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於訊號後留下口訊”(獨幕劇)

李宇樑

  時間:某個仲夏深夜
  地點:家中客廳/房間
  佈景:不須細緻寫實,客廳與父親房間的演區衹須以一門分隔。
  人物:父親(約七十歲)
     兒子(約三十歲)
  (漆黑中,掛牆鐘敲響了十二下,驀地,電話鈴急響,響了數遍後自動轉駁入電話录音系統。)
  電話录音(幕後音):這裏是八六零七九,我現在未能接聽你的電話,請於訊號後留下你的口訊,我會儘快覆話給你。(電話訊號“嘟”一聲長響)
  電話來電留言:喂?是我,表姑姐啊!待會覆電話給我,我在家裏。(電話“卡嚓”收線)
  (舞台燈亮)
  (兒子帶着疲乏身軀自街外返家,甫亮着客廳的燈,電話又響。)
  兒:(接聽電話)喂……?
  姑:嗨,是我,表姑姐呀,他回來了沒有?
  兒:(頽喪)未見。我找了一整天,已找遍所有親戚了。
  姑:需要報警嗎?
  兒:(遲疑)……沒需要吧?才離家一天……
  姑:那麼如果明早他還未回來,再作打算吧。
  兒:祇是他心臟不大好,怕他有意外。
  姑:不用擔憂,他氣過了就沒事。他回來後,低聲下氣跟他說句對不起,不就沒事了嗎?
  兒:(敷衍)嗯嗯。
  姑:(窮追)甚麼“嗯嗯”?!這算是答應跟他道歉了?
  兒:(含糊其詞)祇要他平安歸家,……甚麼就甚麼吧。
  姑:甚麼“甚麼”?
  兒:就如你所說的甚麼“甚麼”啰!(頓)事先聲明:那可要視乎他當時的態度,我才肯“甚麼”……(一直避用“道歉”的字眼)
  姑:父子發生小爭執是常有的事,互相忍讓嘛。(頓)爲甚麼不覆我電話?沒聽到我留下的電話口訊嗎?
  兒:剛剛進門,未及聽電話录音。
  姑:嗨,說不定他比你早回來,現在已經躲在自己房裏呢。
  兒:不會的,他今早賭氣離家時,丢下所有門匙才走。
  姑:以後多花點時間陪你爸吧。
  兒:嗯……你知我忙……
  姑:哎,算了吧,别再用這樣拙劣的藉口了。我試打電話到他的舊街坊家裏找找,轉頭再聯絡你。(收線)
  (兒子順手掏起父親留在台上那串鎖匙低頭凝思,偶爾抬頭望見牆鏡裏的自己,於是信步踱到鏡前。)
  兒:(清清嗓子,對着鏡子喃喃自語)……對不起……(自覺語氣及表情僵硬,聳聳肩,試換過另一個聲詞)……sorry(幹咳連聲)……
  (兒子彷佛聽到父親房內有聲響,於是躡足走到房門外傾聽,曾經鼓起勇氣想敲門,最後改變主意;在廳間猶豫踱步間,每次經過房門都借意將門逐寸輕輕推開,門給推開數寸闊的時候,他快速探頭進去窺望,但因急速而未能看清楚。最後,他決定將房門再推開些,當他慢慢伸出手的時候,房門忽然大開,手上提着“色士風”(saxophone)的父親突然出現在房內、站在兒子眼前,兒子給這突如其來嚇了一跳。父親雙眼泛着不尋常的血紅色,有點濡濕。)
  (父子意外地碰頭,霎時間互相不知如何應對,僵峙了片刻後,兩人瞬即低頭下意識地交叉擦身而過,父親踏足廳外,而兒子卻順勢閃身滑進入了父親房內;房內,滿地都是翻開了的照片簿,亂作一團。兒子瞬即發現走錯地方,靦腆地退出房間,父親一直站在房門外凝視着兒子。)
  (兩人分别走進客廳,遠遠的各自據坐一个角落,沒有交談,父親專注地以絨布清潔色士風,偶爾會悄悄瞄兒子一眼,而兒子則扭開電視機,藉此逃避與父親作視線接觸。兩人都表現得冷漠而不自然,兒子一反剛回家時對父親着緊的神態。不久,兒子偶然發現父親雙眼泛着不尋常的血絲與淚影,幾番想出言探詢,但又不甘下氣主動說話,正納悶間,適巧表姑姐來電話。)
  兒:(接聽電話)喂?
