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拾喻言(伊索寓言)》問世的意義及影響

鮑延毅

  《意拾喻言》(又名《意拾蒙引》),是我國第二個、也是我國近代第一個伊索寓言的漢譯本,其編譯者,書上署爲“蒙昧先生著,門人懶惰生編譯”,其實,眞正的編譯者卻是英人羅伯特·湯姆(Thom,Robert一八零七至一八四六),書上所署,不過戲題而已。湯姆生於英格蘭,一八三四年來華,很快學會了漢語,一八三九年用“Sloth”(即“懶惰”)筆名發表第一個中國故事的英譯文。一八四零年進英國領事界,在廈門、鎮海、廣州等地翻譯,一八四三年十月任英國駐寧波第一任領事。編有《英漢字匯》(Chinese and English Vocabulary,1842)及《英漢會話》(The Chinese Speaker,1846)等。
  湯姆編譯的ESOP,SFABLES(伊索寓言),從有關資料獲知,有兩種版本:一爲一八四零年《廣東報》以《意拾蒙引》(意拾,“伊索”的粵語音譯;蒙引,“童蒙之導引”的意思)爲題發表後的同名結集,由基督教在中國的出版機構廣學會出版(參見一九九二年第一期《棗莊師專學報·伊索寓言在清末的譯介》);一爲同年在澳門出版的同書異名的《意拾喻言》(見英存本“序一”。喻言,“寓言”的又稱)。因兩種版本(下文均簡稱爲《意》)保存至今者絕少(一九九一年六月一日上海《新民晚報·近代第一部<伊索寓言>的發現》一文雲:這本收存作品八十二則的譯本,“全世界僅存三本,英、日、香港各擁其一”;又雲:新近在國內發現的《意拾喻言》,“是國內的孤本,是世界僅存的第四本”),故“蒙引”本與”喻言”本問世的孰先孰後,一時便難以考知了。
  我所有幸見到的一個存本(復印件),是現藏于英國不列顛博物館者,大約即《新民晚報》那篇文章所說的英國存本。
  該存本亦名《意拾喻言》,系一八八九年香港文裕堂(音譯)出版。目录之前,有英文序言性質的文章兩篇。最前面者,據其內容推知,爲修訂者阿爾弗雷德·梅所寫(姑稱之爲“序一”)。文中引述漢語言文學教授詹姆斯·萊奇的話,對《意拾喻言》作了頗高的評價。第二篇篇幅較長,主要介紹英、中文化交流的歷史情況。從文末所署“一八四零年五月十五日於澳門”的文字看來,當是《意拾喻言》的編譯者湯姆的原序(姑稱之爲“序二”)。接下來亦是用英文寫成的篇幅較長的” 導言(主要介紹漢語、漢字常識)與“備考”(主要介紹用羅馬字母拼寫漢字的方式)。目录之後,有以古漢語寫成的短“敘”一篇(末署“知名不具”,看來亦湯姆所寫;姑稱之爲“序三”)及介紹伊索生平的“意拾喻言小引”一篇,之後才是選譯的八十一則伊索寓言。這些作品的印刷格式是:左爲英語原文,中間大字爲古漢語譯文,右爲羅馬字母拼寫的漢字廣東語讀音。
  伊索寓言,是寓言中的經典,是世界文學寶庫中的瑰寶。它的第二個漢譯本的問世,其意義及所產生的影響是極爲巨大的。以下,茲就個人所見,談幾點粗淺認識。
  一、它在英、中文化交流史中,是具有文獻價值的一個譯本。所以如此說,這是因爲:1.它是英國人用漢語譯介的第一部歐洲文學名著。英、中正式交往,自從馬戛爾尼一七九三年奉命出使中國算起,“已將近一個世紀,可是卻找不到一個英國人熟悉中文,而且要找一個人擔任翻譯,必須找遍巴黎、羅馬和那不勒斯”(“序三”)。自一八二五年馬禮遜(Morrison,Robert)創立了倫敦東方語言學校,一八三七年倫敦大學設立了漢語講座,英、中交往日趨頻繁,研究和熟悉漢語、漢文的人才漸多起來。《意》的問世,便標明着英、中文化交流,已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段。2.《意》的問世,使我國國人第一次知道了伊索(“意拾”)的名字及其生平,並通過八十餘則作品,略略窺知了伊索寓言的風貌。我國的第一個伊索寓言的漢譯本,乃明代天啓年間法國傳教士金尼閣口述、中國人張賡筆錄合做譯成並出版,名爲《況義》。它與《意》相比,所收作品數量既少(其正編收二十二則,補編收十六則。總計三十八則之中,兩則爲柳宗元寓言作品外,尚有數則爲來源未明者),且無一處提及伊索的名字,更遑論其生平了。
