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回歸

周麗娟

  從未見過雪,心中不自覺地奉之爲世上最純潔的東西。從有形的降落到無形的消失,它始終維持着柔柔的,堅貞的,固執的雪白。但是,在不是單單爲它而設的天地裏,它必然要變成水,再成爲蒸氣升上天空,融進自然循環的一部分,但它已再不是它本身……
  我和阿雪是同一個星座的,這是小學六年級時我們從相同感興趣的話題中發現的,事實上,我們多年來的感情也很好,彷彿都知道對方在想甚麼,想幹甚麼,會怎麼想。我們談到對將來的渴求,對異性的觀感,對老師的意見……奇異地吻合,因此我們高興熱衷而且理所當然地把對方當成自己的一部分,在中學三年級時,我們已互相認定對方是和自己不可分割的了。
  但是事物往往以美妙得不可言狀的姿勢開始,而又以平凡得不可置信的形態發展。到了中學三年級最後一個學期,雪退學了,我隱約知道是金錢的問題。
  “我要開始追求我人生的另一朵雲彩了。”
  我清楚記得她說這話時的神情。那時有暖冬的陽光照在我們身上,我自覺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時刻了,和心靈相通的人坐在暖和的陽光中,看著她眼中透亮的夢,我恍惚感到自己是被遺棄了的,但又立即責備自己的這種想法,轉爲對她的嫣然一笑。從她圓大的烏黑眼珠裏我清楚看到自己那臉裝出來的勇敢和可笑的嘴角的怯弱。而她,只是抓住我的手,驕傲而自信地蹺上兩個嘴角。她比我大三天,但無論體形上,思想上,她都遠比我大。儘管我們曾對將來各抒己見,她也傾心聽我的話,但她只限於聽,從不表示支持,當然也不表示反對或譏笑,而我,在她面前總會成爲一只稚嫩的小鳥,一隻既沒有鮮艷羽毛,也沒有撩人歌聲的小鳥,無論成因是甚麼。而這些卻也都是事實。
  對於她的離校我漸漸地羨慕起來,那種被拋棄的落寞與悲哀在十四歲少女心中已是世界末日的前夕了。幸而她走後不久,班中一個男孩子的出現替我把世界末日推遲了許多時候。
  一個初中生是做不了甚麼好的差事的,但是雪卻輕易地找到一份優薪的文員工作。
  她離開學校後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間茶館。雪的打扮使我自覺是個令她蒙羞的鄉村姑娘。但是在雪的眼睛裏我沒有看見一絲一點的關於對我的不滿,甚至旁人投來古怪的眼神雪也視而不見。那一次雪熱情地談着她公司裏的每一個人,從只見到背影的經理到洗手間裏遞抹手布的阿姨,一切人物都從雪的口中活生生地搬到我面前來,雪最擅長於模仿別人可笑而獨特的動作,一個眼神,一個笑容,一種語氣……:我開始不去討厭雪那身過份引人注意的裝扮和誇張的口紅了。
  說她公司裏的人足足說了一個小時,雪的眼睛和穿白色校裙時的眼睛一樣明亮透徹,我感到無比幸福,對她說出了學校裏那個似乎能夠代替她把世界末日撥後的男孩,我看得出她明亮眼睛中的火焰閃了一下,僅僅是兩秒鐘,又重新搖晃起來。她急切地問那個男孩樣貌如何,品性如何,家庭背景如何,至於成績,雪只說“那是最無關緊要的事”。
  自茶館見面後,每到星期六晚上雪都會和我外出,我們有時候搭巴士到南灣坐着,有時候也到茶館聊天,我會儘量打扮得得體一些,避免和雪相差太遠。就是說避免再出現她穿高跟鞋貼身長裙而我穿着牛仔褲配一對上學穿的平底黑皮鞋,中間露出一個巴掌大的白色襪子。除了第一次,雪也再沒有穿高跟鞋出來。大概她也注意到了這其中無可奈何的衣物造成的隔膜。消費都是雪出的。這點我並不抗拒。我們到底是那樣親密的朋友呀。
  除了衣飾髮式的改變(雪燙了一個棕色的頭髮),我並不覺得有甚麼大的改變。我們的話題也從不刻意製造,有時候我談到學校裏一些她認識的人,她會顯得特別高興並不自覺地流露出對某種東西的嚮往,然而她從不主動問起,也從不會表現得落寞無聊,只是談到我們的將來時她眼晴中那種火焰依然燒得旺盛。
  到了我們十八歲生日那天,她已經有了自已的一輛電單車,我也快高中畢業了,我們在小學校時就已經說好十八歲生日那天要去看一齣最最三級的三級片,然而,我們相約出來那天,彷彿都已失去了這個興趣。
  那天我覺得有必要穿得成熟一點,畢竟從此我就已是成年人,但一想到自己是否成人的標準是由一張身份證來定便覺得難過。我問雪感覺如何,她張着透亮的眼睛,像穿過數十過時空在看以外的世界,我想她大概聽不見我的話,便靜下來想我升大學的去向,過了好久好久,大概天上有十數顆星星熄滅了吧,她才自言自語似地問:“你有懷疑過你的存在嗎?”