  姑:嗨,是我,表姑姐呀!你爸回來了沒有?
  兒:早回來了。
  姑:向他道歉過了?他沒事吧?
  兒:表姑姐,你見過白兔沒有?
  姑:當然見過啦。
  兒:白兔眼睛是甚麼顏色?
  (父親正眨着赤紅的眼睛瞪着他。)
  姑:紅色啰。
  兒:(瞄了父親一眼,故意提高聲線)我家裏來了對白兔眼。
  姑:(莫名其妙)白兔眼?
  兒:有人眼睛紅得像白兔,不知發生了甚麼事。
  姑:誰眼紅了?
  兒:不是我,這屋裏還有誰?
  姑:(恍然)……哦,叫你爸來聽吧。
  (兒子放下電話,行開。)
  兒:(沒望父親一眼)……電話。
  (父上前接聽電話)
  父:喂?
  姑:沒事吧?
  父:我會有甚麼事?
  姑:聽說你雙眼又紅又腫,像怪物。
  父:你怎知?(故意高聲)我回來以後,從未有人正眼看過我一眼。
  姑:(低聲)你不是哭過吧?
  父:爲誰而哭?
  姑:(嘆氣)叫你兒子來聽吧。
  父:(放下電話,離開)……電話!
  兒:(提起聽筒)喂?
  姑:我問過啦,你爸不是因爲哭而變白兔眼的。
  兒:總有其它原因吧?
  姑:你想我代你向他探問原因?
  兒:不是代我,……是你自己要問。
  姑:好啦,好啦,是我自己要問。(頓)那麼,你想我問他甚麼呢?
  兒:恐怕是砂子走進眼睛吧?
  父:(驀地在兒子背後出現,嚇了他一跳)他看到我眼中有砂嗎?
  (手提另一個無線電話分機,不甘示弱地更高聲對表姑姐說)
  姑:(向兒子重覆父親說話)你看到他眼中有砂嗎?
  兒:我看到他眼中有釘,那釘看來像我。
  (父子愈說愈高聲。)
  姑:(向父重覆)他看到你眼中有釘,那釘看來像我……噢,不,看來像他。
  父:我眼中有火。
  姑:(向兒轉述)他眼中有火□。(頓)(好奇地問父)……甚麼火?
  父:眼火!
  姑:(向兒轉述)你看,你“老竇”“眼火爆”□。
  兒:“眼火爆”是因爲眼淺,所以眼裏看不到人。
  姑:你意思是說他目中無人?
  兒:是你說的。
  姑:好啦,好啦,說回正話吧,你倆父子究竟想要我轉述甚麼?
  兒:(故意以漫不經意的態度說)廚房急救箱裏有眼藥水,是醫生處方的,每四小時滴一次。
  姑:(向父說)廚房裏有眼藥水。
  父:(負氣)廚房裏也有涼茶。
  姑:(向兒說)他會煎涼茶。(頓)(向父)煎菊花、木眼仔好□,治眼疼有效,煎兩個半小時,三碗煎成一碗水。
  兒:爲甚麼不正正經經用眼藥水?總愛自己找生草藥喝,旁門左道。
  姑:喂,你是說我旁門左道,抑或說你爸旁門左道?
  兒:有病不正當看醫生吃藥,就是旁門左道。眼睛疼痛不是鬧着玩,萬一攪不好,給弄瞎了怎辦?姑:(心中有氣)這段話我不給你轉述!父:(聲如洪鐘)……你跟他說……姑:哇,你們是對着我說,不是對對方說,用不着這般大聲,我快要聾啦。父、兒:(不約而同)(語帶怒氣)……對不起。父、兒:(連忙更正)我是對你說“對不起”,不是對他說。姑:知啦,知啦!是你倆父子對不起我,不是父對不起子、又不是子對不起父,對不對?父、兒:不對!不對!該是……姑:(打斷兩人說話)……好啦,好啦,大家都向對方道了歉,這事就算擺平了;父子和氣收場,就這樣吧!(說罷收線)
  父、子:(着急)喂,喂……
  (父子各手執電話,頓然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父親眼裏淌着水,他不住以手背往眼底揩抹,兒子放下電話,逕入廚房,自內取出一樽眼藥水。)兒:(木無表情地走到父親跟前,以手指指點藥樽上的說明,口中祇簡略地吐出幾個字)
  左右眼,各一滴。(將藥水放在父親跟前,然後走開)父:(也還以木然神情,以手指點廚房)廚房。
  煎着藥。
  (父親動手滴藥水,但總對不準眼睛,兒子看不過眼,走過去爲他滴,滴完後,又遠遠地坐到一角。)父:(極目四顧找尋,同時柔聲輕喚)荳荳……
  荳荳……?兒:荳荳已經死了好幾天。父:(憶起,神情頓然變得哀傷)嗯……荳荳已經死了……(沉默)兒:你沒事吧?