  二、此書編排的開創性的總體設計,有利於英、中兩國讀者對漢語和英語的學習與掌握。湯姆譯此書,目的並非出於平等的文化交流的需要,而是爲了讓其同胞盡快掌握漢語這門交際工具,以便爲全面打開中國大門服務的,這正如他在“序三”中所言,“餘作是書非以筆墨見長。蓋吾大英及諸外國欲習漢文者,苦於不得其門而入。……故特爲此者,俾學者……長置案頭,不時玩習,未有不浩然而自得者,誠爲漢道之梯航也。”所以,他在此書的正文之前,通過長篇的“導言”及“備考”,專門向英國讀者及他國讀者,介紹了漢語、漢字的有關常識,又於每篇作品作了英、漢對照並以羅馬字母注音漢字的編排,這就大大方便了以英語爲母語而學習漢語的人,同時,也一定程度地方便了以漢語爲母語而學習英語的人。這種做法,是對利瑪竇、金尼閣在有的著述中用羅馬字母給漢字注音的新發展,而且創造出了一種外文與漢文相對照的編排方式。
  三、在尊重伊索寓言原作的基礎上,儘可能在形式上使其漢民族化。於此,我想起了一八九八年《柏林腓特烈·威廉帝國大學東方研究所學報》的《發刊詞》。該《發刊詞》在談到其任務時,曾作過這樣的強調:“尤其是着眼於德意志民族不斷擴大的商業、傳教和殖民的利益,開闢那些至今尚不熟悉或不太熟悉的語言領域; 與此相關的是要盡可能對各有關民族的文學、禮儀和風俗、宗教、法律觀念與制度以及一般的歷史和文化的發展做認眞細致的研究。”(轉引自北京中華書局一九九三年第二期《文史知識·德國漢學研究〔4〕》)《意》的編譯者,其編譯此書的目的和做法,基本相同於這篇《發刊詞》的“夫子自道”,而且,可以說取得了相當成功的效果。由於湯姆熟悉伊索寓言的原作,加以又以熟練、準確而淺近的古漢語譯述,因而,譯出的作品,頗具中國“風格”; 在此基礎上,他又通過使用中國名物、典章制度或俗語、典故等等,再次地將其“漢化”處理,從而使這些譯作,儼然成了中國的“美文”。這對於學習漢語的英國讀者來說,不僅大大有利於他們的學習和掌握,同時,在他們學習的過程中,還會通過譯作中濃鬱的中國歷史與文化氛圍的薰陶,大大增進其對中國歷史文化的了解。這方面的例證,俯拾即是。如,第一則《豺烹羊》(即一九八一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伊索寓言》中的《狼和小羊》。下文,此版本簡稱爲“人本”),其開篇一雲:“盤古初,鳥獸皆能言。一日,豺與羊同飲澗水。”(引文中標點,爲筆者所加。下,引例同此)篇末“點題話”則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即此之謂也。”第三則《獅熊爭食》(即“人本”的《獅子和熊》),其開篇云:“《山海經》載,獅子與熊人同爭一小羊。”篇末“點題話”則爲:“俗云‘鷸蚌相纏,漁人得利’是也。”第七則《豺求白鶴》(即“人本”的《狼和鷺驚》),其開篇云:“神農間,有豺食物,骨骾在喉。”篇末“點題話”則爲:“俗云‘過橋抽板,得命思財’,正此謂也。”……引文中的“盤古”、“山海經”、“神農”云云,皆原文中所無,譯者所以這樣“無中生有”,祇是爲了增進其同胞的中國歷史文化常識。此外,他還注意了將原作中的古希臘神只之名,全然換成中土神名。如,《蛤求北帝》(即“人本”的《青蛙要國王》)中,以“北帝”取代了“宙斯”;《愚夫痴愛》(即“人本”的《黃鼠狼與愛神》)中,以“嫦娥”取代了“愛神”;《眞神見(現)像》(即“人本”的《赫爾墨斯和雕像者》)中,以“眞神”取代了“赫爾墨斯”。……有的作品,他乾脆給它們加上類似中國成語典故的題日,如,《狼與羊盟》(即“人本”的《狼和羊》),《齊人妻妾》(即“人本”的《頭髮斑白的人和他的情婦們》),等等。
