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情合一”的一齣戲 ——京劇《穆桂英掛帥》
穆欣欣

如果說中國戲曲表現的是一種含蓄美,那麼梅派藝術便是這種含蓄美的集大成者。那一系列光彩的舞台人物:虞姬、趙艷容、楊玉環、蘇三、程雪娥……璀璨生輝,是她們組成了梅派藝術的一道道風景,使京劇走出中國,走向國際,成爲世界三大表演體系之一。
《穆桂英掛帥》裏的穆桂英是梅蘭芳創造的最後一個角色,這個人物可以說是梅派藝術“含蓄美”含金量最多的,因而顯得有些特別,這不僅僅是梅先生的藝術生命由“她”來劃上句號那樣簡單,而是“她”充分體現了一個具有國際影響的戲劇大師畢生的藝術造詣,梅風梅韻的高度結晶。
《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曲藝》卷中這樣說:“……《穆桂英掛帥》是他(梅蘭芳)晚期唯一的一部戲。此期藝術風格不似中期那樣色彩濃艷,而趨於清淡含蓄,更富於內在的魅力,這標誌梅蘭芳的藝術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一這該是“絢爛過後,歸於平淡”的最高境界吧?
如果單從年齡、外型及嗓音來說,此時的梅蘭芳已明顯地感到力不從心,在這些方面,相比起其藝術活動最旺盛的中期,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有所超越了。然而,藝術美的最高體現在於境界,像王國維所說的“有境界,則自成高格”。《穆桂英掛帥》這出戲的境界便在於演員與角色的“合一”,既是梅蘭芳,也是穆桂英。
《掛帥》的故事發生在穆桂英退隱二十多年後,西夏又來尋釁,邊關告急,宋王傳旨在校場比武,親選帥才。穆桂英之女楊金花、兒子楊文廣參加比武,文廣當場劈死奸臣之子王倫,奪取帥印,宋王見文廣姊弟年幼,就命桂英帥。姊弟捧印回家,桂英見帥印觸動前情,不願出徵,經太君動勉,桂英爲保家衛國,蠲除私憤,慷慨誓師。
許姬傳先生《七十年見聞录》一書中收入的《梅邊瑣記》有文章記載,梅蘭芳曾說他一輩子與“閒”字無緣,雖然抗戰期間不唱戲是閒下來了,但心裏是緊的……
這不也是穆桂英嗎?盡管已退隱疆場,但“心裏是緊的”感覺不能說沒有,若非如此,也就沒有後來的掛帥出徵了。
梅蘭芳也好,穆桂英也好,畢竟都不年青了,於是他們便得有符合自己年齡身分的氣度與穩重。據說當年中國京劇院屬意梅蘭芳把範鈞宏、呂瑞明編寫的新戲《龍女牧羊》(《柳毅傳書》)作爲國慶十周年的獻禮劇目搬上舞台。但面對新劇本時,梅蘭芳猶豫了。並非本子不好,問題是他想到以自己望六之年,演一個正值妙齡的龍女角色,似有不妥。一九六零年期間,梅常唱《掛帥》,有時派定了《醉酒》、《別姬》,又改爲《掛帥》。而梅蘭芳自己的解釋是:“我現在胖了,腰粗,《別姬》的舞劍、《醉酒》的臥魚,都有下腰的矮身段,我感到吃力。抗戰期間,我停了八年,重登舞台,嗓子回工,唱工戲覺得費勁,所以常唱《醉酒》、《別姬》、《虹霓關》……”看,這就是梅蘭芳,他總是清醒地認識自己與歷史、現實的關係。捨《龍女牧羊》而排演《穆桂英掛帥》,將之作爲國慶十周年的獻禮劇目搬上舞台,又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
《掛帥》裏的穆桂英已是中年婦人,她不再是《穆柯寨》那個天眞的少女,也不復《大破天門陣》的爽、脆、辣的勁頭。如今的穆桂英,金戈、鐵馬、成裝,都已離她遠去,對過去的歲月,也許會有一絲留戀,更多的記憶卻深藏心底。只有見兒女捧回帥印的一剎,才觸動了前情,“楊家將捨身忘家把社稷定,凱歌還人受恩寵我添新墳”,是怨言?還是退隱後的寂寞?