  父:(神情落寞)我才剛回來……(期待兒子回話,兒子卻衹敷衍地“嗯”了一聲)
  父:(嘗試爲早上所發生的爭執解釋)今早我心情不好……(頓)因爲今晚要去殯儀館。(頓)我剛從殯儀館回來……
  兒:(訝然抬眼望了父親一眼)……?
  父:(悶悶不樂)有個嗜好粵曲的有錢人去世,她家人要聘個曲藝團到她的靈堂演奏……
  兒:(雙眼一直望着電視)這是“吹喋打”*的事,該找“喋打佬”。(*在殯儀館吹奏哀樂的樂隊)
  父:她家人要僱有水準的專業曲藝團。
  兒:(錯愕)你不是說……?!
  父:(懊喪地點頭)我今夜去了。
  兒:(難以置信)你去殯儀館“吹喋打”?!
  父:(漲紅了脖子,粗聲地糾正)不是“吹喋打”!是演出!
  兒:嗯,“演出”!在殯儀館演給死人看?!
  父:(努力挽回尊嚴,訥訥地爭辯)……我們都是懷着專業精神,戰戰兢兢地演出……
  兒:當然戰戰兢兢,任誰在靈堂裏對着死人“演出”也會戰戰兢兢。
  父:(固執地)藝术哪分觀眾類别?祇在乎演出者的態度!無論甚麼樣的場合、甚麼樣的觀眾,對我來說也都一樣。
  兒:這樣說來,在你眼中,觀眾跟死人沒甚分别啰?
  父:(沒理會兒子的揶揄)今天祥叔也有份演出。
  兒:(冷漠地反應)嗯。
  父:祥叔是曲藝界的叔父輩,是玩“梵鈴”(Violin)的,名堂很響,(頓)你不認識他吧?
  兒:大概跟你一塊“吹喋打”的吧?
  父:(低吼)不要再提“吹喋打”!
  兒:那麼跟你一起夾band的吧?
  父:(不悅地更正)操曲!不是夾band!
  兒:(倔強地)操曲、夾band不是一樣嗎?祇是吹的曲不同,你吹saxoPhone也可以去夾Jazz、夾pop。
  父:如果一樣,哪你爲何肯花幾佰塊錢過香港聽王菲,卻從不肯聽我的曲藝演出?
  兒:人家一晚唱幾十首歌,你卻一首歌要唱幾十分鐘;聽王菲祇花幾佰塊,聽你卻要花一整晚。
  父:所以你寧願花錢陪王菲!
  兒:看你將王菲說成像妓女。
  父:(冷笑)我是你父親,卻連妓女也不如,免費你也不肯陪一晚。
  兒:我這不是晚晚被迫在家聽你“支笛”嗎?!卻想不到現在你“支笛”也給死人聽。
  父:你這是拐彎罵我“死人笛”?
  兒:誰又罵你了?你總是盡往歪處想。
  (兩人再度陷於沉默的冷戰中。父親悶悶不樂地返回房間,繼續在滿地的照片簿堆中翻翻尋尋,兒子嗅到廚房內父親煎下的藥發出焦味,又不想主動向父親說話,於是在廳間拿起電話,電話聽筒那邊傳來“嗚嗚”聲響……)
  兒:(高聲對着電話筒說)你跟他說:廚房裏的藥快煎幹了,藥煲也快着火了。(放下聽筒)
  父:(跑出廳間,拿起聽筒,高聲回話)你跟他說:别再大驚少怪,涼茶是要煎夠火候的。(放下聽筒)
  (兒子上前拿起聽筒)
  兒:(高聲)你告訴他:煎焦了的藥會致癌。
  (放下聽筒)
  (父子以電話對話的同時間,電話傳來電話來電的“嘟嘟”聲響,響了數遍後,電話录音功能自動起動*。)
  (*電話服務其中一項功能:倘電話沒被放置妥當而有電話打入時,則打入的電話會自動轉駁入录音留言服務。)
  (下段幕後音與父子的對話同時進行)
  電話录音:這裏是八六零七九,我現在未能接聽你的電話,請於訊號後留下你的口訊,我會儘快覆話給你。(電話訊號“嘟”一聲長響)
  表姑姐:唏,又是留下口訊!爲甚麼我跟你總對不上口?我呀,表姑姐呀。兩父子出了街,這麼晚?抑或在“煲電話粥?”聽到录音之後覆電話給我吧。(收線)
  父:(拿起聽筒)你是怕我有車負累你。(放下聽筒)
  兒:(拿起聽筒)誰怕負累?如果不是答應了母親照顧你……
  父:(拿起另一個無線電話搶着說)是我答應了你那死鬼母親照顧你!
