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鷗之死

吳未艾

時代背景:


  九二年春天,巴爾幹半島西岸,正值前南斯拉夫分裂不久,形成北部的克羅地亞、中部波斯尼亞和南部塞爾維亞,三個以種族劃分的獨立政治實體。其中波斯尼亞境內克、塞兩族人雜處,國家的分裂令兩族長久以來的積怨進一步深化,仇恨的情緒日漸高漲,最後演變成全面武裝衝突。
  波斯尼亞南北部分別由塞族和克族兩支武裝部隊控制,展開以首都薩拉熱窩爲目標的爭奪戰,交戰雙方一旦攻佔新的土地,即進行種族清洗,把異族平民強行趕離原居地,令東歐揭起一片難民潮。境內集體屠殺戰俘和平民更是無日無之,不少謀殺、強奸等罪行竟發生在異族親友之間,平日的鄰居,叔舅一夜間變成禽獸。
  一支以英軍爲首的聯合國維持和平部隊開赴當地,執行運送糧食、藥物和保護平民等人道任務。維和部隊因奉命不能介入戰事和主動開火,因此不時有戴藍色頭盔的士兵死於狙擊手的槍管下。

人物介紹:


  尼爾——十二歲,會说蹩腳英語的克族少年,戰火令他失去同齡孩子應有的爛漫,戰場上有人變成禽獸,有人卻變得更具人性,在小心靈內,挾着對死亡的不可思議,使他毅然作出復仇行動。
  裴特——三十歲,維和部隊英軍上尉,弟弟同是軍人,三年前在北愛爾蘭被共和軍綁架並殺害。庫克林——廿四歲,克族青年,尼爾的摯友,一心要和女友逃離家鄉,到外面尋找新生活。海倫——十八歲,克族少女,和庫克林深深相愛,愛情令她能在戰火中堅強地面對一切。

第一場“親愛的庫克林:


  我想如果沒有尼爾每天帶來你的信,我是不能支持到今天的。這裏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食物越來越少,更要命是沒有藥物,你知道嗎,當我聽到那些呻吟聲時,就像看見魔鬼向他們揮着可怕的鐮刀,我眞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
  你記得貝勒太太嗎?她準備今年秋天爲貝勒先生添一個小寶寶,希望你做孩子的教父,可是你能相信嗎!她昨天在家裏死了,衣服都被脫光,他們說是她一個塞裔親戚幹的。我的庫克林,我想我無論如何都呆不下去了,他們爲何對親人也如此仇恨呢,難道要我們死光了才罷休!
  你說過在遙遠的西方有一種藍色的海鷗,當苦難的人們看見它出現時,便能夠脫困。那時你說它祇會在人類最痛苦的時候才出現,可是,難道我們現在離地獄還遠嗎!我想能夠看到這海鷗的人是幸運的,但我祇想和你在一起,那時我甚麼都不怕。
  多多珍重,天佑尼爾把信交到你手上。
  海倫”
  畫面出現薩城被炮火蹂躪的蒼涼景象,同時以畫外音讀出上面的信,用沉鬱音樂襯托,具體分鏡和鏡頭調度由導演自度。

第二場


  時:黃昏
  景:麥田中一間破屋
  人:尼爾、裴特
  裴:那是你的信嗎?告訴你呀,小孩子不應偷看別人的信,那是不道德的噢……
  少年好像沒聽到他說話似的,祇是抬頭望着前方,信仍握在手裏。
  暮色朧罩下的麥田格外耀目,陽光透過半邊沒有破碎的玻璃窗照在地上。少年依然對着落日發呆,彷佛看見橙色火球中央眞有一隻藍鷗。
  尼:你懂克羅地亞語?(突然開口問道)
  裴:甚麼?(被這個少年突然奇來一句蹩腳的英語嚇了一跳)
  尼:既然不懂,那麼信給了你也不會看啊。
  裴:可沒說要看你的信!(朗聲抗議)
  尼:你的腳還可以走嗎?
  裴:應該沒問題,不過在入夜後離開會比較安全,嗯,你包札的手藝不錯呀。
  尼:也沒甚麼。”
  裴:眞想不到你還會說英語。
  少年臉上有點悸動,士兵沒有看出來。
  士兵開始檢查機槍的彈匣。
  尼:我的鄰居霍小姐和她父親都是好人,她時常教我讀書,除了到教堂裏換吃的,到她家裏是最開心的時候。
  裴:你是說城裏的教堂?那不是他們的據點麼,自從上個月被他們封鎖後城被一分爲二,兩邊的人都不能通過那關卡。(一邊把彈匣填滿一邊問)
  尼:(看着他把子彈逐粒卡進彈匣):我替他們收集城裏被棄置的槍彈送到教堂,他們就給我一點吃的。這是隨時會送命的工作噢!(有點自豪)
  裴:學英語不大會送命的,以後不要到處亂跑了……(打量了少年一會,然後把彈匣卡上,又去檢查手槍)
  尼:你不明白嗎,食物和水對我們來說就好像槍和彈對你們那般重要,但我們比你們更缺乏!(有點激動)
  士兵把摺厚了的窗布按在窗上,揮起槍柄逐一把玻璃擊碎,少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格勒”的碎裂聲沒有掩蓋士兵的話。
  裴:你的英語還要下點工夫啊。(機警地轉換話題)
  尼:那天我看到霍小姐被綁在床上,血都流乾了,後來又在花園裏找到霍教授,不過頭顱不見了……
  裴:在外面周圍散一點,門口要多些。(把一包碎玻璃遞到少年手中,打斷了他的話)
  尼:要我佈防嗎?嗯,這種事倒是第一次幹。
  士兵看着少年,一邊把手槍遞給他一邊露出古怪的表情。

