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文學在現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

段寶林

  中國現代鄉土文學是魯迅創始的。在魯迅帶動下出現了一批“鄉土文學”作家,如王魯彥、許杰、彭家煌、臺靜農、許紹文、蹇先艾、黎錦旺、王任叔、徐玉諾、葉紹鈞、潘漢華、廢名等小說作家。魯迅在一九三五年所寫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的導言,首先提出了“鄉土文學的概念:’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爲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從北京這方專說,則是僑寓文學的作者。‘”上列作家大多是在北京寫故鄉的,不在北京的也是在外地寫家鄉的。當時的家鄉處在舊中國悲慘的境況下,使這些鄉土文學作品大都“只隱現着鄉愁”,並且具有濃烈的地方色彩,寫出了各地獨特的風土人情,但又不是爲了炫耀“異域情調”,而是同時代特徵、人物塑造緊密相連的。這種突出的文學現象形成了被文學史家稱作“中國現代文學中的第一個流派——鄉土文學流派”。
  從“問題小說”,發展到“鄉土文學”,是五四時期到二十年代後期文學創作的重大提高與發展,嚴家炎說:
  “新體小說從最初比較單純地提出問題到出現大批眞實再現村鎮生活的’鄉土文學‘作品,標誌着小說領域裏現實主義的逐步成熟。”
  “問題小說”提出了許多社會問題是有一定成就的,但其藝術描寫和對問題的回答往往比較空洞。而魯迅的小說則一枝獨秀,以他的充滿鄉土氣息的小說《孔乙己》、《藥》、《故鄉》、《社戲》、《阿Q正傳》、《風波》、《離婚》、《祝福》等名篇開拓了中國鄉土文學的新天地。張定璜在《魯迅先生》一文中說:“他的作品滿薰着中國的土氣,他可以說是眼前我們唯一的鄉土藝術家。”
  魯迅鄉土文學創作的影響是深遠的。不只使二十年代鄉土文學創作形成了流派,而且在後來的文學創作中鄉土文學始終興旺發達,出現了藝術成就更高的鄉土文學作家,如沈從文、蕭紅、吳組湘、沙汀、趙樹理、孫犁、馬烽、汪曾祺、劉紹棠、高曉聲、賈平凹、鄭義等傑出的鄉土文學作家,而鄉土文學的作品則更多,如茅盾的《春蠶》、葉紫的《豐收》、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周立波的《山鄉巨變》以及藏族扎西達娃、鄂溫吾族烏熱爾圖的一些作品。在檯灣也出現過鄉土文學的創作熱潮猛烈衝擊了現代主義。
  縱觀八十年的文學發展歷程,鄉土文學在文學史上有着非常突出的地位。這是歷史的事實,也是藝術的根本規律所決定的,讓我們還是用事實說明問題,用立體思維的科學方法來進行一些具體的分析。
  首先,我們看到的一個顯著的事實就是鄉土文學中的傑作代表了現代文學史上最高的藝術水平。魯迅以故鄉紹興爲題材的鄉土小說塑造了那麼多深刻動人的典型人物形象,從孔乙己、阿Q、閏土到水生、愛姑、祥林嫂,在現代文學史上如此的藝術成就是無與倫比的。後來沈從文、蕭紅、老舍、沙汀、趙樹理、孫犁、汪曾祺、劉紹棠、賈平凹等人最著名的傑作,都是鄉土文學,其藝術水平在中國現代小說藝術中,也都是屬於一流的。鄉土文學作品的傑出的藝術成就,絕不是偶然的,而是根本的藝術規律使然。


  魯迅作品封面及插圖
  (選自《中國新文學圖誌》)



  吳組湘作品封面
  (選自《中國新文學圖誌》)


