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貓記
禤廣瑜
(—)
那夜,我夢作一隻黑貓,看見另一個人夢裏化成的一隻白貓……
她婀娜生姿的腰身、顧似芙蓉的圓臉先把我的骨酥了。我尾隨其後。
她伏於不遠處,愛理不理的用趾爪在鬚邊搔了搔,張開口打了個呵欠,露出兩隻尖白尖白的牙齒。我前貼她蹲着。也“咪”了兩聲,打個呵欠,瞧她兩眼望去,她高傲的把頭搬往另一邊。我的尾巴在她脊背上順毛掃了幾下。當她把頭含羞轉回,四目相投,我們就正式相愛了……
我們情知好夢易醒,便誓約佳期,待明天以人身再會。
我見她鳳目微凝、蘭息輕嘆,仍有鬱鬱之情,便問:“我們既是新歡、不久人世相會有期,卿復何愁?”
她把軟茸茸的頸項挨在我的左頰上,幽幽的嘆口氣,說:“君不聞‘一夢鴛鴦一夢仙,醒來早隔九重天’,待你我醒來,境遷情移,縱能再會,歡亦難再矣!”
“以君之意何如?”我從她的瞳子探望,知她早有想法。
“你是眞心愛我不?你可願與我於此永相廝守乎?
“那豈容置疑?”我開始有些不安。
“果然?”
“果然!”
“那我有一法。”她正色蹲起,看着我。
“如何?”
“唯一之法是我們與人身的聯繫一刀兩斷,也就是把……把人殺了!”
我唬得連打三個噴嚏,問:“我們是夢裏虛體,如何殺得人身實體?”
“想你做人好久還是這般見識,體豈有虛實?靈在則體眞,靈去則體廢。我們於自己的人體右耳畔大叫一聲,體內之魄夢中不防,必自左耳迸出來,出則必覓本魂,與我們結合……”
於是我們分頭行事。我在自己右耳邊用力一喊,忽然天崩地摧,雷鳴電閃。我便從夢中醒來。
(二)
醒來時,頭昏腦脹,全身就像被甚么軋過一樣;心中虛晃晃,想不出箇中道理來。
勉力爬起來。三伏正盛,晨間濕悶溫蒸。洗面時記起十點半約了一間酒店的人事經理面試。
走在陽光下,連打了幾個寒顫,覺得自己剛從一條很長很長的陰森的隧道中爬上來,而且有甚麼重要的東西遺留在黑暗中;那感覺又有點像在懷疑自己殺了人,至於是殺了誰又卻又茫然不知;總預感自己會被一具屍體絆倒——說不定那就是自己的死屍。
走進那酒店,跟一個妓女與一嫖客在等電梯。我想這份工作準又會吹了,卻多看了幾眼那妓女,圓臉高眼尖牙……
“好一個貓胚子!”我想,走出了電梯。
那些人事經理總是那副面孔,坐得端端正正,儼然在考核你能否進入天堂。當他叫我回家待覆,我就知道這個天堂還不需要我的鞋底下的泥巴。
出了酒店,忽然記起夢中與那白貓相約在葡京門前的廣場會面,而自己現在就在附近,便眞個走到那廣場來,在噴泉旁坐着,看來往的行人。癡癡呆呆的坐了一會,只見一個人走過,四處張望,便認出他是我中學同學,喊:“楊森!”他先是一驚,卻便彷彷佛佛的應了一聲,兌:
“你這兒幹嘛?”
“閒坐。你呢?”
“我要進一進葡京,待我出來找你再談。”他說完便過了馬路,走進葡京去。
過了半頓飯工夫,他果然出來找我。我笑問:“贏了多少?想不到你現在連‘百家樂’也上了手?”我知道這傢伙拜過師傅,會贏馬,從不缺錢花,賭一個月馬便可以揮霍半年了。
他笑了起來,說:“一腳踏兩船從不是我的家風,一條船已可過河了,兩條只會礙事兒;一棵樹枝葉多了就只會招風損……咦,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白得像海裏撈上來的。”
我苦笑着回答:“一言難盡,找個地方再跟你說。”
他便帶我上他家。卻是我先開口問他到賭場的事。他坐在書桌前,抬起近視眼鏡用縮小了的眼睛看了看我,說:“你也知道我從不打沒有把握的仗。當然。我進去不是賭錢……”他嘆了口氣,又說:“我去找一個人。”
“甚麼人?”
