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文學獎五個獲獎劇本的看法
穆凡中
澳門文學獎第二屆比賽結果揭曉了。本人受筆會委托參加了文學獎劇本部分評選工作,借《筆匯》寶貴版面,談談對獲獎、入圍劇本的一些看法。因爲評選過程中評判間並沒有碰頭交流,所以這裏所談的都是個人意見,並不代表其他評判,個人一孔之見難免有偏頗,只能是“僅供參考”。
一、《請於訊號後留下口訊》
這是一出寫得很乾淨利落的獨幕劇,出場人物,父子二人加上一個以影子出現的母親;未出場的人物有表姑姐、陳伯和一隻叫豆豆的貓。故事很簡單:父子發生爭執、表姑姐在電話裏調停其間。戲寫得眞實可信,作者用許多生活細節,通過對這些生活細節父子之間不同看法引起的爭執,表現了父子二人各自的性格,如:喝中草藥與用眼藥水的爭執;父親去殯儀館奏粵樂與兒子認爲的“吹喋打”的爭執;聽粵曲與聽王菲演唱會的爭執;父子二人誰照顧誰的爭執;修電器的爭執;豆豆——那隻貓死因的爭執……都是觀眾熟悉的小事:作者正是用這些小事,即父子間的爭執構成層層疊疊的性格衝突去展現人物性格,進而揭示主題的。
無疑,作者對當今老人的孤寂生活給予了很大同情,但這出戲並不落套——作者並沒有批判或責備兒子,唯其如此,透過這些細節所表現的兩代人不同的價值觀念才可信。
更爲可信的是在父子間形同水火的衝突中,作者寫了另一面——雙方都試探和解卻又都嘴硬,不服軟;表面誓不兩立,各自又深深內疚;越是衝突激烈處,越是爲對方關心自己而暗自欣慰……這使人物更加複雜而豐滿,可信而又動人。
衝突最激烈處孕育着矛盾轉化的契機:一隻由父親房中飛出的紙摺飛機,勾起兒子童年的回憶,引發出父子間生硬的、很不自然的但卻是發自內心的和解。
這出戲另一個很突出的特點是道具運用。在這出戲裏,道具不再只是說故事的需要,而是能造或意境,引起觀眾思考的東西,如那隻紙摺的飛機、照像簿,和貫穿全劇最後倚在父親坐過的空椅子上那個Saxophone,當得四個字——意味深長!
二、《婆婆離家去》
這出戲雖然有兩個人物,因爲婆婆沒台詞,所以說這出戲近似一個獨腳戲。
戲,寫的是一個在破碎家庭中長大的、性格被扭曲的少女,婆孫二人“爲命”卻不能“相依”;二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無暇、無法、無力去理會對方。但人的本性卻又使她們互相關愛。
這出戲寫得很細緻、也很感人,只是在“情節”取舍上還要下些功夫;捨去多餘的,提煉能更明顯表現人物性格的,成對人物命運變化起決定作用的“情節”,戲也就不會覺得散了。
那少女的“現在”和“童年”在一個固定的空間裏往後跳躍是這出戲的表現獨特之處;也是這出戲舞台表現的一個難點。儘管作者的“舞台指示”寫得很細,但仍不可避免地會在多處造成觀眾理解的混淆和錯覺,有些地方觀眾看“過後”雖會恍然大悟,但已經遲了。觀眾看戲與讀小說不同——劇場裏觀眾理解有一種“緊迫性”。
因此,必須設法明顯地使觀眾能迅速地分辨“現在”和“童年”的差别,才能使觀眾理解。儘管現在用了些煙霧、燈光來表現時間差别,但這些只是輔助手段。
三、《信圭啓示序》
作者以豐富的歷史、文物知識爲基礎,虛構了一個故事:一個中國人,一個墨西哥人,他們都是三千年前殷商後人。各持祖上留下來的殷代信圭的一半去尋找另一半。於是,在戲中,信圭便成爲造成戲劇懸念,展現人物關係,揭示人物性格的一個主要道具。圍繞信圭做文章,戲比較集中,人物性格(民族的、個人的)也比較鮮明,情節發展也比較有起伏、可信,唯一不足是矛盾衝突缺少激化。
這出戲也有些值得商榷的地方:
戲是允許虛構的,虛構的基礎卻是歷史眞實。戲中提到的武丁(高宗)、紂王、蔡叔、霍叔,史有其人。但在戲中提到這些人的事卻多少有些偏離史實——
⒈紂王鹿台自焚,託付蔡叔、霍叔扶助其子武庚,這或許可能,但要蔡、霍“复行武丁的政略”卻是不符合紂王性格,或者説無史實根據的。