  兒:(放下電話,盯着父親)除了我,你別無兒
  女,母親遺言要我照顧你!
  父:(也放下手中無線電話)除了我,你別無近親,你那死鬼母親要我照顧你……(驀然住口)
  (霎時間,父子相視無言;短暫的沉默後,電話鈴響。)
  父、兒:(分別以手上電話分機同時接聽電話)喂?
  姑:嗨,是我。爲甚麼剛才家裏沒人接電話?
  父:哦……剛才電話沒放好……
  兒:電話沒放好,就會自動轉駁到電話錄音。
  父:有甚麼事嗎?
  姑:沒別的,祇是我整晚心緒不寧、膽戰心驚似的,所以打電話給你們,看看你們有沒有事發生。
  兒:沒甚緊要事,祇是廚房快要着火吧了。
  父:因爲有人在搧火。
  姑:怎麼戰事還未平息?(問兒子)你仍未跟你爸“甚麼甚麼”(道歉)嗎?
  父:甚麼“甚麼甚麼”?
  兒:我說視乎他對我的態度。
  姑:你剛才答應過的。
  兒:你教我怎麼“甚麼甚麼”?他根本沒給我機會。
  姑:試着抓緊機會吧,嗯?有事聯絡我。(喃喃自語)嘿,幹嗎整晚眼眉不停地跳?……(收線)
  父:(探試)你有話要對我說吧?
  兒:(嘴硬)我哪有甚麼話要說?
  父:你爲甚麼不問問我今天整天去了哪裏?
  兒:你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父:我今天去了哪裏?
  兒:不是去了殯儀館“演出”嗎?
  父:去殯儀館是今晚的事,我白天去了哪裏,你不關心嗎?
  兒:(不耐煩)這個重要嗎?總之你現在平安回來了,對不?
  父:你不問問我是怎樣回家的?
  兒:(沒好氣地)乘巴士、截的士、走路,你還有甚麼特別方法回家嗎?
  父:我…(頓)我也不知怎樣,就祇是游游蕩蕩的就返抵家。
  兒:(故意拖長聲線,作恍然而悟狀)哦……
  父:(不悅)你每次出街,我總關心你去哪裏。
  兒:我就是討厭每次出街時,你總愛問長問短。
  (兒子感到氣氛悶熱,想扭開風扇,才發覺風扇壞了,他煩燥地猛力拍打才開關掣。)
  父:可能是摩打有問題,讓我拆開看看。
  兒:我不是重覆過很多遍:不要自己動手修理電器嗎?
  父:不過是摩打有點小問題,何必花錢僱人修理?
  兒:(堅決地)不!(一字一字地)不-要-攪-家-裏-的-電-線-電-器!
  父:不是攪,是修理!幾十年來,這屋裏大大小小的電器哪件不是由我動手修妥的?!
  兒:我可以容忍你在家中自製木器、將四面牆漆到“鬼五馬六”、將電線飛來飛去……但電器則不可以動!No!No!No!電不是玩的東西,會電死人、會燒毀房屋的!
  父:家裏的東西經我動手修理已經幾十年,到今天你才大驚小怪?
  兒:我不介意花錢僱人修整,我不要家裏有任何意外,你明白嗎?
  父:我也不介意你花錢,我祇要做自己還可以做的事,你也明白嗎?
  兒:你爲甚麼偏愛跟我作對?
  父:你爲甚麼偏愛處處管制我?
  兒:因爲你常攪危險動作!這屋裏頭經你動過手的東西都是死亡陷阱。(頓)還記得豆豆是怎樣死的嗎?
