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論詩

黃文輝

  作爲九葉詩人的代表,作爲走在中國現代漢語寫作最前沿的詩人,作爲廿世紀中國新詩的大師,穆旦很遺憾地沒有爲我們留下談論新詩創作的專文,更遑論專著。現在,我們僅能從他給別人的信件,以及譯作的前言後語,這些零星的片斷中了解他的新詩創作觀。


  跟大部分的詩人一樣,穆旦也強調詩來源於現實生活。他說:“寫詩,重要的當然是內容,而內容又來自生活的體會深刻(不一般化)”他又說“在搜求詩的內容時,必須追究自己的生活”(頁二二三)。在談到俄國詩人丘特切夫的詩作時,他也說“一個深刻的詩人的詩總是和現實相結合着的;他的概念或感覺都必植根於他的社會生活的土壤中。即使他受着某種哲學的影響,那最終原因也必是爲他的生活感受所決定着的。”(頁二○二)既如此,那該追究生活中的甚麼東西呢?就是“平平常常的人,每日看到的周圍一些人,他們想的是甚麼?他們的問題和憂喜是甚麼?寫出這些來變得非常需要了。”(頁二四七)穆旦重視詩源於現實,強調詩與時代的聯繫,他說“我是特別主張要寫出有時代意義的內容”(頁二二七)他認爲“過一百年,人們要了解我們時代,……必需有寫實作品才行”(頁二五○)可看出,他把詩當作時代的鏡子,詩要折射出時代的影像,幫助後人瞭解詩人身處的年代。
  驟眼看來,穆旦的上述主張,可謂平平無奇,因爲古今中外已有許多文藝理論家以及作者強調過類似的論題,且要更詳盡。穆旦當然不是就此停步的。雖說重視詩源於現實,強調詩與時代的聯繫,問題是,現實、時代中的人和事既深且廣,紛紜復雜,該從何處入手?又如何去表達呢?在這裏,穆旦提出了他獨特的見解。
  穆旦說:“注意:別找那種十年以後看來就會過時的內容。”(頁二二三)那寫甚麼好呢?他說詩應該寫出“發現底驚異”,要寫出一種“特別尖銳的感覺”(同上),也就是“對這一時代的特殊環境的感受”(頁二四四)。具體來說就是“你對生活有特別的發現,這發現使你大吃一驚,(因爲不同於一般流行的看法,或出乎自己過去的意料之外),於是你把這種驚異之處寫出來,其中或痛苦或喜悅,但寫出之後,你心中如釋重負,擺脫了
生活給你的重壓之感,這樣,你就寫成了一首有血肉的詩,而不是一首不關痛癢的人雲亦雲的詩。”(頁二二三)從“驚異”、“特別尖銳”、“特殊”等等字眼的運用,我們可以知道,穆旦強調的是詩要寫現代生活“非一般”之處,詩人要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看到不平凡之處,這不平凡更要是值得“驚異”,顯得“尖銳”,感到“特殊”的。從具體操作上來說,就是“首先要把自我擴大到時代那麼大,然後再寫自我”(頁二二七),並且要“加入思想和人生經驗的體會”(頁二三三),因爲“必须以思想的因素加進詩裏去,才能擴大其內容的範圍”(頁二三二)。
  證諸穆旦的詩作,我們發現他是很好地實踐了自己的文學主張的——不同於衆。王佐良先生早就得出今天已是公認的“穆旦之謎”:“他一方面最善於表達中國知識分子的受折磨而又折磨人的心情,另一方面他的最好的品質卻全然是非中國的。”另一位九葉詩人唐湜也早指出“穆旦也許是中國少數能作自我思想,自我感受,給萬物以深沉的生命的同化作用(Identiflcation)的抒情詩人之一,而且似乎也是中國少數有肉感與思想的感性(Sensibility)的抒情詩人之一。”穆旦的詩作被評論者認爲是“剝皮見血的筆法”,有“一種剃刀似的鋒利”,恰好便是他上述“驚異”、“特別尖銳”、“特殊”等字眼的最佳注腳。


