在離開它的時候,描寫離情别緒,極盡筆墨之能事:
在你嫵媚河身的兩岸,此後
清風明月夜,當照見我情熱
狂溢的舊痕,尚留草底橋邊,
明年燕子歸來,當記我幽嘆
音節,歌吟聲息,縵爛的雲紋
霞影,應反應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戀意詩心,
讚頌穆靜騰輝的晚景,清晨
富麗的溫柔;聽!那和緩的鐘聲
解釋了新秋涼緒,旅人别意,
我精魂騰躍,滿想化人音波,
震天徹地,彌蓋我愛的康橋,
如慈母之於睡兒,緩抱軟吻…………
……………………
《康橋再會罷》
寫得情濃筆潤,讀來令人如飲佳釀醇釀,醉而不敗。可以再看他歌頌康橋大自然的部份:
康橋!你豈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數不勝數;最難忘
鶱士法頓橋下的星憐壩樂
彈舞殷勤,我常夜半憑蘭幹,
傾聽秋地黑影中倦牛夜嚼,
水草間魚躍蟲哇,輕挑靜寞;
難忘春陽晚照,潑翻一海純金,
淹沒了寺塔鐘樓,長垣短堞,
千百家屋頂烟突,白水青田;
難忘茂林中老樹縱橫,巨幹上
黛薄茶青,卻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樹凝寂,
像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橘緑,
那妙意只可士秋夢邊緑捕捉;
難忘榆蔭中深宵清囀的詩禽,
一腔熱情,教玫瑰。淚點首,
滿天星環舞幽吟,款住遠近
浪漫的夢魂,深深迷戀香境;
難忘村裏姑娘的腮紅頸白;
難忘屏綉康河的垂柳婆婆,
婀娜的克萊亞,碩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盡數,總之此地
人天妙合,雖微如寸芥殘垣,
亦不乏純美精神,流貫其間。
………… ——《康橋再會罷》
詩臻妙境,形象鮮明。而“純美精神”和“人天妙合”是全詩精神意旨之所在,前者表明了徐志摩追求“單純的信仰”之一的美,在這裏得到了證據(即使一點點),而後者是徐志摩的哲學思想根源的表露。
“人天合一”思想源出我國《易經》“天人同心”之說。文學與哲學的血緣一係是不可分割的。學者葉嘉瑩說:“在中國的固有(哲學)思想中,自當推儒家與道家爲一大主流,其影響及於後世者也最爲深遠。(中略)受儒家之影響而形成的‘托意言志’爲一派,受道家影響所形成的‘直觀神悟’爲一派。”(26)孔子提出的“智者樂山,仁者樂水”,是出於理性,提面學生重現山水給人的啓悟;莊子詠嘆:“山林興,臬壤歟,使我欣欣然而樂歟!”是出於感性,與他主張人與天地前物齊一的哲學思想相一致。
從徐志摩歌頌大自然詩作之中,我們不難發現他的哲學思想是受到泰戈爾根深的影響的;他追求的“單純的信仰”和戀愛態度上的某些一“洒脫”表現,又與老莊學說十分接近的。
假如說唱歌康橋是徐志摩詩中屬於陰柔的一面,那麼,《五老峰》是陽剛的一面了。他描繪五老峰,一下筆豪氣萬斗:“不可搖撼的神奇/不容注視的威嚴”,跟着是情繪飽滿的讚美五老峰超塵脫俗:“這磅礴的偉象顯現!”而且是“在這亘古的空露中/陵慢着天風、天體與天氣!”雖有冷眼看現實的態度,但浪漫主義本色依然濃厚:“有時朵朵明媚的彩雲輕顫的妝綴着老人們的蒼鬢/象一樹虬幹的古梅在月下/吐露了艷色鮮葩的清芬!”這些描寫,既奇綺又奇動奇芬,使人在視覺上、感覺上、嗅覺上都產生了通感性的美感。詩的結尾,極具氣魄:
靈魂!記取這從容與偉大,
在五老峰前飽啜自由的山風!