  父:(被觸動痛處)荳荳是給你害死的。
  兒:它是給你摔死的!上閣樓的樓梯鬆脫,你要自己動手修理,結果荳荳就在你釘補的那塊梯板處掉下來,摔死了。
  父:(訥訥)……誰叫她蹲在那處撒尿?
  兒:它死得那麼慘就祇因爲撒了一泡尿?!
  父:我已經放置了警告牌,大隻字寫着:“木膠未乾,危險”。
  兒:它怎可能看得懂?……她不過是隻貓!
  父:(強詞)對呀!……我那曉得寫貓的危險告示牌?
  兒:如果摔下來的不是貓,是人呢?是我呢?
  父:你不會將自己人道毀滅吧?
  兒:它四條腿給你摔斷了兩條,不作人道毀滅,難道你還曉替它造張貓輪椅?抑或替它造兩個木輪代替兩條後腿?
  父:(黯然)你將它人道毀滅,我比誰都傷心。
  兒:說不定你倒寧願摔下來的是我呢。
  父:它陪我的時間比你多,(頓)它跟我說話的時候也比你多……
  兒:(逃避)我去洗澡。
  父:每次要跟你說話,你就要去洗澡!
  兒:是每次我要洗澡的時候,你總要跟我說長道短。
  父:拿來。
  兒:不。
  父:把它還給我!
  兒:不!
  父:你爲甚麼要藏起我的工具箱?
  兒:爲了你的安全。
  父:沒了工具箱才危險。
  兒:你不動手修這修那,就沒危險。(入浴室)
  (父親臉上帶着詭笑看着兒子離去後,熟練地從兒子收藏的地方找出工具箱,捋起衣袖,逕自動手拆開風扇修理……兒子穿着浴袍自浴室出,父親正理頭試風扇的摩打機。)
  兒:(緊張地喝止父親)你做甚麼?!
  (父親冷不防給兒子嚇了一跳,手上兩條電線一碰,摩打機隨即“噼啪”爆出火花,泄出的電流將父親雙手黏在摩打機上,兒子驚叫一聲,慌忙衝前拔去風扇的電掣,然後以木方將摩打機從父親手中挑開。)
  兒:(臉色因受驚而發青)……你怎樣?
  父:(攤開雙手,若其無事)我沒事呀。
  (兒子伸手想拉開父親雙掌細看,甫一接觸,即被他手上的餘電震開。)
  父:你沒事吧?(伸手欲扶兒子,兒子嚇得跳開,避過他的手。)
  兒:(捧着麻痺的手腕,怪叫)沒有  你混身是電,卻說沒事?!
  父:看來觸電的人是你呢。
  兒:(用力索索鼻子,嗅到燒焦味)……嗯……嗯……有焦味……(以鼻子搜索焦味出處,嗅到父身上)…嗯…哎…糟糕!還有焦味!(臉容遽變)……你……你…你給燒焦了?!
  父:(往自己身上嗅)……哪裏?
  兒:看看你雙手。
  (父親攤開雙掌,掌心己變黑。)
  兒:(驚叫)看!你雙掌也給燒焦了!
  父:(神色平靜)咦,是啊,怎麼掌心黑了?
  兒:不是黑了,是焦了,燒焦了!
  父:(將雙掌湊近鼻子嗅)嗯……是有點點焦味……
  兒:走!我載你到醫院去。
  父:別大驚小怪,我沒事呢。
  兒:(發急)別再死撐,好不?!(聲音因情急而沙啞)我……我答應母親不讓你有意外的……
  父:(因兒子的着緊而暗喜)每個人可以承受的電壓都不同,這小小電流,我受得了。
  兒:(揮動仍感麻痺的手腕)小小電流?220伏特哩!
  父:看……(頑皮地即席表演幾個高難度動作)
  兒:(驚疑)你眞的沒事?
  父:有事早就躺下啦。你去給我倒碗涼茶,喝了涼茶就沒事。
  兒:(怪叫)遭電殛,喝涼茶?!