  由詩應該寫出對時代的特殊感覺出發,穆旦對詩的表達手法也有他特殊的看法。穆旦認爲在有了深刻的生活體會,有了特別尖銳的感覺後,“然後還得給它以適當的形象,不能抽象說出來”(頁二二三)。他說:“藝術的反映現實是多種多樣的,有時是曲折的、折射的”(頁一八三),寫詩“不能總用風花雪月這類形象表現出來”(頁二二一)。那如何找出這“適當的形象”呢?穆旦說“要使現今的生活成爲詩的形象的來源”(頁二二八)。他舉了自己早年的一首詩作《還原作用》爲例,說“這首詩是仿外國現代派寫成的,其中沒有‘風花雪月’不用陳舊的形象或浪漫而模糊的意境來寫它,而是用了‘非詩意的’辭句寫成詩。這種詩的難處,就是它沒有現成的材料使用,每一首詩的思想,都得要作者去現找一種形象來表達;這樣表達出的思想,比較新鮮而刺人。”(頁二二九)注重詩歌的形象性,注重從生活中找出詩歌形象,或者用一句話概括,注重詩歌語言的創新,幾乎是每一個詩人的天職;穆旦絕不例外。穆旦與中國其他詩人不同之處在於他非常強調對外國詩,特別是外國現代詩的學習。
  即使到晚年,穆旦也說“我想翻譯的外國詩應可借鑒”(頁二五九),“文藝上要復興,要從學外國入手,外國作品是可以譯出變爲中國作品而不致令人身敗名裂的,同時又訓練了讀者,開了眼界,知道詩是可以這麼寫的”(頁二六三)。乍看之下,穆旦的這些觀點很有點“崇洋媚外”的味道,然而他的崇洋不是爲着趕新潮;他有他的道理。穆旦強調詩來源於生活,強調詩歌形象也應源於生活,而“西洋詩在二十世紀來一個大轉變,就是使詩的形象現代生活化,這在中國詩裏還是看不到的。”(二二二因此,他一方面不滿於盛行一時的假、大、空的“美好關繫的歌頌”,另一方面也不滿於中國傳統詩歌的語言及形象,認爲讀舊詩“不太費思索,很光滑地就溜過去了,從而得不到甚麼或所得到的總不外乎那麼‘一團詩意’而已”(頁二二九)因爲舊詩“它在使用文字上有魅力,可是隱在文言中,白話利用不上,或可能性不大。至於它的形象,我認爲已太陳舊了”(頁二三○)總之,在穆旦看來,詩應該有“生活氣息和現實感覺”(頁二三一),而“假大空”的,頌歌的陳腔濫調,以及古典詩詞的風花雪月顯然已跟現代生活脫節,加上中文白話詩“找不到祖先,也許它自己該作未來的祖先,所以是一片空白”(頁二二二)。正是在這種“舉目無親”、“四顧蕭條”的情況下,穆旦提出要學習西方現代詩;可以說,這是另一種的“拿來主義”。
  不知怎的,讀完穆旦上述論詩語言的文字,再看他的作品,我總不期然地聯想到俄國形式主義者們的詩論。穆旦說讀中國舊詩“不太費思索,很光滑地就溜過去了,從而得不到甚麼或所得到的總不外乎那麼‘一團詩意’而已”,俄國形式主義者說在散文裏有時也有類似情況,他們稱之爲“自動化”:“動作一旦成爲習慣性的,就會變成自動的動作。……我們的散文話語的規律,以及這種話語裏不完整的語句和只念出一半的詞,都可以自動化過程來解釋。……在講得很快的日常話語裏,詞沒有都念出來;在意識當中出現的只是每個詞的第一個音。”因着這種“自動化”的緣故,“事物彷彿被包裝起來從我們身邊經過,我們根據它所佔的位置知道它是存在的,不過我們只看到它的表面。”拿這一句跟上引穆旦那一句相比,我們會發覺大家雖然用語不同,可意思卻是何其相似!針對這種情況,形式主義者提出了他們著名的“奇特化”說(也有譯作“陌生化”的):“爲了恢復對生活的感覺,爲了感覺到事物,爲了使石頭成爲石頭,存在著一種名爲藝術的東西。藝術的目的是提供作爲視覺而不是作爲識別的事物的感覺;藝術的手法就是使事物奇特化的手法,是使形式變得模糊、增加感覺的困難和時間的手法”,對形式主義者來說,“形象的目的並不是要使它帶有的意義更接近於我們的理解,而是要創造一種對事物的特別的感覺,創造它的視覺,而不是它的識別。”而創造這種“奇特化”的具體方法就是“把對事物的通常的感覺轉移到新的感覺範圍,因而就產生一種特殊的語義的變化。”我覺得這些形式主義者的主張,彷佛是在爲穆旦的詩觀作詮釋。穆旦對詩歌從內容到形式的要求——“驚異”、“特別尖銳”、“特殊”、“新鮮而刺人”,不正跟“奇特化”一詞不謀而合嗎?事實上,穆旦論詩是很注重詩歌意象的“新鮮”的。一九七六年,他甚至勸一位學寫詩的朋友改寫小說,理由是“詩的目前處境是一條沉船,早離開它早得救。它那來回重復的幾個詞兒能表達甚麼特殊的、新鮮的、或復雜的現實及其思想感情嗎?”(頁二四四)。他稱贊年輕朋友的詩作“語言幸好沒有落進舊詩的套子裏,所以還有活潑的生氣”(頁二四一)。他又請朋友注意一首詩刊上的詩,“那裏用了一些比喻,很誇張的比喻,不同尋常的寫法,是該冊中唯一特殊的。”(頁二四六)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對詩歌語言,穆旦明顯是不喜歡“套子”而欣賞“特殊”的。他說詩應該寫發現底驚異,我相信,這句話可以延伸至他對詩歌語言的看法。
  這裏,我必須承認把穆旦與俄國形式主義者相提並論有點牽強,甚至歪曲;幸好它只是我的聯想。事實上,即使穆旦對詩歌語言的要求跟形式主義者一樣,他們之間在本質上仍有差別的。正如伊格爾頓所指,“形式主義者只研究文學形式而忽略分析文學的‘內容’……遠非把形式看作內容的表現,他們顛倒了整個關繫:內容只是形式的‘激發因素’,只是對某一特種形式運用的一個機會或適當的時機。”而穆旦,他認爲“適當的形象往往隨着內容成形,但往往詩人也得加把想像力,給它穿上好衣裳。所以,最重要的還是內容。”(頁二二三)我想,讀者們應可以辨清穆旦跟形式主義者的不同了。
  盡管有人批評,甚至反對,作爲站在“四十年代新詩現代化的前列(袁可嘉語)的代表詩人,穆旦的詩歌語言已成爲現代漢語詩歌一座重要的裏程碑。這一點,穆旦的第一位知音人王佐良先生也早已指出:“現代中國作家所遭遇的困難主要是表達方式的選擇。舊的文體是廢棄了,但是它的詞藻卻逃了過來壓在新的作品之上。穆旦的胜利卻在他對於古代經典的徹底的無知。……那些不靈活的中國字在他的手裏給揉着,操縱着;它們給暴露在新的嚴厲和新的天候之中。他有許多人家所想不到的排列和組合。”詩是語言的藝術,一個敗給語言的作者不能算是詩人;而穆旦,顯然是一個勝利者。