  對她的疑問我並不感到奇怪,我相信這些年來我們心靈依然相通,只是溝通少了。像兩條相通的隧道雖然沒有太多車輛往來,但依然是相通的。
  “有呀。”我看見雪淺紫色的指甲在衣袋的位置上捏着,我知道她想抽煙,但她知道我不喜歡。
  “我也抽一根,慶祝成人!”
  我們相視而笑,各自爲對方點燃了一根煙,看着雪用細長的手指以優美的姿勢挾着香煙,看着她把手放在交疊着的腿上,看著煙霧裏她朦朧的側臉,我像忽然認識了字典上一個生字:原來她長大了,而且不是由身份證來證實的。我不知道她眼中的我又是如何,我只是笨拙地,專心一意地吸煙,吐煙,用另一隻手去揮快要掉下來的燃盡的煙灰,我們這樣子靜默着,直到手上的煙吸完,我發現雪臉上現出前所末有過的迷茫,像一個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的孩子站在無限的沙地上那樣無助,我這才氣憤地責怪自己怎麼沒有早點發現她眼裏那堆旺旺的火焰早已熄滅了,現在就彷彿莽莽草原歷經了大火後只剩下那灰茫茫的一片白煙,看著那片灰煙,我彷彿在那一剎那空洞成一縷雪口裏吐出的那白煙。或許雪對我的影響從未消失,或許注定我們的感情是一致的,她感到的消亡,一傳達到我心裏,我馬上也消亡了,然而我爲我能感受到她感受的而高興。我們都沒有變,我們的心靈也依然相通。
  雪把眼光收回來,裏面依然清澈地照着我的樣子,和以前一樣,我相信將來也會如此。
  “我想轉工。你認爲怎樣?”
  她以平常的語氣問我,和剛才那句“你懷疑過你的存在嗎”的語氣截然不同,我不曉得爲甚麼她要突然把話題拉到現實上來,就像在述說童話時突然冷冷地拋出一句“假的”那樣的神氣。但我想我是瞭解她的,因此我也認眞地考慮回答了,她曾對我談及她在公司裏的薪金,職位,福利,以一個僅有初中履歷的女孩來說是無可復求的了,雖然我不知道她在工作上實際遇到的,處理的問題,但我馬上瞭解她的心情了。
  “如果你覺得在那裏確實不到你的存在的話,我贊成你轉工。”
  雪又以那種超越數十個時空的眼神望向遠方了。我第一次覺得我們之間眞正存在着距離,這距離不是由衣物造成的,而是她口裏吐出的那幾縷幾乎看不見的白煙造成的,我覺得有一種僅僅屬於我的悲哀從心底升起,有一點激動,對於這難解釋的感覺我多麼希望雪能察覺得到,但她依然在吐她的煙圈,在看數十個時空之外的她的世界,我開始有點不自控地怪起她來。
  “昨天我打掉了一個孩子”
  雪的話好像從古井裏昇起來似的,冷冰冰的。我思忖了好一會兒才領悟過來,她的意思是她昨天打掉了自己的孩子。我沒來得及回應,古井裏又昇起了雪悠悠盪盪的冷冰語氣。
  “我倒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別人口裏那麼嚴重的事其實輕易得很。也不難過,要是留着才難過呢。只覺得肚子裏突然空了一大個洞,你知道嗎,我現在的胃口大得嚇死人。”
  雪的語氣開始溫暖起來,南灣上空的星星又悄悄隱去了幾顆,湛藍的天幕是巨大的罩子,我們都是被困住的人。
  孩子的事雪不再提起,我也不問,彷彿那只是一件芝麻般小的事,而事實上我相信雪也這麼認爲。我一直認爲,我們對對方的事不必太清楚,只是相約聊聊天,說說最普通的話題,初中階段那段純眞的友誼不必說明它的堅固性,它自始至終都存在着,有甚麼比存於心裏的更堅固的呢?