  父:(沒好氣地)不干電殛的事,喝涼茶是爲了治這兔兒眼(瞪瞪赤紅的雙眼)。我要返房繼續找要找的東西。
  (父親回房繼續在照片堆裏尋覓,兒子進廚房斟藥,一會兒,兒子捧着一碗熱騰騰、尚冒着蒸氣的涼茶快步而出,趕緊將藥放到桌上後,因燙手關係,不住揮動雙手以驅散指頭上的灼熱感。)
  兒:(向房內的父親說)那碗藥很燙,你待會兒才可喝。
  (兒子撥電話查聽電話錄音的時候,父親走出廳間來吃藥,沒留神剛才兒子的囑附,隨手拿起那碗藥就喝;兒子來不及制止,手執電話、瞠目結舌地看着父親一口氣將那碗熱騰騰尚冒着煙的藥茶“骨碌骨碌”地灌進肚子裏。)
  父:(舒暢地呼了口氣,抬眼看見兒子僵立在那裏呆望着自己)你沒事吧?
  兒:(張口結舌)……你沒事吧?
  父:(輕揉着腹部)哪會這樣快見效?(望望兒子那對瞪得圓圓的眼)嗯,你的眼也有事嗎?
  兒:(口吃)……你……你的舌……舌頭沒……
  沒事吧……?
  父:(側頭瞄了瞄兒子的舌頭,反問)你舌頭也沒事吧?
  兒:你沒感覺嗎?
  父:看來你也要“執番劑”*呢。(回房)(*吃一服藥)
  兒:(訥訥地)他……他……剛才是表演雜技吧?……
  (兒子目送父親回房後,趕忙將手上電話聽筒擱於一旁,搶到桌前,探手進剩餘少許涼茶的藥碗內試溫,卻給燙得速然縮手,急忙抓着自己的耳珠以解燙。)
  兒:(“雪雪”呼疼,喃喃自語)……他那個戲法是怎麼弄的?!……
  父:(從房內望着兒子)你幹甚麼?
  兒:我給你嚇着哩!我不是勸過你不要弄那風扇嗎?你以爲自己是魯班師傳、是萬能俠嗎?!
  (房內悠然響起色士風樂聲,一隻紙摺的飛機翩然由父親房內飄出,那紙飛機頓然勾起兒子的回憶……)
  (全場燈漸滅,藍色的頂燈獨照着房內的父親,他坐在椅中以色士風吹出沉鬱的樂曲……)
  (全場粉紅燈漸亮,藍色的頂燈依然照着專注於吹着色士風的父親,舞臺上驟然滿滿地覆蓋了兒子童年時的玩具:有電動打“查查”白兔、“呱呱”叫的木鴨子、團團轉的遙控車、旋動的音樂盒、上了鏈的猴子、機械人、御林軍……,全都啓動着;童年時代的兒子(約五、六歲)快樂地周旋於玩具叢中。)
  (天幕上出現母親的投影。)
  小孩:(向母親的投影揚着壞了的玩具)媽媽,媽媽!我的機械獸壞了………
  媽(幕後音):媽不會修理。
  孩:你代我叫爸爸修理吧!
  媽:爸爸就坐在廳裏頭,你自己叫吧。
  孩:(央求)你代我叫吧……
  媽:好啦,好啦:……
  (不一會)
  孩:(哭喪着臉)媽,媽!不好啦,我的遙控車不動了,壞啦!
  媽:你要我怎樣?
  孩:叫爸爸修理。
  媽:你自己找爸爸去。
  孩:(央求)你去吧,你代我去。
  媽:好啦,好啦。(喃喃)如果我不在的話,誰作你倆父子的代言人?
  孩:(以下一句比一句急迫地催促)媽,我的克靈隊長斷了腿!……/媽,我的死光槍沒死光啦……/我的音樂鐘沒了聲音/我的腳踏車制動器鬆了……/我的……/(驚叫)哎唷!我的金魚翻了肚!(慌張地)找爸爸!找爸爸吧!
  媽:(失笑)傻瓜,金魚翻肚,就是死掉了,你爸爸也沒辦法啊?
  孩:爸爸會爲金魚做人工呼吸,他試過的(滿懷信心)他有辦法的!爸爸一定行!爸爸甚麼也懂修理,他是萬能俠!
  (母親的投影悄然消失。)
  (一隻紙摺的飛機從舞臺一側悠悠飄入。)
  孩:(注視着飄行的紙飛機)媽媽,爸爸教我摺飛機哩!
  (又一隻飛機滑翔而入,孩子伸手抓向空中想接過它,越來越多各式各樣的紙飛機從舞臺各個方向朝着舞臺中央、觀衆席處翩翩飄行,孩子半伏地上,托着腿仰臉注視着漫天穿梭交織的飛機……)
  (在那藍色頂燈的小演區下,父親仍專注地吹着色士風……)
  孩(幕後音,帶着回響):媽媽,爸爸很能幹,他是工程師、科學家、醫生,也是音樂家,他是萬能俠!