  湯姆此舉,極大地影響了林紓。即如改換原作中的神名而言,林紓在他與別人合譯的《伊索寓言》(一九零二年出版)中,可謂“全面繼承”,“亦步亦趨”,譯作中只能見到“海若”、“河伯”、“太歲之星”等中土神名,再也找不見古希臘神只的影子。但,林的摹仿,因其未看讀者對像(他是爲中國讀者譯介此著的),故爾可以說,其效果與《意》相較,似乎適得其反了。
  四、將《意》中作品,與中國大陸各種伊索寓言的譯本(包括林譯本)相比照,發現約有十則是各譯本所無者。如,《獅驢爭氣》、《獵戶逐兔》、《裁縫、戲法》、《獵犬責主》、《狼計不行》、《狼斷羊案》、《鴉欺羊善》、《業主貪心》、《意合拾勸世》等。這,對於研究伊索寓言的來源及版本(包括外文版本)來說,都具有一定意義。
  五、在中國教育史上,《意》是第一次,也是第一本用作學校教科書的寓言集。把寓言用於學校教育,歐洲某些國家在遙遠的古代已經開始了,並且收到良好效果。“在雅典,從公元五世紀開始,《伊索寓言》成了兒童故事的主要來源。在學校裏,低年級的學生從伊索寓言中學習民間的智慧,高年級的學生則利用它們進行修辭訓練。公元一世紀羅馬的著名教育家昆提利安以希臘的學校教育爲根据,提出了自己的教學計劃。依照這個計劃,兒童入學後首先接觸的就是伊索寓言,然後才是荷馬和維吉爾的史詩”(見“人本”陳洪文《譯本序》)。《意》問世後,也被列入學校教育,用作了香港重點中學和其他英、漢學校的教科書(見“序一”)。此種舉措,對中國內地學校教育產生了重大影響;此後,伊索寓言及中國本土寓言,或被編入課外讀物、教科書,或被用作教科書者漸多。光緒庚子年(公元一九零零年)江南書局印行的學生課外讀物《中西異聞益智录》,其卷十一共輯有十九則寓言,基本爲伊索寓言。光緒辛丑年(公元一九零一年)出版的教科書《蒙學課本》、光緒甲辰年(公元一九零四年)出版的教科書《繪圖蒙學課本》及《啓蒙課本初稿》等,都選入了中西寓言(見陳蒲清《世界寓言通論》第三編第十三章。一九九零年九月,湖南教育出版社作。)辛亥革命後,中、小學國語(文)教科書,選入伊索寓言或其他寓言,更是司空見慣了。
  六、由於《意》鋒芒畢露,戰鬥性強,遭到清政府查禁(請參閲拙文《<意拾喻言>二題》。載一九九五年第三期《棗莊師專學報》),於是,它便成爲我國文化史中第一本遭查禁的寓言著作。作爲“奴隸的語言”的伊索寓言(列寧語),是沒有國界的,它最受被壓迫人民的熱愛與歡迎,也最易被他們掌握和運用。其譯本《意》表面上是被清政府禁絕了(至今世界僅存四本這一事實,便足證清政府確實查禁過),但,伊索寓言卻如歷經野火的蔓草,又變換着不同的書名,以種種譯介形式,在中土出版、傳播,且更其“蓬勃”、“旺盛”。將《意》之後、辛亥革命之前的伊索寓言的譯本稍稍開列,即有:赤山畸士(即張赤山)的《海國妙喻》(一八八八年,天津時報館印行),金匱梅侶女史寫的《海國妙喻》(一八九八年,上海商務印書館承印),周桂笙的《新庵諧鐸》(一九零零年,上海清華書局出版。下卷大部爲伊索寓言),林紓等的《伊索寓言》(一九零二年,商務印書館發行),博文居士的《伊娑菩》(亦“伊索”的音譯詞。——筆者)喻言》(一九零三年,香港文裕堂出版)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