這不是山峰,這是古聖人的祈禱
凝聚成這“凍樂”似的建築神工,
給人間一個不朽的憑證——
一個“崛強的疑問”在無極的藍空!
這一節詩給讀者的震撼不亞於李自《蜀道難》的個别情節,它表視了詩人從大自然得來的從容器量和追求理想的風度;結尾畫龍點精的一語“崛強的疑問”又是詩人從五老峰的奇偉挺拔的感染之下所流露的對視實的懷疑和對尋求自由的堅強態度。
假如說《康橋再會罷》是西方的大自然美,那麼,《五老峰》是中國的自然美;假如說它們都是靜中帶動的,那麼,《鄉村裏的音籟》和《山中》是相對的靜境了。
音籟原是莊子用來表達他對音樂美學的種概念,包括“天籟”、“地籟”和“人籟”類。姜夔說:“詩本無體,《三百篇》皆天賴自鳴。”(27)其實,《鄉村裏的音籟》這一類意境,可以追溯到其遠祖:陶淵明的田園詩!,至於《山中》,又可以歸宗於王維的《鹿柴》或《竹裏館》那一類帶有禪理的詩裏去。嚴羽《滄浪詩話!詩辦》說:“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在《答出繼叔吳景山書》中,他又說:“以禪喻詩,莫此親切。”以禪入詩,可去尖囂而滌內理,呼吸暢和而明澄性露,必有所妙悟。古人王維林中微觀物移,不我主動,性情生矣後人徐志摩山中廣視前物,見庭院,聽市謠,望明月,撫老松,性靈生矣: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陣清風,
吹醒羣松春醉,
去山中浮動;
吹下一針新碧,
掉在你窗前;
輕柔如同嘆息,
不驚你安眠!
“去山中浮動”是浮想聯翩的躍動;“不驚你安眠”是從幻境回到現實的空靈。把《山中》和《竹裏館》一比,同樣看到物與我的關係,前者的我是相對靜止的;後者是我的物化和物的我化交替出現,達到物我和諧共存的境界。徐志摩歌頌大自然的詩大都存在這種境界,既是美學的,又是性靈的,所以有充分的性靈美。
接下來,我們討論徐志摩在愛情詩中所表現的性靈美。
徐志摩和陸小曼的戀愛,兩人都出於眞誠,但卻成爲部份人攻擊徐志摩的話柄。鬱達夫對這件事的看法是這樣的:
他和小曼的一段濃情,在他的詩裏、日記裏、書簡裏,隨處都可以看得出來;若在進步的社會裏,有理解的社會裏,這一種事情,豈不是千古的美談?患厚柔艷如小曼,熱烈誠摯若志摩,遇全在一道,自然要發放火花,燒成一片了,那裏還顧得到綱常倫教?要那裏還顧得到宗法家風?當這事情正在北平的交際社會裏成話柄的時候,我就佩服志摩的純眞與小曼的勇敢,到了無以復加。記得有一次在今雨軒吃飯的席上,曾有人問起我以對這事的意見,我就學了三劍客影片裏的一句話回答他:“假使我馬上就要死的話,在我死的前頭,我就只想做一簡偉大的史詩,來頌美志摩和小曼。”(28)可見徐、陸的戀愛眞誠充滿性靈美,感人深深。
在愛情問題上,深受西方文化思想影響的徐志摩追求的是自由戀愛,認為“把愛說成是最有生氣最有潛力的創造泉源,實不是言過其實。”(29)因此,他的離婚和熱戀陸小曼“那裏還顧得到綱常倫教?要那裏還顧得到宗法家風”了。
現在,我們不追談徐志摩愛情上的是是非,且回到本題,尋找徐志摩愛情詩中的性靈美。
徐志摩寫了不少愛情詩,雖境界不及歌頌大自然的高,但其純眞充滿了性靈美。他的《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和《翡冷翠的一夜》被認為是他的愛情詩的代表作;兩者語言風格不同,情懷也不同。先看《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披散你的滿頭髮,
赤露你的一雙腳:
跟着我來,我的戀愛,
拋棄這世界
殉我們的戀愛!