  流行的一種文藝理論認爲,文藝的基本特性是“形象性”,而現實主義則是以形象反映現實社會。這種理論忽視了藝術最主要的東西,只注意了藝術的形式特點而忽視了藝術內容——感情。從根本上說,作家反映現實絕不是無動於衷的機械反映,而是爲了表現自己強烈的感情。形象的創造只是表達感情的一種手段,是爲交流感情服務的。文藝作爲一種交流感情的工具,才是它最根本的特點。所以,藝術性的高低固然與藝術形象的塑造技巧有關,但更重要的卻在它的感情的質量(美感高度、深度、強度和廣度),其最重要的標誌是它藝術感染力之大小。這就要求作家對於所描寫的對象具有強烈而深刻的感情,否則只根據浮光掠影的調查和道聽途說,只根據第二手材料憑空想像,是缺少藝術內容的,也是絕對寫不好的。有感才有情,必須主客觀統一結合才能有感受,只靠其中的一個方面是產生不了眞正的感情的。
  爲甚麼鄉土文學的藝術性高呢?其原因正是由於它的創作符合了這條藝術的根本規律。鄉土文學所寫的題材,是自己的故鄉。作者從小就生活在那裏,對它的感情最深厚,生活積累(感情積累)最豐富。又經過一定時期的醞釀,在外地刻骨銘心地思念故鄉,朝思暮想地回憶故鄉景物,也就更加動情。這種對故鄉的回憶愈久愈深,在不斷的回憶中,感情就不斷強化、加深。通過和外地生活的比較,更能發現與捕捉故鄉生活的特點。所以鄉土文學創作就可以寫得有血有肉,生動感人,這正是優秀作品乃至偉大作品產生的必要條件之一。而在左的教條主義的影響下,過去只講形象與思想而不講或怕講感情,以爲一講感情就是甚麼“人性論”,這就使文藝作品成爲對思想的圖解或對現實的表面的、機械的反映,從而大大地影響了作品的藝術質量。古今中外最偉大的作品,往往都是寫的作者最熟悉的,因而也就最有感情的生活。鄉土文學在這一方面具有天然的優勢,是無庸置疑的。
  鄉土文學特別重視描寫各地的風土人情、風俗習慣。這是它的又一個巨大特色和藝術優勢。
  我們知道,世界上的事物,都是通過個性來表現共性的。共性只體現在千千萬萬事物的個性之中,抽象的共性是不存在於現實之中的。所以文藝創作只能通過個別反映一般,通過個性,表現共性,這就是藝術的典型化特點,也是藝術創作的一個重要規律。如果就一般來反映一般,就共性來反映共性,以形象來圖解思想,必然一般化、概念化、公式化。只有以獨特的個別來反映一般共性的典型藝術形象,才是最有藝術特色的,最有藝術魅力的。
  民俗風土是一種生活方式,其本質是一種生活美,各地不同,各有特色。“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一說“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基本精神相同)。這是由地理環境、人文傳統和社會條件,時代特點等因素決定的。如果對民俗風土的特色缺少描寫,作品的生活形象必然一般化,這當然要影響到藝術質量。記得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在北京大學民俗學會爲“歌謠”周刊六十周年所舉行的學術座談會上,吳組湘先生曾經特別強調風俗描寫對小說的重要性,他回憶在抗戰時期他的長篇小說《鴨嘴澇》(後改名《山洪》)發表時,老舍先生的意見就是關於加強民俗特點描寫方面的。而老舍先生的小說名篇如《駱駝祥子》等等都特別重視對北京風土人情的細致刻畫。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總序》中明確宣佈他要寫的正是歷史家所忽視瞭的“風俗史”。
  對個性特點的發現,是認識深化的結果。對人如此,對地方也是如此。外國人看中國人,最初往往分不清張三李四,覺得面孔差不多,熟悉了就分得清了。對地方特點的認識和表現也是如此,這是對鄉土的藝術感受深入的一種表現。只有生動地描寫鄉土特色風土人情,才能眞正反映生活眞實,產生強烈的藝術魅力。魯迅小說和其他許多鄉土文學傑作的藝術性之所以很高,正是藝術典型化規律的一種表現。現實主義藝術更要注意這一點。國外一些學者可能不一定了解個性共性,典型的辯證規律,但從藝術直覺上也可以感受到這一點。如夏志清就說過:“較優秀的現代中國小說,無論是屬於諷刺性或人道主義的,都顯露出作者對時下風俗習慣與倫理道德,有足夠的或充份的認識。這時期大部分的無產階級和浪漫主義革命小說之所以寫得蹩腳,無疑是作者無視於風俗習慣使然。”普羅文藝初期不少人對文藝特點缺少了解,甚至鼓吹“標語口號式”,當然也就忽視風俗習慣,這也是對生活認識不深的一種表現。
  生活總是以獨特的民俗形式,以個性體現其共性的。如果深入觀察、仔細思考某一風俗的特點,就會看到每一種風俗,那怕是極其普通的生活習俗如衣、食、住、行等等,都有着深厚的文化內涵,它是各地人民羣眾在長期的勞動與生活中集體創造的結晶,體現了民眾的心理和世界觀的特點,與整個文化傳統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如中國食俗“五味調和百味香”,就體現了中國人的“中和”思想,“和而不同”是先秦哲人提出的重要命題,帶有“多樣統一”的辯證色彩,這和西方食俗之食物分作大異其趣。又如陝西一些地方農村流行的青蛙兜肚,則可能與女媧崇拜和遠古蛙圖騰有關。由此可見,許多民俗風情的文化內涵往往非常豐富,需要眞正紮根鄉土、深入了解它們,才能在作品中作深入的發掘和生動感人的描寫。