……
“一個妓女。”
“一個月前,”他一邊打開個人電腦一邊說:“我跟幾個喜歡攝影的朋友到葡京附近拍夜景,累了,坐在你剛才坐過的噴水池邊休息。恰有兩個穿着入時的女人過來,用别扭的廣東話叫我們為她倆拍幾張照片,說要寄回家去的。我就眞的給她倆各拍了三張,約好兩天後把相片送給她倆。兩天後我就踐約而去,把照片還給她倆。其中一個叫黃鶯凡的,說她寂寞得很,請我陪她去玩半天。我就帶她在澳氹各處走走,還拍了不少照片……”說着也便拿出一本相簿給我看。那女人嫵媚中又有些倔強之氣。他一邊看一邊說下去:“我跟她熟了,問了她做那行当的原因。原來是大學時懷了孕,被學校逐出來,男的不肯認帳,與父母反了面,借高利貸把女兒生下來,卻就此在当地的夜總會做起那行当來,其間她又好賭成性,輸掉了幾萬塊,於是在朋友的慫恿之下,辦個雙程證到澳門來做大生意。”
他頓了又說“当天晚上我忍不住跟她那個了,後來雖然後悔,卻不大在意。只是過了幾天發覺自己忘不了她……天呀!我開始對良家女子不感興趣!看見我的女朋友便覺乏味。她那眼睛像黑色的沼澤把我陷住了,初時不覺得,卻越陷越深了。一個星期後再去她住的地方,她和她的姊妹都搬了。這幾天我都一天幾次到賭場內外找,找遍了那區的夜總會……我也不想怎的,只希望再見上她一眼,給她一些錢,讓她回去。”
“難以想像,你這個賭王會爲一個妓女至此地步?”
“也許我己瘋了……唉,我可能再見不到她了。”他發了一會怔,看着我說:“你還沒告訴我你怎樣啦!”
“可能比你更糟!”於是,我便把昨晚的夢說了遍,說:“醒來後一直覺得如在夢中一樣,而且身體異常虛弱無力。”
“只是一個夢而已,雖然這個夢有些古怪。
“雖是一個夢,但它好像向我揭示這個世界也是一個夢……我的精神好像被夢與現實平分了。我好像不能從那夢裏醒來,也不能從現實中醒來。”
楊森越聽越呆,在房中來回踱了幾步,哈哈大笑起來,說:“如果這是一箇夢,那爲甚麼要醒來呢?來,我們喝酒。”他便提來半打啤酒,把電腦關了,和我灌起酒來。
我喝了一瓶,正色地說:“問題是夢太長了,可能待我死時還沒醒來……眞的,不是跟你開玩笑,那感覺很可怕。”
“去感覺現實本來就是最可怕的事,就像有風濕的人感覺骨頭一樣。喝吧!”
我本已有些虛脫,兩罐啤酒入肚,也不知後來亂說了些甚麼,便倒在楊森的床上呼呼睡去。
朦朧間只覺得眾馬嘶鳴,馬蹄在我身上雜沓而過,雖不痛,卻已嚇得喘不過來,出了一身汗,驚叫醒來。
楊森從電腦前轉過頭來,說:“又夢作貓了?”
我定一定神,笑說:“不是。你在幹啥?