  十八歲當天晚上,我和雪靜默着踏進另一個境界。從一片土地進入另一片土地,彷彿也是朦朧的,彷彿也是相同的,彷彿也是早注定了是這裏。除了名正言順地當成大人,甚麼都好像沒變,我對將來依然是迷茫的,雖然在學業上我認眞學習獲相當收益,日常生活中我正規地,正經地學着成功人士的步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我學習,我吸收,我進食,我排泄,我服從於這社會規律裏的一切正常規條,我成爲社會上一個最正統最正面的角色,學校裏最乖巧最勤奮的一個學生,但是我只有在雪面前才突然像餓了十年的動物般感到心靈空虛,而這空虛又連帶着彷彿有形態的充實填滿我心上那一個大坑。
  由於我害怕那空虛的感覺,因此我害怕看見那雙失去火焰的眼睛,也正好我要準備上大學的事,我和雪足足兩個月沒見。兩個月裏她只來了一通電話,是在週末的下午,那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有暖和陽光的下午,她的聲音使我聯想到恐怖片裏從棺材裏爬出來的不願死去的人,即使陽光照在身上我也打了冷顫,她用鼓勵的語氣叫我好好考試,僅此而已,對於甚麼時候再見她沒談到。
  不和雪見面的日子裏,我認眞地走着人人認爲好的正確的路,認眞地學習,也考到了幾所大學,最後我選擇了在遼寧的東北大學,讀它唯一的文科生可讀的外語系。家人對於我這一選擇極力反對,我也確確實實有想過在附近大學讀書,然而,我就像認定了某處生命裏不可不到的地方,我必須到那冰天雪地的另一個世界中去,我必須從現在這個脫離出來,我必須徹徹底底抹去那一大堆困摶我多年的死灰,雪眼中那堆死灰,雪眼中那堆再看不見火焰的死灰堆。我必須證實我的存在,而且單單由我自己來證實。
  就像追尋雪眼中數十個時空以外的世界那樣堅定,我得到那裏去,眞正的雪在那邊等我。
  於是我在雙親的閃閃淚光和略帶埋怨的千叮萬囑中去到了東北,臨走也沒有找雪出來,當飛機爬上空中時,我像全身脫了血般一下子失去了重量,失去了身體四肢,我感到無比的空虛,又是無比的實在。我對母親許了假諾,我這四年大學生涯,不會回來。想到這裏,我不僅懷疑起我的人性,對於母親那痛楚的眼神,老邁的顏容,我沒有一點疼惜,只覺得自然並且應當,就像看着街邊拾紙皮的老嫗,有點無奈,但這是她的存在方式,我的一切感覺於她都是多餘的,或許我應當表現得更溫情一些,然而,一切“應當”而不是出於第一感覺的思想感情,多多少少有點自欺欺人。
  東北的雪比我心目中的更世俗,更鄙賤。尤其走在人多的街上,發現不能自己獨佔這純潔的,飄自天上的物體時,心口隱隱發痛。雪被糟蹋了,雪被這世界擢獲了,它也變得世俗而規矩了,失去它自己的生命後它就不存在了,它存在於樹上,是樹的:它存在於人的衣服上,是衣服的:它落到地上,就屬於地上:它都是以別人的存在而存在的,它也爲我存在,然而,我好像兒時發現自己的玩具被人分享了,被人分享了,它就不完整了。
  東北的雪比澳門的雪更令我失望。
  雪的來信不多,從文字上讀她的思想使我很平靜,她說她辭了那份工,轉了在夜總會做公關,她說她開始沉醉於在男人空浮的眼睛裏索求死去的靈魂,她說她得先到地獄裏見見鬼的樣子才知道到哪裏去找天堂裏的天使……站在雪地裏讀雪的信,彷彿跟她的靈魂馬上相遇似的,只是,她在隧道的那一頭,我在隧道的這一頭。相視一笑,只得慘然。