這是對“容不得戀愛”的世界的反叛性宣言,文字斬釘截鐵,幹凈利落;為了追求自由戀愛,堅決地提出殉情的戀愛態度。在第二節裏,內容意義又遞進了一層:“聽憑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聽憑冰雹劈破我們的頭/你跟着我走/我拉着你的手/逃出了牢籠,恢復我們的自由!”他要的是在“天邊的自由”環境裏,得到“我與你戀愛”!
五四運動之後,青年人要自由戀愛;想不倒詩人幾乎為愛情窒息,也要高呼爭取自由戀愛,可見對建勢力的頑固和猖狂。而徐志摩的決心殉情,正是矢志西諺“生命誠可貴,愛情價要高”的反映,這不能不說是在愛情上的眞誠的表現。
《翡冷翠的一夜》感情不穩走,語言雜沓,帶着濃厚的傷感。情人離别,可傷,但不可哀。《翡冷翠的一夜》寫得很慘淡:
“你願意記着我,就記着我/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
界上/有我,省得記起時空着惱/只當是一個夢,一個幻想/只當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怯憐憐的在風前抖擻一瓣/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這樣的臨别情緒,是對自己也對對方失去信心的表現,即使對方有萬般柔情,自己還是受不了的。所以,“别親我了/我受不住這烈火似的話/這陣子我的靈魂就像火磚上的/熱鐵,在愛的錘子下,砸,砸,火花/四散的飛洒……我暈了,抱着我/愛,就讓我在這清靜的園內/閉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死在你的胸前,多美!”殉情主義者的性靈美,盡此一言了。更有甚者:“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風走/隨他領着我,天堂,地獄,哪兒都成/反正丢了這可惡的人生,實現這死/在愛裏,這愛中心的死,不強如五百次的投生?……”眞是,“人兩自是有痴情,此恨不關風與月”!
徐志摩的戀愛觀,有雙重性,以下是他的另一面的戀愛態度: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偶然》
這首詩,語言含蓄,意境美妙,風度瀟洒。在當時,除了徐志摩,恐怕别無他人可以寫得那麼傳神了。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說。”所謂說,是文字形式,所謂神,在徐志摩的詩來說,是性靈了。只有這樣結合起來理解,才能領會到徐志摩的《偶然》的妙處。這首詩,除了文字吸引人,還使人從中得到人生無常、隨遇而安、不執着和不強求的豁達開朗的性靈妙悟。徐志摩這一類老莊式的虛無主義色彩濃厚的詩作過有《雲遊》一首及其他,細心欣賞,性靈上的美感,不言而喻。
三
徐志摩的詩,強調表現詩人的性靈美,主張詩人要滌盪心靈上的繁思雜念,洗脫從俗世所感染的污垢,純潔地愛,追求自由,追求美。因此,他的詩,大部份都具有美學價值。
有人批評徐志摩的詩缺乏社會意義,其實,他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反映社會生活的詩爲數不少,例如《先生!先生》、《叫化活該》、《太平景象》、《大帥》、《人變獸》、《廬山石工歌》、《車上》、《俘虜頌》等等,是從不同的角度反映了草根階層的疾苦,對被剝削者的同情和對軍閥、統治者的諷斥。徐志摩是一個強調個性解放,強調“我們靠着活命的是愛情、敬仰心和希望”(30)的浪漫詩人,對羣衆的生活認識膚淺,對社會本質缺乏深入分析的能力是在所難免的,但寫上述那一類詩的坦率和眞誠是可以肯定的。有人因他寫了《秋蟲》和《西意》而批判他的政治立場;有人因他寫了《别擰我,疼!》和《深夜》而指責他以肉麻當有趣、生活腐化等等。