第三場“海倫:


  ……今天我遇到一個美國記者,兩條腿都給炸了,臨死前交給我一卷膠片,說是在圖茲拉一個集中營拍到的,叫我無論如何送到他同伴手上,我想我們的事情辦完之後不妨幫他這個忙。我叫尼爾多帶點吃的給你,還有些消炎藥,是威叔叔上次要的。還有,教堂西面的墓園這兩天都沒有人巡邏,鐘樓上那挺機槍也不用擔心,我想那裏是個合適地點,詳細情況遲一點再跟你說……”
  畫面出現記者臨死時向庫克林托附的情景,跟着出現教堂和墓園的景(中、遠景),再從鐘樓上機槍的角度向下映着墓園和教堂(畫面下方一直映着小部分槍嘴,隨着鏡頭一起移動)。
  同時以畫外音讀出上面庫克林寫給海倫的信,用炮火聲(較輕柔、來自遠方)襯底,不用背景音樂。

第四場


  時:晚上
  景:麥田中的破屋(同第二場)
  人:尼爾、裴特、不知名槍手
  這裏再沒有玻璃,也沒有被玻璃折射的陽光,只有兩個還沒有死的人和兩枝槍。
  裴:你從哪裏弄來這麼多信?
  尼:你有兄弟麼?
  裴:……(少年的反問令他一時語塞)
  尼:要是我有一個兄弟的話,就可以多賺點吃的。
  寒風從四面吹來,屋外的麥田瑟瑟作響。
  裴:我有一個哥哥。
  尼:也到了這裏?
  裴:沒有,三年前他在北愛爾蘭被人綁架,我參加拯救行動,第一個發現他的屍體。
  尼:你們很富有嗎?
  裴:不,他也是軍人,當地反政府組織用他做人質,要脅政府釋放他們的同伴。
  尼:那麼,你的家鄉也有戰爭吧……
  屋外突然傳來格勒”聲,士兵馬上抄起機槍,門口同時出現了一個不知名槍手,這人和士兵就這樣(擎槍相向)僵着了。
  裴:他說甚麼?(目不轉睛地盯着槍手)
  畫面不交代槍手說話的鏡頭,中間用的過渡鏡頭導演自度。
  尼:他說數三聲一起把槍放在地上……(慢慢把手放到腰間)
  鏡頭映着漆黑的麥田,驀地響起兩下槍聲,再響起一聲巨響(爆炸聲,來自較遠處)
  尼:難道你剛才沒看見他還有手槍嗎?(把脫下來的上衣按在士兵胸膛上爲他止血)
  裴:難道你不能在他開槍前幹掉他?(因劇痛而喘氣,有點不耐煩)
  尼:可是他已看見你的制服啊……(覺得自己沒有理虧,想跟士兵抗辯)
  裴:小伙子,第一次幹這種事?(毛細管現象下,少年的上衣慢慢染成紅色,給特寫)
  尼:昨天在城裏碰到一個受了傷的渾蛋,他說我背他回教堂就給我食物。
  裴:發了這筆橫財麼?
  尼:那渾蛋身上穿了霍教授的大衣和皮鞋……你猜我先朝他哪裏開槍!(臉上忽然露出狡猾的笑容,士兵沒有回答他)
  少年用士兵隨身帶的藥和紗布替他消毒:(特寫)和包紮(特寫),士兵一聲不吭,破屋內靜得出奇。
  裴:你眞不懂他爲何向我開槍嗎?(瞟了一眼門前那名槍手的屍體)
  讓我跟你說一個青蛙和蠍子的故事……(不斷冒汗)
  尼:……(想說甚麼,忍着了)
  裴:從前有隻蠍子……問青蛙可否背它過河,青蛙說害怕蠍子會螫它,蠍子說如此的話它自己也會淹死……,青蛙覺得蠍子的話不錯,便勇敢地背它過河。在河中青蛙突然感到腰如火炙,蠍子已經螫了它一口。青蛙大驚問道:“你爲甚麼螫我,現在我們都要淹死了!”蠍子說:“我不能控制自己,這是我的本性。”……(斷斷續續把故事講完,嘴脣逐漸褪色)
  你明白這個故事麼?
  夜風蕭索,殘留的火藥味混在血液中,揮發着濃烈的誘惑。巨大的黑夜無聲地吞噬着血餌,少年一面茫然。(具體分鏡導演自度)

