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西方意象詩派及其來自東方的影響
楊秀玲
用意象修辭的手法,隨景應情,使文學具體形象新鮮活潑,準確、生動、有力地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增強對讀者的感染力,這在古今中外的優秀詩詞作品中都很常見。然而作爲文學運動和詩歌流派,意象主義則始於二十世紀初的英美詩界。由龐德(Ezra pound)等人發起和領導的詩派,在世界文壇上有頗大的影響。而英美意象主義詩人的靈感來自希臘羅馬經典著作,也受東方詩作、尤其是古典漢詩和日本詩的影響,使該詩派更加惹人注目。

龐德(Pound,Ezra1885-1972)
(選自《攝影文化名人肖像》)
龐德(一八八五--一九七二)本是美國詩人,但長期自我流放,旅居英意等國達四十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爲意大利法西斯張目,攻擊美國戰爭政策,一九四五年被指控犯叛國罪入獄,後在精神病院渡過十二年,控罪撤銷後,一九五八年定居威尼斯。他是一個頗具爭議性的人物,但他與歐洲、美洲作家有着密切的關係,是一位很有影響力和號召力的詩人。他曾幫助過葉慈(W.B.Yeats)、艾略特(T.S.Eliot)、喬伊斯(J.Joyce)和海明威(E.HemingWay)等英美大文豪發表早期作品,對現代英美文學的蓬勃發展,作出過重要貢獻。龐德從一九一七年開始分批發表他的長詩《詩章》(“Contos”),直到去世前兩年(即一九七零)才發表完畢,共得一一七章。作品用意象表現手法,多引入神話、歷史等因素,與當代政治、經濟現實等相揉合。他還是一位頗有份量的文學批評家和翻譯家。他不懂中文,卻輾轉翻譯了不少中國古典名著,一九一五年就出版了他的中國古詩英譯本(“Cathay”《國泰集》),還翻譯了《大學》、《中庸》、《孟子》等。
龐德等人於一九一二年四月在大英博物館的茶室裏聚會,與會者多爲著名的英美作家和詩人,包括洛威爾(Amy Lowell)、弗箂契(J.G.Fletcher)、弗林特(F.S.Flint)和勞倫斯(D.H.Lawrence)等。龐德還聯同弗林特寫了《意象主義詩人宣言》,於一九一三年在其創辦的雜誌《詩》上發表,提出了意象詩派的主張。一九一四年他把同道中人的作品結集,出版了《意象主義詩人——詩集》。洛威爾則在一九一五、一九一六和一九一七連續三年出版了三本詩集,統稱爲《意象主義詩集》。不少文學批評的論著,稱意象主義是對漫長的維多利亞時代浪漫主義詩派的一種反叛,是現代主義的一個支派。他們要求結束藝術與生活的長期脫節,提出藝術要用意象手段,描繪瞬息萬變的景色容貌,利用懸念,讓讀者自己去品嚐,去理解判斷。他們主張在主題與形式方面擺脫因襲之風,取材於現代生活,注意心象明了的表現。龐德曾給“意象,,下了一個定義,即:“that which present san in tell ectua land emotional complex in an instantof time”(表達——瞬間的情意綜,亦即剎那間思想感情的錯綜組合)。 龐德在一九一八年發表的“回顧”(“ARetrospect”),進一步闡明意象派的三項宗旨:
一、Directtreatmentofthe“thing”whether subjectiveorobjective;
(直接處理言中之“物”,而不論主觀或客觀)
二、To use absolutely no word that does not contribute to the presentation;
(絕對不用一個多餘的詞)
三、As regarding rhythm:to compose in the sequence of the musical phrase,not in the se-quence of a metronome.
(以自然音樂節奏安排韻律,而非按機械拍子)
而龐德一九一六年發表的二行詩《在地鐵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就成爲被引述最多的意象主義的經典:
人羣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
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
(杜運燮譯)
龐德這首只有兩行的短詩,說起來並不簡單,可以說差不多所有英詩選本都選錄;幾乎所有英詩評論家都論述到它。據詩人自己說,這首詩的靈感來自於他在巴黎協和廣場附近一地鐵站時,驚鴻一瞥,突然看到張張麗人的面孔,給他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從那以後,就一直想用詩的語言把感受寫下來,但一直找不到恰當的言語和方式。他說假如他是畫家,他會用“顏色的佈局”畫一幅畫,也就是說,他想用意象來表達那一刻的感受。這首詩原來寫了三十行,覺得不滿意;半年後壓縮爲十五行,仍然不滿意;再過半年,終於精煉成兩行。有文學評論家認爲,此乃龐德學習漢詩和日本詩的成功例子,它把錯綜復雜的感受,凝聚在兩個清晰深刻的意象里,即人羣中一張又一張美人的“面孔”和被淋濕的黑色枝條上的片片“花瓣”,兩個意象並列在一塊兒,形成對比,激發讀者無限聯想,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和“盡在不言中”的境界。
另一位美國意象派詩人洛威爾於一九一九年發表的二行詩“AutumnHaze”(《秋霾》)是這樣的:
Is it a dragon fly or a maple leaf That settles softly down upon the water?
是蜻蜓還是楓葉兒
輕輕飄落在水面兒?