  以上粗略地介紹了穆旦對詩歌的看法。必須指出的是,本文引用的穆旦對詩的看法除個別外,都是他於七五、七六和七七這三年寫給一位年輕朋友的信件中的,這裏有二點可注意:一.這些看法是穆旦晚年的意見(穆旦於七七年二月份去世,而信件中的最後一封寫於一月),我不敢斷然說他早年也持相同見解,但相信大部分是其延續;二.由於是書信關繫,穆旦沒有清楚界定其使用概念的含義,也沒有展開具體的論證,本文只能“尋章摘句”、“斷章取義”,說的只能是本文作者的理解。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九日
  注:
  ①見穆旦致郭保衛的信(一),載曹元勇編《蛇的誘惑》(珠海,珠海出版社,一九九七),頁三二。以下凡出自該書之引文,均只注頁碼,不另加注。
  ②參見拙作《穆旦抗戰時期的詩歌》,載《蜉蝣體》,一九九七年第八期。
  ③維·什克洛夫斯基:〈藝朮作爲手法〉,載趙毅衛編《俄蘇形式主義文論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一九八九),頁六二。
  ④同上,頁六四。
  ⑤同上,頁六五。
  ⑥同上,頁七一。
  ⑦同上,頁七五。
  ⑧【英】特裏·伊格爾頓:《當代西方文學理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一九八八),王逢振譯,頁一七。
  ⑨王佐良:〈個中國新詩人〉,載王聖思選編《“九葉詩人”評論資料選》(上海,華東師範大學,一九九六)頁三二。該文是目前所見最早的全面評述穆旦詩歌的文章,參看李怡〈穆旦研究論著編目(一九四五~一九九五)〉,載杜運變等編《豐富和豐富的痛苦——穆旦逝世二十周年紀念文集》(北京,北京師範大學,一九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