  現當代的鄉土文學作家,包括當代尋根文學作家在內,由於重視對鄉土民俗的描寫,就大大加強了作品的文化深度和藝術品位,反映社會心理往往比較細致而深入。魯迅通過小酒館的食俗寫落魄文人的悲慘遭遇與眾人的心理,通過“人血饅頭治癆病”寫民眾的愚昧與革命者的孤立,通過民間社戲寫鄉土兒童的歡樂,通過辛亥革命時期剪辮子的民俗描寫淋漓盡致地寫出當時各種人對革命的心態。《故鄉》一篇更是處處寫故鄉的民俗,如烏篷船、拜望親戚的交往民俗,家族“大祭祀值年”的民俗,僱工民俗(長年、短工、忙月等等),生育民俗(如何給小孩起名字,和陰陽五行有甚麼關係,農村兒童的遊戲民俗),生產民俗(沙地種瓜守夜防獾、漁業生產民俗)以及吸煙的民俗等等。《阿Q正傳》中的鄉土民俗描寫更多,開始關於如何起名字的一大段就充滿民俗趣味,是魯迅學術研究的成果,名諱乃至“姓諱”不認窮親族:“你怎麼配姓趙?”等等,寫盡了舊時代的人情世態。賭博的民俗寫阿Q的各種遭遇和心態,細致入微。城鄉賭具的不同,農村賭博的細節具有民俗史的價值。對僱工民俗的描寫(短工的待遇、工作與生活情形)、對各種罵人話(如“兒子打老子”、“畜牲”、“蟲豸”、“毛蟲”、“癩皮狗”、“假洋鬼子”、“哭喪棒”、“禿兒”、“斷子絕孫”、“忘八蛋”、“媽媽的”等等)都有細致的描寫與解釋,與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主題思想的表現有直接的關係。《社戲》中的鄉情更濃,而《祝福》則以新年民俗爲標題,由年終祝福寫起,寫祭祖民俗的種種心態、信仰民俗與人物命運的巨大聯係,使整個作品完全沉浸在民俗氛圍之中,如果對民俗了解不深,是無法寫出如此深刻的作品的。舊禮教吃人正是通過迎福祭祖、捐門檻、地獄傳說、買賣婚姻等民俗細節體現出來的。魯迅作品高度的藝術性與思想性正得益於民俗描寫。
  沈從文湘西民俗的描寫也是其作品的最精彩、最吸引人之處,這也是沈從文作品的最大特色之所在。他明確地說他是學魯迅的:“由於魯迅生先起始以鄉村回憶做題材的小說,正受廣大讀者歡迎,我的用筆,因之獲得不少的勇氣與信心”(《小說集·題記》)京派小說的其他重要作家如廢名、汪曾祺、老舍,社會分析派小說的代表作茅盾的《春蠶》、吳組湘的《一千八百擔》、《黃昏》、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館裏》、艾蕪的《故鄉》,都是非常重視民俗描寫的,這些尖端作品都是鄉土文學。
  “山藥蛋派”小說更是鄉土文學的新發展,不只在語言風格上鄉土味更濃,在鄉土民俗描寫上也更加深入。如《小二黑結婚》即以農村婚俗爲主線,兼及信仰民俗(占卜、下神)、外號民俗,寫新舊民俗的變化與各種人物的心態,《李有才板話》寫農村口頭創作的民俗可以看成是民間歌謡創作的立體描寫之作,民俗色彩很濃。馬烽、西戎的《呂梁英雄傳》、束爲的《紅契》等等也注意寫各種民俗。荷花淀派的孫犁及由荷花淀派脫胎而出的劉紹棠、賈平凹等人更是重視鄉土民俗描寫的了。《荷花淀》作爲現代文學史上的名篇,寫了白洋淀多種民俗,如編葦席的生產民俗、衣飾民俗、告別習俗、軍隊生活習俗,婦女生活的新民俗等等,這是寫新的生活,新的民俗,具有一定的開拓性。後起之秀劉紹棠、賈平凹等正是沿着這個路子,開始他們的小說創作的。
  《劉紹棠中學時代小說選》中第一篇作品《一頂轎子》就以婚俗爲題材,寫新舊婚俗的變化,雖然簡單一點,但說明他鄉土文學的起始就注意了民俗描寫,正是繼承了魯迅等老一輩鄉土文學作家們的優秀傳統的。此後,他始終堅持鄉土文學創作,自覺地紮根鄉土,生活在故鄉民俗之中,所以在小說中隨處都描寫了京東水鄉的各種風俗,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從劉紹棠的鄉土文學創作中可以看到京東鄉鎮民俗的各個方面。他的《京門臉子》、《蒲柳人家》、《柳敬亭說書》、《漁火》、《草莽》、《魚菱風景》、《煙村四五家》等作品,正以生動感人的民俗描寫顯示出獨特的藝術感染力,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賈平凹的小說從寫商州農村的新生活、新人物起步,其最吸引人的地方仍然是那些生動的鄉土民俗描寫。此外如高曉聲、鄭義及其他尋根小說作家的作品也有寫民俗風情寫得較好的名篇,不是獵奇也不是編造而是對現實生活的眞實反映,使讀者透過藝術的稜鏡看到了各地五彩繽紛的新舊民俗。汪曾祺在《中國尋根小說選》的序文中說:
  “尋根小說十分注意對風俗的描寫,幾乎無一例外。風俗是一種文化,或者可以說是某種文化的集中表現。我們對日本民族性格的了解,是從他們的節日歌舞中獲得。看了潑水節,才知道傣族少女的性格是多麼開朗,多麼珍愛易於消逝的青春。曾見一篇評論說某人的小說只具有民俗學價值,沒有藝術价值。我有些迷惑了。對風俗的描寫,本身就是有藝術價值的。除非這種描寫不精確,不生動。當然,尋根文學是小說,不是風土或民俗。尋根小說寫的是人,是在某種特定風俗的雨露中生活的人。”
  這是很有見地的內行話。眞實而生動的民俗描寫既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又有很強的學術價值。眞正能達到這樣的水平的作品是不多的。有些尋根文學作品就有獵奇和憑空編造奇風怪俗的成份,是夠不上鄉土文學的標準的。純正的鄉土文學是高度現實主義的寫實之作,