  那個地方,既不是東北也不是澳門。
  但是抬眼能見白茫茫的雪於我是很幸福的事,我也不再苛求雪必須專一於我了。既然雪也放棄了孤獨的數十個時空之外的她自己的世界,我也該接受雪的世俗。
  一晃兩年,在這兩年內,我沒有回過澳門,一有假期便獨自在國內旅行。我會把雪的信帶在身邊。旅途上的孤單使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做我想做的,想我所想的,我完全沉醉於自己的世界,有幾次在毫無人跡的山谷溪澗中,我像初生嬰兒般赤裸着身體,傾聽着大自然那美妙高深的聲音,在那一剎,我自覺我完整了,我有了眞正存在的憑據了,而雪的信也會被我展開來那裏,我確信這就是雪眼中數十個時空以外的世界。我把這些都裝在淡藍色的信封裏寄回去給雪,但她沒有回信。
  對於家人的怪責,我再三以不可信的藉口寄回去,照片是不能寄的,因爲學習上的緊張和旅程的艱苦令我瘦了六公斤,善感多愁的母親見了必定要流淚的。
  第三年的春節,我正準備動身到陜西去登華山時,收到父親和雪的信。我先看了父親的,信中的字潦單有力,偶爾有幾筆現出故意的莊重和嚴厲,和父親一樣,然而,儘管我不想這麼認爲,也不得不承認父親開始寫錯字了。以一個受過高等文化,多年從事文字工作的人來說,這麼多錯字是從未在父親筆下出現過的。信中怪責我不回去過年,說都把我的紅包保存了起來,並注上了是由誰送的,好讓我回去知道:問及學業又着我注意身體,都是些父母對子女的訓話。父親是極不願流露感情的人,只說母親很惦念着我,此外就沒有了。
  雪的信,我總要拿到一處沒人的地方看,彷彿只有如此才能確實證明這是單單屬於我的,即使是喜悅我也不願被別人分享,況且我不相信會有人如我明白雪般明白她,正如沒人能如雪明白我般知道我。
  雪在信中說,她正在談戀愛。她說他的出現就像鬼魅一樣,或許他一直存在着,只是現在以實體出現在她跟前。雪的文字是跳動着的,必然因爲她的心情:文句是優美富人情味的,這使我懷疑心中那個冷冷地吐出煙圈,眼中火焰燃盡的女子是否還存在?她說很遺憾我見不到他,又說到他的種種瑣事,西裝扣子掉了也不知道呀,襪子總會無緣無故地缺掉一只呀,連自己生日也忘了呀……我相信雪眼中的火焰必定重燃了起來,只是抑壓不了的沮喪,彷彿從此雪就不存在了,她會從此從屬於他嗎?或許會,當一個人從屬於另一個人時往往都是不自覺的而且甜蜜的。或許我該提醒她?我發覺我在害怕,我害怕失去她?或許我早已認定她和我是一體的?難道不是嗎?我們有共同的星座共同的問題,共同的對人世的不解,共同的對個性的獨立的追求……個性的獨立的追求……難道我竟也不自覺地已在精神上從屬於她?我懊惱了,對這個假設很不情願地接受了,然後我花了一整夜的時間思索我到底是甚麼時候開始被她所牽制的,結果我發現是在我們十八歲那晚,她吐出的煙圈靜悄悄地一個一個把我重重套住了,想到這裏,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彷彿醒來時發現在地獄裏行走多年,不禁拿出鏡子左照右照,除了清瘦了一些我并沒有變,面容顯得有點寂寞,像不知爲何而開的花朵,我深深地看着自己的眼睛,明亮而清澈,彷彿照得見世間一切物事的本身面目,有點可怕的坦白,看得我自己心裏發毛,連忙走開。結果我取消了旅程,決定回來澳門。或許我的存在該由家人來證實。或許雪仍守着她那個神秘而堅潔的世界,那個我們曾共同神往的地方?