京津滬三地演員在九七香港慶回歸京劇大匯演中,有一出《穆桂英掛帥》,由香港名票李尤婉雲與梅蘭芳之子梅葆玖分飾穆桂英。作家金庸在一篇文章中說李尤婉雲:“作爲青衣加刀馬旦的票友,那是不能更多要求甚麼了,揮灑自如,一切恰到好處。但體會梅蘭芳創作這出戲的心情,如能再加一些《九江口》、《收姜維》、《李陵碑》中老將老臣的滄桑之氣,或許能演得更深刻一點。但求之於一位幸福無疆、一生受歡迎寵愛的女士,未免是要‘貴婦不識愁滋味’的她’爲唱京劇強說愁‘了。”
我想說的也正是這點。《掛帥》沒有花哨的行腔,沒有大起大落的情感跌宕,也沒有繁復的身段組合、開打場子。然而人物的那份歷盡歲月的滄桑感、保家衛國的責任感都是隱在內裏不經意地有所流露,除卻梅蘭芳,第二個人是很難準確地把握這份“老臣”氣慨。
《掛帥》的“戲眼”所在是穆桂英“捧印”的一段戲:穆桂英唱完第三句散板“二十年拋甲胄未臨戰陣”後,揮動水袖,邁開青衣罕用的誇大台步,從上場門斜著衝到下場門台口,先做出執戈殺敵的姿勢,再用雙手在眉邊做攬鏡自照的樣子,暗示年事已長,今非昔比,再從下場門斜着衝到上場門台口,左右各指一下,暗示宿將雕零,缺乏臂助,配合場面上打擊樂的強烈節奏,襯托出她在國家安危關頭的激昂心情……“難道說我無有爲國爲民一片忠心”,把當時顧慮扭轉過來,這句唱是對自己說:何必多慮呢?仗着保國衛民的忠誠去消滅敵人好瞭……下面,背著手,臉朝裏,聽到鼓角齊鳴的聲音,先向後退兩步,然後衝到上場門口,把雙袖一齊扔出去,轉過臉來,臉上頓時換了一種振奮的神情,彷佛回到了當年大破天門陣百戰百勝的境地……“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老驥伏櫪,誌在千裏,觀眾又看到了戰無不勝的穆桂英。
梅蘭芳當時從接到《掛帥》本子到把戲搬上舞台,也有一番考慮。首先,他從抗戰勝利後再度出台到一九五九年,大部分時間花在安排各地演出和整理劇目方面,《掛帥》是解放後梅蘭芳排的第一出新戲(也是唯一的一出新戲);其次,這出戲的排演是作爲國慶十周年的獻禮劇目,足見其重要程度。許姬傳說梅蘭芳“生於憂患”。誠然,作爲一位從舊社會藝人過渡到新中國京劇演員的大師級人物,自有其獨有的滄桑感和憂患感。梅蘭芳排《掛帥》;是用自己的藝術回報新中國;此刻排《掛帥》,完成了他藝術成熟期的超越。《掛帥》這出戲的成功,有其必然因素,就像戲裏的穆桂英,掛帥出徵戲便結束,絕對的梅派風範——一點兒也“不多給”。因爲觀眾知道,穆桂英必勝無疑,也代表着梅蘭芳走到了其藝術生命的至高點。
據許姬傳《七十年見聞录》中說,梅蘭芳演完戲,每每在戲院門口遇上圍觀的觀眾。一次梅很慨嘆地說:“二十年來都是這種景象,我不曉得這些看我的人換了多少批,又不知道我還能再讓他們看幾回?”許回應說:“這正合着一句成語叫後浪催前浪,看的人天天換,你就好比一座黃浦灘,潮來潮去,不知經過了多少年的衝擊,依然還屹立在這裏,眞是不容易。”
這段話說的是梅蘭芳,也是梅派藝術。由梅蘭芳創立的梅派藝術正如那座“黃浦灘”,屹立至今,仍然大放異彩,多少人愛梅學梅,內中自有其說不盡的魅力所在。
泰戈爾有幾句詩:雲把它最後的黃金,都給予離去的夕陽,對那初升的月亮,只報以蒼白的微笑。
像是在說梅蘭芳,在說梅派藝術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