第五場


  時:拂曉
  景:維和部隊駐薩拉熱窩基地
  人:尼爾、維和部隊翻譯官
  翻:那麼說,你離城的目就是替朋友把底片交給我們?
  尼:不,是美國記者。嗯,你的克羅地亞語說得不錯啊。(從翻譯官手上接過一盒壓縮餅乾)
  翻:裴特上尉有任何遺言嗎?尼……
  翻:就是說,他死前有甚麼話……嗨,不用那麼急啊,這裏還有呀!
  尼:你聽過……青蛙和……蠍子的故事麼?(在清水幫助下好不容易才將食物咽到胃裏)
  翻:甚麼?!
  尼:這是他的遺……,遺故事噢,你沒聽過的話,我可以說一遍,可是我自己也不懂它說甚麼。(使勁把餅乾往嘴裏塞)
  翻:不忙,那你知道你朋友這卷膠片從哪裏來?
  少年實在騰不出嘴巴說話,乾脆掏出一疊信紙塞到那翻譯官手裏。
  鏡頭映着少年狼吞虎咽的畫面(特寫)。
  尼:嗯,它眞的很重要嗎?
  翻:尼爾,相信我,目前的形勢還不能令它發揮力量,但你做得很好,無論爲你的朋友還是其他人,我實在爲你所做的感到驕傲!(凝視少年)
  尼:那麼形勢何時會改變呢?(尼爾的眼神說明他正陷入他無法理解的迷惘中,但他仍掩飾得很好地問)
  翻:暫時的沉默是爲了換取他們的武器和更多的生命,但他們最終是要爲自己的行爲負責的。
  尼:我想得到裴特的帽子。(開始離題)
  翻:唔,很抱歉,我們必須把他的遺物一起運回他家鄉。不過,你有其它任何要求的話,我會盡量幫忙的。
  尼:我想再瞧一瞧他。
  翻:(再次仔細打量少年)行!
  鏡頭由停屍間(沒有燈的長廊)的盡頭,映着翻譯官帶着尼爾走向門口,尼爾離開的時候悄悄把屍體旁邊的藍色貝雷帽拎在懷裏。
  兩人的身軀逐漸縮小,走進深藍(拂曉的天色)的門洞。
  走廊很靜,只有翻譯官的軍靴聲。
  尼:印着UN的車會安全一點嗎?(試探着問)
  翻:甚麼?!
  破曉的空氣格外清新,尼爾深深吸了一口,抬頭望着現出魚肚白的天空,驀地想起霍教授說過,遙遠的東方那個古老的故事:
  (畫外音)“霍教授說過一個故事,它發生在古老而遙遠的東方,一個女子在戀人的墓前正哭得死去活來之際,墳墓突然裂開,她撲進墓裏,後來那對男女變成蝴蝶從墓裏飛出來。不知庫克林和海倫是否也會變成蝴蝶飛出來?我想還是留在裏面好,說不定蝴蝶也被轟死了,那時可不能再變一次。”
  不知從何處飄來一張過期的《泰晤士報》罩着尼爾的臉孔,他抓下來,正反手把它扔掉之際,剎那間他看見報上的圖片,它便隨着風勢飄遠了,但他卻看得十分清楚。
  鏡頭跟着那張在空中飄蕩的報紙(中、近鏡)(插入沉鬱音樂,同第一場),直至它落在地上,鏡頭逐漸拉近,映着報上的圖片——相中一對男女手牽手伏屍在薩拉熱窩墓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