  (全場燈漸滅。黑暗中,父親那沉鬱的樂曲仍然持續。)
  (舞臺燈漸亮)
  (舞臺回復本來樣貌,所有玩具都消失了,祇剩下一隻隻紙摺飛機;房內的父親無聊地獨個兒在摺飛機,然後擲出。出兒子隔着房門默然注視着父親。)
  父:(發現兒子在遠處怔怔地望着自己發楞)你有話要對我說吧?
  兒:(回過神來,顯得神色靦腆)噢……我……我……哪有甚麼話要說?(掩飾着將視線投向電視)
  父:(挫敗)以前修理風扇是很容易的事。
  兒:現代的風扇是用電腦控制的。
  父:(一怔)電腦……嗯……電腦……(發楞了一會,喟然嘆氣)工作上早已退休,家裏的事實在也應該退休了……
  兒:閒暇吹吹色士風,安享晚年不是更好嗎?
  父:(苦澀地自嘲)嗯嗯…以前是萬能俠,現在是萬樣不能。
  兒:(發現父親將心愛曲譜一張張撕開用來摺飛機)…你在幹甚麼?!
  父:除了摺紙飛機外,我還可以幹甚麼?
  兒:(翻開紙飛機細看)這是你收藏多年的手抄曲譜!
  父:再用不着了。(頓)你明早代我去丢掉它吧。(指指身旁的色士風)
  兒:(不敢相信)丢掉甚麼?
  父:(輕拍色士風)這個。
  兒:(皺眉)你又弄甚麼玄虛?
  父:怎樣清理也無濟於事,到底已經沾上了屍氣,再發不出好聲音。
  兒:你可以推掉它(殯儀館)呀?!
  (父親攬抱着一大堆照片簿走出廳間。)
  父:(戴上眼鏡,在燈下重新仔細地翻閱每本照片簿)你不明白,這是爲了人情。
  兒:(不以爲然)你做每件事總愛論人情,到頭來總是自己吃虧。
  父:你明白人在江湖的道理吧?
  兒:(接觸到父親赤紅的眼睛,頓然憐起他的哀傷,語調不由得放軟了)忘了今晚吧,不喜歡也幹了。
  父:(呆視前方)……我眞的不想去,那富人實在出很高很高的價錢,曲藝社的團友都給打動了。(頓)曲藝是集體藝術,全團人不能缺了我;爲了他們,我不想、也不可能推(忿然閤上手上照片簿)(頓)我自少醉心曲藝,幾十年來風雨不間地跟一班票友操曲,偶爾也應邀參加一些曲藝演出,我玩的是藝術,雖然未夠得上是藝術家,但也絕非混飯吃的賣藝人,可是……可是今晚卻突然變作“喋打佬”。
  兒:(好言安慰)你不是說過:連那個甚麼祥叔今晚也有份“演出”嗎?以他在曲藝界的地位也肯參加……
  父:(赧然)不,其實祥叔今晚沒去,以他的造詣修養,他當然不會出賣藝術尊嚴。我恨我自己沒有祥叔的立場原則。(懊惱地)怎會這樣?怎會淪落到在殯儀館吹奏?…(表現得從未有過的激動)
  兒:(遞紙巾給父親)抹抹眼睛吧。
  父:我沒事,你以爲我會流淚嗎?
  兒:你雙眼仍然又紅又濕,明天早上我帶你去看眼科醫生。
  父:(以紙巾抹濡濕的雙眼)我剛才在靈堂裏吹着,忽然覺得這裏(指指胸口)很翳、很氣悶,一口氣不能換過來……
  (兩人沒再作聲,父親忿忿地翻掀照片簿,膝上照片簿散落地上,父子齊齊俯身執拾,兩人雙手碰觸。)
  兒:(下意識地猛然縮手)……你的手怎麼這樣冷?!
  父:大概心裏覺得冷。
  兒:(陡地感受到父親所受的傷害,霎時不知說甚麼才能令父親釋懷)……你知我自少不懂得安慰人……
  父:(點頭)當然知道,你向來擅於刺痛人多於安慰人;(頓)其實你己安慰了我很多。(忽然煩躁地摔去手中照片簿)怎麼可能一張也找不到
  兒:(輕握父親雙手)有甚麼不痛快的事,今晚儘量發泄出來吧。
  父:(忿然)我玩了幾十年色士風,玩的是曲藝、是戲曲藝術!不是殯儀館“吹喋打”、不是“喋打佬”!