  汪曾祺

魯迅的傳統是它的生命線,鄉土文學之所以在現當代文學史上始終佔有崇高的地位,正是由於它們的傑作既是第一流的精美藝術品,又是對現當代社會歷史、人民生活、心理的眞實寫照,是現當代中國的“風俗史”。
  風俗的本質是生活美,眞實地生動地描寫了鄉土風情民俗,必然表現了社會生活的美與人民的精神美。魯迅在給木刻家羅清楨的信中談到民俗題材的這種特點,希望他取材家鄉的風景、動植物和風俗作爲版畫的題材,認爲風俗畫不僅“增加畫的美和力”,而且“還於學術上也有益處。”
  正因爲鄉土文學表現了人民的生活美——鄉土民俗風情、表現了作家對故鄉、對人民的深厚感情,所以受到廣大人民的喜愛,成爲雅俗共賞的文學讀物,具有悠長的藝術生命力。我們看到,許多浮光掠影地反映生活,空洞抽象地圖解生活或憑空想象粉飾生活的不少作品,早已被歷史所淘汰,而眞實地反映民俗風情的鄉土文學作品卻常看常新,具有無窮的藝術魅力。
  藝術規律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爲轉移的。眞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鄉土文學符合藝術的根本規律,所以它不僅在現當代文學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而且也預示了它發展的美好前景。自從一九八零年以來,劉紹棠自覺地進行鄉土文學創作,並進行了艱苦的理論探索,總結出鄉土文學的創作特點:“中國氣派,民族風格,地方特色,鄉土題材”。後來又增加了幾條:“城鄉結合,今昔交叉,自然成趣,雅俗共賞。”這是對鄉土文學藝術特色的很好概括。符合這些特色的鄉土文學作品,不只在過去的文學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已受到國內外專家和廣大讀者的充分肯定。今後,隨着鄉土文學創作自覺性的提高,對藝術規律的掌握更加純熟更加全面,必然會有更多更好的鄉土文學作品陸續出世,成爲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的珍寶。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四日
  於澳門大學望海齊
  注:
  ①參見嚴家炎《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一九八九年八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現代各流派小說選》(一九八六年九月,北京大學出版社)
  ②《中國現代各流派小說選》前言第四頁。
  ③張定璜《魯迅先生》。
  ④參見高校文藝理論教材《文學概論》(蔡儀主編,人民文學出版社)、《文學基本原理》(以羣主編,上海文藝出版社)及其他大學教材等書。
  ⑤參見段寶林《文藝特性剖析》一文。
  ⑥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結論》,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第五○○頁。
  ⑺原載一九五零年九月十五日《光明日報》,見此書第一——四頁,北京燕山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七月第一版。
  ⑧《魯迅書信集》第五四七頁,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