像徐志摩那樣的出身而又深受西方文化影響的人,思想立場和道德觀念屬無產階級的“非我族類”是可以理解的,何況他又受了歷史條件所限;而且,他的這一類詩很少。茅盾在《論徐志摩》中論:“他是布爾喬亞的代表詩人,他最初唱布爾喬亞政權的預言詩,可是最後他的作品卻成爲布爾喬亞的Swan-Song ”(31),確定了徐志摩的階級層性。我們可以從這個立論反證:一個布爾喬亞詩人同情普羅塔裏亞(盡管屬少數人)的疾苦,那已是難得,他的與無產階級的“非我族類”的一切可以看作是“正當”。至於他的戀愛觀,茅盾也有客觀中肯的看法,他脫:“我以爲志摩的許多披着戀愛外衣的詩不能夠把來當作單純的情詩看的。透戀愛的外衣,有他的那個對於人生的單純信仰。”
徐志摩對單純的信仰的追過十分執着,對愛情採取殉情主義;他的單純信仰結果是頹廢,他的愛情觀的基礎屬虛無主義。因此,他的信仰與愛情是二而一的。在他的小說《春痕》裏,主人公逸君說:“可憐這,萬種風情無地着”!和他的詩《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正是說明了他對信仰和對戀愛的脫離現實和虛無縹緲。
我們對徐志摩的詩之中的性靈美作了肯定,這不等如說肯定徐志摩全部的詩。徐志摩詩的成就在其藝術性,但並非全無缺點,有的詩是毫無詩意,遑論藝術性。這一點不在本文討論的範圍之內,暫且不說了。
徐志摩是一代詩人,他的遺作是我國現代文學的遺產。他對後人有深遠的影響,在中國文學史上各佔一席的趙家璧、陳夢生、何家槐、卞之琳都曾經受過他的啓迪,沈從文也受過他的影響,陳從周則無席多說了。假如他不是英年早逝,多活幾十年,在藝術上有所突破,在思想境界上有所提高,與時代同一脈搏,那麼,他的成就和對中國文學的貢獻可能更大。
陸小曼在一九三三年爲徐志摩掃基,題一詩:“斷腸人琴感未消,此心久已寄雲嶠;年來更識荒寒味,寫到湖山總寂寥。”那是她個人對已逝者的一往情深和哀傷,但也引起人對徐志摩的懷念和對他的死感到惋惜。
以詩論詩,徐志摩的詩不及聞一多的“靠理智的控製比情感的驅遣多些”,但“他讓你覺着世上一切都是活潑的、鮮明的”,而且,“也寫人道主義的詩”(32)。現在,他的詩還是跳着濺着不捨晝夜的一道生命水,永遠在中國的大地上流着,愛他的詩的人多着,這是由於他的詩的性靈美吸引的結果。
注釋:
①香港商務印書館:《徐志摩全集·出版說明》
②趙家璧:《回憶徐志摩和《志摩全集》
③顧永隶:《詩人徐志摩》
④⑤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
⑥徐志摩:《曼殊斐兒》
⑦見晨光輯注:《徐志摩書信》
⑧焦閎:《澹園集》卷十五《雅娛閣集序》
⑨艾青:《詩論》
⑩趙遐秋:《徐志摩傳》三五○頁
(11)陳夢家:《新月詩選·序言》
(12)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係·詩集·序言》
(13)徐志摩:《猛虎集·序》
(14)趙遐秋:《徐志摩傳》第六六頁
(15)卞之琳:《徐志摩詩集·序》
(16)胡适:《追悼徐志摩》
(18)(19)徐志摩:《猛虎集·序》
(20)王國維:《人間詞話》
(21)朱光樹等:《詩歌美學辭典》第二一頁《廣義的詩》
(22)粱實秋:《憶志摩》
(23)葉維廉:《中國古典詩與英美詩中山水美感的演變》
(24)王國瓔:《中國山水詩研究》
(25)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
(26)葉嘉瑩:《關於中國舊詩的幾個問題》
(27)朱光樹等:《詩歌美學辭典》、第二五頁《天籟》
(28)郁達夫:《懷四十歲的志摩》
(29)徐志摩:《藝術與人生》
(30)徐志摩:演說《秋》
(31)即輓歌
(32)《中國新文學大係·詩集·序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