  兒:夜啦,上床吧,明早一覺醒來,一切都成過去啦。
  父:我說了這許多,是要你明白:今早我是因爲心情煩躁,所以才與你爭吵……
  兒:我己忘了今早爲甚麼而爭吵。
  父:我要跟你解釋今早心情煩躁的原因。
  兒:(內咎)其實你用不着跟我解釋。
  父:說了好得心安。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不想終生帶着誤會……
  兒:(覺得父親言重了)今早不過是小爭執,又怎會終生……?
  父:雖然我們是父子,卻從來沒好好地談心:…:兩父子連見面相聚的時間也不多。(頓)今早之前,我們有多少天沒碰過臉?
  兒:(不大肯定)三天?……四天……?大概四、五天吧……?
  父:接近一個星期了。(放下所有照片簿,除下眼鏡)哎,不找了!
  兒:(忍不住問)你到底整晚在找甚麼?
  父:想找一張祇有你跟我倆個人的合照。(一邊說一邊以手帕珍重地將一大疊照片包裏)
  兒:我沒跟你拍過合照嗎?
  父:(嘆氣)有是有,不過最近期一張已是你十多歲時所拍,那時候你才有我這般高?(以手向自己肩膊比劃)。
  兒:之後我們再沒單獨拍過合照?……怎麼可能?
  父:你忙。
  兒:(指指父親手上那大疊照片)那些不是嗎?
  父:那是我跟荳荳的合照。它在我身邊的時間比你多。
  兒:爲甚麼忽然要找合照?
  父:(聳肩)我也說不清,祇是忽然想擁有。
  兒:(毅然)改天!改天我跟你拍一整輯父子合照。
  父:(呢喃)改天?……嗯……改天……
  兒:呃……改天吧:……改天我盡可能抽空陪你。
  父:(瞥見前面有個黑影竄過,欣喜地呼喚)荳荳!……荳荳!
  兒:荳荳已經死了。
  父:我剛見它在前面走!它跑進我房裏,(笑着自語)小東西總是知時知候上床……(向房間追去)荳荳!
  兒:(游目四顧)哪有甚麼東西走過!
  父:(忽然住步回頭)我眞希望能兩父子共渡一日,(頓)算了吧,我知你忙,每天早出晚歸……(喃喃)我有小東西陪着就行了……
  (躑躅回房)
  兒:(望着父親佝僂的背影,忽然衝動地叫喚父親)爸:……
  (父親訝然回首)
  兒:(猶豫了一會)……沒……沒甚麼……
  父:(期待)你有話要對我說吧?
  兒:(遲疑)……沒…沒甚麼……
  父:(深深地望了兒子一眼)眞的沒有?
  兒:(臉帶慚色,不敢正視父親)沒有。
  (父親輕嘆一口氣,慢慢轉身回房,將房門掩上。)
  (房內響起色士風樂聲)
  兒:(喃喃地,低聲向着父親房間承諾)明天……待明天我推掉所有事情好好陪你一天……(凝視着牆上鏡子陷於沉思)
  (聚光燈照着那被擱置起聽筒的電話,幕後音傳來電話來電的“嘟嘟”聲響,響了數遍後即自動轉駁到電話留言系統。)
  電話錄音:這裏是八六零七九,我現在未能接聽你的電話,請於訊號後留下你的口訊,我會儘快覆話給你。(電話訊號“嘟”一聲長響)
  電話來電留言:(慌張的聲音)喂?是不是亞張的兒子?我是陳伯,跟你爸爸同一個曲藝社玩音樂的。你爸今晚跟我們在殯儀館一起奏樂的時候,突然、心臟病發,當十字車送他到達醫院的時候,醫生證實他己經……
  (牆上掛鐘長長敲響了一下:凌晨一時。)
  兒:(對鏡念念有詞)……對不起……
  兒:(在父親房門外猶豫,終於鼓起勇氣高聲向房內說)爸,你仍未睡吧?待會你操完曲後,我可以進來跟你講句說話嗎?……
  (房內已失去父親縱影,祇剩下色士風斜倚在一張空椅旁邊。)
  (舞臺燈漸滅,色士風樂聲悠悠飄揚於漆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