  我的歸來使母親又流了好幾串淚珠,在那些晶瑩的東西裏面,我並沒有發現我想要的。我約了雪出來。
  這次我們相約在酒吧,地點是她決定的。我先到。那種幾近死亡的氣氛在我好像是第一次接觸。在過份的音樂和色彩之中我奇怪我沒有絲毫反感抗拒。雪曾在信中多次提及她愛到酒吧去,也曾詳細地描述她的心情,現在身臨其境,我想或許我是以雪的心情來感受的吧,確實有說不出的令人不能抗拒的東西在誘惑着我。我坐在角落裏,心平靜得跟畫裏的湖水一般,我驚駭地發現酒吧裏的人神情一模一樣,彷彿是某個教派的會員聚集在此地,疑懼地等待他們的教主出現,儘管每人服飾有異,但那雙探索的,空洞得泛青的眼睛都像缺乏營養而頻臨死亡的孩童那樣,但嘴邊卻掛着笑,我開始感到疲憊,極度疲憊,好像一下子被抽掉了一大包血,然而又極度輕鬆,彷彿身子成了紙張,飄飄搖搖。
  我實在想不到雪會和她的他一起來。
  一切在我意料之外。
  我想像中的再見是靜默的,就像秋風要捲走枯葉了,不必言明而一切自然,深有默契。
  但是雪開懷地裂開了淡玫瑰色嘴脣“好想念你哦”。
  這句話在當時於我無異於向我客套地伸出手掌,我知道,我心中的雪不存在了,那個用煙圈套住我的女子已經死在某個不知名國度裏了。
  他是一個普通的男子,臉上絲毫沒有生動的地方,眼睛是遲滯而暗淡的,舉止有禮,衣着過於時尚,手裏拿着晶瑩的绿色手提電話。我發現雪的眼睛裏有了另一種火焰,不是以前那種專心一意的紅,而是明滅不定,時而激烈地需要立即付諸行動,時而溫溫吞吞像缺少木炭似的。她沒有花時間在一些以前她熱衷談論的事上,例如存在的問題,例如生命的問題,我想,或許是她不想在第三者面前提及,那畢竟是屬於我們兩個的,因此我還有一些奢望,一些期盼。
  那晚上他始終沒有離開,我們就像任何一對別了幾年的朋友那樣談到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微小的變化,看來雪對她當時的生活相當滿意。我當晚在床上失望地想起我赤裸地躺在山谷溪澗裏的情景,或許根本不需要帶上她的言一。
  對於家裏喜洋洋的佈置我毫無感覺,只是忽然非常想念東北的白雪,後來見了一些也從別處回來過年的高中同學,談及前程時都好像努力裝着信心十足,目標明確的樣子。一轉身發現自己像流着淚大叫:“我好快樂”的傻子。我不知道自己是該先擦掉眼淚再叫,還是先叫了再擦掉眼淚,或許兩者都是爲了對方的出現而出現?或許雪現在就是在她所說的地獄裏?