⒉周武五十一年伐紂,戰於牧野,滅紂王後,周武王允許紂王子武庚統殷遺民;封叔度於蔡——戲中的蔡叔;封武(處,霍叔)於霍,並不像戲中所説的蔡霍被周王朝迫害、追殺,一支流落北方,一支流落南方。
⒊圭,古代帝王諸侯舉行禮儀所用的玉器。還有一種東西叫符;古代派兵、遣使用的一種憑證。分成兩半,一半存朝廷,一半給外任官或出征將帥。
在這个戲裏,“信圭”可以當作紂王對蔡、霍分封的憑證,不一定寫“紂王託孤”和蔡、霍被“周王朝追殺”這種虛構情節。這樣可能更接近歷史眞實。
⒋馬雅文化與殷商文化的關係,作爲評判,我不懂,不敢亂説。
四、《藍鷗之死》
這是一个電影文學劇本,按流行的説法,這是一个“散文電影”。
它不大注重故事的完整性,而是注重視覺效果——用鏡頭去營造一種氣氛,或者説想造成一種意境。
儘管如此,這劇本也避免不了描述人物關係,多少也得設置點衝突,刻劃人物性格,這部電影是通過一些事件片斷去表現人物的,尤其是克族少年尼爾,大致如下:
⒈少女海倫給戀人庫克特的信,每天都是由尼爾傳遞的。
⒉尼爾與維和部隊上尉裴特(英國人)在麥田破屋內對話。
⒊由尼爾拿來的庫克特給海倫的信和一位美國記者臨死前交給的在圖拉玆集中營拍攝的一卷底片。
⒋麥田破屋內,裴特死於民族主義狙擊手槍下,他的遺言是“蠍子的故事”。
5.維和部隊塞拉熱窩墓地,尼爾把底片交給了翻譯官。
6.庫克特和海倫伏屍塞拉熱窩墓園中。
全劇由這些片斷組成。
電影與舞台劇比較:舞台劇多用對白和人物行動曲折地傳達作者的思想感情,而電影則多用“鏡頭語言”,對白(台詞)則比較少,雖如此,但人物行動卻是少不了的——只要這電影是寫人物的。於是,我覺得這個劇本——
⒈整出戲,少女海倫和青年庫克特並沒出場,只是各自讀了一次信(畫外音),那麼結尾的伏屍墓園便不可能感動觀眾。因爲他們沒出過場,更談不上行動細節——哪怕是一個鏡頭也好。
⒉戲結尾處飄蕩的泰晤士報同時也應該出現翱翔的藍鷗——甚至戲中適当的地方,那些能引起觀眾聯想的地方。
⒊不注意重情節的完整和連貫,整套戲的節奏必然是跳躍的。而跳過去的(或者説省略的)部分,必須是觀眾能迅速理解的部分。如果觀眾對“跳”過去的部分不理解、不能用想像與可見的畫面“連”戲,受感動的程度便會削弱,甚至不被感動。如何掌握“跳”的尺度是這個劇本要研究的問題。
五、《那一年的聖誕》
這出戲很像戲,因爲它的人物關係設計得很巧妙:在一間咖啡室裏青年徐國霖與許婆婆、少女許佩怡三個“素昧平生”的人相遇了,巧的是他們都是與十年前一樁悲劇有緊密關係的人。都有關係而又素不相識這個特殊情況就有戲,但讀這個劇本卻又覺得戲不夠——缺少一些感人的細節,這出戲還嫌簡單粗糙些。
如果把交待往事的序幕所要表現的納入咖啡室這場戲——把戲變成個獨幕戲會否更集中、容量更大些?
從巧妙的人物關係中去挖掘人物內心冲突豐富細節,戲,是不是會更豐滿“複雜”些?
咖啡室的老闆説:“十年前,跟今天一樣昏暗,那孩子……”,假如這段説不幸往事的話不是由老闆口中説出,而是由與事件關係更密切的許婆婆、佩怡、徐國霖分别説出各自的那部分,讓觀眾自己去“連綴”,效果會怎樣?
另,假如不説破而又讓觀眾明白那段不幸往事,是否也可以?
許婆婆在等待的人,正是十年前徐國霖判死的青年,這個扣,觀眾希望解開,戲如果一直都不解開,是否能把觀眾的感情也拖進來了?
這出戲基礎很結實,改動、加工餘地很大,豐富細節、着力刻劃人物心態,此戲將很動人。
六、節簡單的結語
戲劇是綜合藝術,它把也是用文字來塑造形象以表達作者思想感情的劇本文學“綜合”進來了。因此,劇本這種文學形式就不是專供閲讀的文學作品,它還要拿到舞台上去演出,這就要求劇本除文學性外,還要具備適合演出的“舞台性”。文學性與舞台性是劇本的兩隻翅膀,少一隻也飛不起來。
這次參賽的劇本文學性方面都達到了一定水準,很多劇本欠缺的恰恰是“舞台性”。舞台性比較複雜,限於篇幅只有以後找機會再與有興趣的朋友探討了。
以上所説的都是個人意見,錯誤不少,希望朋友們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