(本文作者譯)
威廉斯(W.C.Williams)的《紅色手推車》,也是人們津津樂道的意象主義範例:
那麼多東西
依靠
一輛紅色的
手推車
雨水淋得它
晶亮
旁邊是一羣
白雞
(袁可嘉譯)
從句法上全首詩沒有一個標點符號,但看來是一個句子,即“那麼多東西都依靠一輛被雨水淋得晶亮的紅色手推車和一羣白雞。”但這是一首二音步交錯、音韻極美的八行小詩。兩個並置對照的意象——被雨水淋得晶亮紅色的手推車和它旁邊的白雞,使人感覺這是一幅畫,不僅紅白鮮明,引人遐思,而且可觸可感,清晰明快而意味深長。
這些二行詩或短詩,與日本詩體之一的“Haiku”(俳句,或稱和歌式短詩,英文有人譯成“amusement verse”)頗有異曲同工之妙。每首“Haiku”有十七個音節,分五音、七音、五音共三行,較多用隱語和比較,往往是描寫一個自然景物,抒發詩人情感。一般來說,當把“Haiku”譯成第二種文字時,是不易湊夠十七個音節的,下面是一首已經譯成英文的“Haiku”,正好湊夠了十七個音節,以五/七/五音節排成三行:
The fallen blossoms
seemed to fly up their branches!
They were butterflies.
飄落花朵朵,
似又飛回樹枝頭!
隻隻彩蝴蝶。
(本文作者譯)
中國古典詩詞中,早就有不少與美國意象派詩觀相吻合的傳統作品,如元曲四大家之一的馬致遠那首膾炙人口的《秋思》,就是明顯的例子: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讓我試將之譯成英文,以方便比較。
withered vine,an aged tree,a befuddled crow,
A little bridge,trickling stream,a beckoning horne,
An old path,west wind,a skinny horse,
The setting sun is sinking in the west.
Heart broken,a man is roving at the end of the earth.
這首只有二十八個字的小令(英語譯文用二十八個實詞),開頭連續顯現出九個意象,並列平分三組,每組均有活生生的主角:昏鴉、人家、瘦馬。第一組景物展示出一幅悲涼蕭瑟的畫面,飛入畫中的是一只沒精打採的烏鴉。接着詩人的眼睛像攝影機的鏡頭一樣,突然轉向一組完全不同的景物,“小橋流水人家”,親切、溫暖、舒適、明淨、生意盎然,恰似聽到家人的歡笑聲。是海市蜃樓,是夢幻,還是詩人的響往?這時出現的第三組景物,竟是一匹筋疲力竭的瘦馬,冒着凜冽的西風,在古道上蹣跚而行,使第二組顯現的歡樂景象更可望而不可即了。隨着馬背上的天涯遊子的出現,那說不盡的景,說不盡的情和說不盡的“秋思”,就由讀者自己去玩味、去理解、去想像了。
中國詩詞的意象如此豐富多姿,難怪龐德把他手頭僅有的中文詩資料的部分意象,發展成爲他自己的中國風詩作了。若看一下他於一九三七年發表的《詩章》第四十九,東方詩對其創作的影響是明顯的:
Rain; empty river; a voyage,
Fire from frozen cloud, heavy rain in the twilight
Under the cabin roof was one lantern.
The reeds are heavy; bent;and the bamboos speak as if weeping.
Autumn moon; hills rise about lakes
against sunset
Evening is like a curtain of cloud,
a blurabove ripples; and through it
sharp long spikes of the cinnamon,
a cold tune amid reeds.
……
……
Sun up;work
sundown:to rest
dig well and drink of the water
dig field; eat of the grain
Imperial power is ? and to us what is it?
雨;空江;在旅途,
冷雲閃爍,夕暮逢大雨
屋詹下掛著一個燈籠。
蘆葦沉沉;垂首;
翠竹如訴如泣。
秋月;羣山環湖
夕陽在背後落下
黃昏如一幅雲幕,
漣漪有點朦胧;透過它
是肉桂尖鋭的長枝,
蘆葦叢中一曲冷調。
……
……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鑿井而飲
耕田而食
帝力於我何有哉?
(梁秉鈞譯)
再看一看他關於漢武帝的短詩譯作,亦是很有趣的:
《劉徹》
絲綢的瑟瑟響停了
塵埃飄落在院子裏,
足音再不可聞,落葉
匆匆地堆成了堆,一動不動,
落葉下是她,心的歡樂者。
一片貼在門檻上的濕葉子。
(裘小龍譯)
此乃龐德對原詩《落葉哀蟬曲》的改寫,加入他自己的想像理解(或誤解)進行“再創造”,跟原詩的意思很不相同,而最後一句“創造”的意象,則把讀者引進另一藝術境界。
最近剛去世的一九九零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墨西哥大詩人帕斯(Octavio Paz,1914 -1998),對中國古典詩詞也有濃厚的興趣和深厚的認識。他的一首遺作,不僅揉含豐富的意象,還充滿着東方詩趣和韻味:
一隻蝴蝶在汽車之間飛來飛去。
馬黑·何塞說:它肯定是莊周
在紐約觀光。
但那隻蝴蝶
不知道是蝴蝶
夢見它是莊周
還是莊周
夢見他是蝴蝶。
蝴蝶從不疑惑:
它飛。
(黃燦然譯)
(見《明報》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文藝版)
綜上所述,詩歌作爲東西方文化交流的先鋒,意象主義詩作也不例外,不同文化之間是互相影響、互相發現、互相啓迪的。本文只約略談了東方、特別是中國古典詩詞對西方意象詩派代表人物的若干影響。意象修辭是東西方共有的,但具體表現容或各有千秋,畢竟每個民族的哲學思想、美學觀點、語言特徵、社會心理、歷史文化背景都有其獨特之處,只有通過交流,才能不斷創新和發展。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