  我懷念着那黑夜的煙圈,懷念着雪眼中數十個時空以外的世界,懷念着山谷裏空盪盪的大自然的胸膛……我發現這時侯我已經二十一歲,卻未正式談過令我投入的戀愛,而雪,早在十八歲之前就打掉了她的第一個孩子。
  酒吧那晚之後,我和雪再見了一次,是她約我的,相比起第一次,她這次的神情較接近我心中三年前的她,也才較接近眞正的雪吧
  那次我們坐在南灣足足二一個鐘頭,微弱的陽光透過稀稀的樹葉射到我們身上,我們坐在十八歲當時坐的地方,我很高興她也記得那晚,也記得那場景。
  “如果我沒記錯,他是我第……八個男朋友……一
  她又開始吐煙圈了。
  “好像只有在男人面前,我才可以獲得心理上的滿足,你懂嗎?就好像戲子需要觀眾一樣。
  雪說得極慢,像在雕刻某種無形的藝術。
  “你喜歡做戲子?”我問然後她深刻地望着我,好像第一次看見我這樣的一個人,我們在對方眼裏看見渺小的自己,然後各自在心裏嘆氣。我懂,我也做過戲子,在人前披紅戴绿地上演前人演過的戲,投入得連自己也懷疑這是否就是眞正的自己,然後在深夜裏對着黑暗發呆,發現自己赤裸得毫無保障,於是渴望明晨到來,於是又穿上歷盡千百世的戲服……
  那晚上我也學會了吐煙圈,從煙圈裏我看得見自己和雪赤裸的軀體,和夜空一樣美妙。雪和我同時到了數十個時空以外的世界。
  春節過後我回到東北,彷彿眼睛一下子明亮了許多,陽光明朗地照着,風是冰涼而有質感的,我用母親硬塞進行李袋的大元貝煮了一鍋粥吃,彷彿過去的一切都是夢,現在我才剛來到人世,才第一天上學,才第一次吃元貝……我漸漸不去想存在不存在的問題。
  最後一年的大學生涯快得像飛梭,我自覺體內有股力量在小聲地叫,長大了,長大了。這是必然的,但我明顯地不喜歡這個詞,因爲它使我聯想規矩地服從社會規律,規矩地工作,規矩地結婚。這一切一切,又使我想到死亡。
  學生生涯終於完結,我對將來依然抱着巨大的恐懼,我恐懼死亡,恐懼被套在任何人的腳印裏,恐懼抬頭看見的全是面目一樣的人。
  我漸熱衷於吐煙圈了,它彷彿是隔開我和這充滿圈套的世界的唯一一道煙幕了,而且是由我製造的。
  我畢業後三年,也就是雪和那拿绿色手提電話的男人婚後一年,我也結婚了,丈夫是專業的滑浪風帆手。我愛他身上風浪的味,後來我也成了業餘滑浪風帆玩家,他不愛說話,但是在他眼裏我可以看見一個實實在在的世界,不像雪眼中那虛幻的飄渺的神秘的。
  我依然和雪保持聯絡,大家都不大願多說話,害怕太世俗的話題會破壞我們以前建立的原始的感情。我們都認爲時間眞不可思議,轉眼就都成了婦人,這一路上彷彿沒有太多起伏,略嫌平淡,卻又好像有過好幾次生命的消亡與再生。而南灣的夜空好像從來就沒有消逝過,或許這只是我們意念之間的事?
  我吐出的煙圈已經有雪的那般大了,我也不再去想這煙圈將會套住甚麼人,而雪的眼睛,早已不去望數十個時空以外那麼遠了。安穩的日子像大陰謀家般從我們身上一點一滴地抽走某種我們不太在意的東西,或許那是青春的激情。
  我也不再尋找生存的憑據了,因爲我駕着風帆出海之時確實和自然在搏鬥在比賽,我確實聽見了自然對我的確認:“你是眞實存在的”。
  在我第二個孩子七歲生日之後,我和雪去了東北,我想,在冰天雪地裏,我們或許可以再到十幾年前雪眼裏的那塊土地,那塊我們年輕時共同神往的聖潔之地。
  哪怕只是閉上眼睛嗅嗅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