“在看上一季馬的賽果。”
“我想你要是再吃這行飯會被馬踐死的……
他笑而不答,說:”你道我剛才接到誰的電話?是余谷從印度回來了。我一直在找他,可能他能幫得上我。我想你也該去見見他。”
我明白他的意思。余谷是个怪人。中學時便會易經八卦,中五時還開始持齋參禪。在美國讀了兩年半心理學便拿了文憑,用省下的學費去了印度半年,回來教書。這年暑假又去了印度。他跟楊森和我三人在中四時曾一道多處旅遊,感情非比尋常;我也確是想見見他,便與楊森約好明天下午四點在余谷家見。
回到家已是晚飯時候,家人被我的面色嚇得起哄,便由媽押着我到一個相熟的女西醫的診所。醫生看了我的眼皮、舌胎,探了熟,問了幾個頭痛腳軟的問題,就氣定神閒的給我開了些催眠的藥,說我用腦過度,睡眠不足云云。
(三)
吃藥後沉沉睡去,早上起來仍覺昏迷,還以爲自己死了,在尋黃泉路呢?胡亂吃了什麼,又睡倒過去了。醒來已近下午四點,便匆匆坐車到氹仔來找余谷。
余谷住的房子以前是墳場,經常傳說鬧鬼,幸好我到時只是五點多钟,天未黑。
我按鈴進去,原來楊森已走了。大廳眞的是東壁打倒西壁,空無一物,只地上鋪着草蓆。我笑說:“你留這麼多空位,是不是好讓孤魂來睡?
“是呀!可能等一會也要讓你委屈來躺躺呢。”余谷穿一件橘紅長衣,捧了盃清水給我,與我在草蓆上對坐。
“看你的氣息,眞是危似燃眉,你把那夢仔細告訴我。”
我盡量詳細回憶說了。我見他聽罷在沉思,便問:“是不是太奇特了?那夢是眞的?”
“它的表象奇特,但實質只是普通,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這種事發生,只是大多數都是不知不覺的。因爲那過程比較慢……世上根本沒有一個夢是假的。如果說夢是假的,那就可以說這個世界也是假的;,差别只是有一些夢只影響另一個夢,有一些則直接影響我們的世界,影響身體,男人的夢遺便是一例。而你的……”
“如果那夢是眞的,我的魂魄應該不在這身體才對呀!”
“是呀!所以你現在的魂魄根本不全,你最少有三分之一的魂魄離了體。那是因爲當你大喊,一部分魂魄離了體,人體卻把貓體的那部分吸回……以致你現在也自覺身在夢中,因爲你現在的神思是被調整到適於夢的……”
沉默了一會。
“有辦法嗎?”我問。
“當然有。世事總有解決的辦法的,就如有生必有死,有死就有生一樣。”
“甚麼辦法?”
“當然是去把魂魄招回來。只是你得考慮,很可能連你現在的魂魄也回不到人身的。”
“成功的機會有多大?”
“那得看你的造化。”
“既是要聽天命,那我是非試不可了!”
“那你把這盃水喝完,四小時後我們開始,在此之前你不能再飲食。”
他把我帶進書房,說我可以隨便看看書,累了可在大廳睡覺,卻千萬别打擾他,他便自己進了另一間房子,關上了門。
書架上盡是術數宗教之籍。我看了一會“五十奧義書”,如墜十里雲煙,不知所說何理、所述何事。便再挑了一會,找到本“神仙傳”,才勉强看下去。看了一會卻便睏了,躺在地上睡着了。
(四)
余谷把我從地上喚醒。卻見他手提着個面盆大小的淺鼓。
他找來一塊黑布讓我蒙着眼平躺在地上,說:“你先強烈的想念並呼喚你的另一半魂魄,然後想起你熟悉的一個洞,在腦中切實的看着它,甚至看清楚它旁邊的一草一木,待聽到鼓聲,你就慢慢走近它,先用左腳踏進去,無論那洞有多黑多深也不要怕,一直往前走,如果沒路可走就回來再試。如果你穿過了那洞,進入另一个世界,不要想那世界是眞是假,要尽快在里面找回你的魂魄回來,記住要沿原路回來,不要進入其他洞里去,記緊!”
我便依言記憶細看儿時常進出玩耍的松山上的一个防空洞口。一會,他開始打鼓,我就往洞里走去。
先是似那防空洞的景況,隨着他的鼓聲漸漸加快,前路便開始陰森窄小,地面越來越湿滑,到最后,我只能爬,忽然身體被甚么推了一下,一直往下滑,滑到一个平闊處,見前面有一个光亮的洞口。
走出洞口一看,確已是另一个世界,陰暗悽涼。前面有一條大河,河水現黔青色,黑波墨浪,有几只紅色的大鳥从對岸的山林飛來,在河面上盘旋。
我走回河灘,空曠無人,只見几只野貓在沙上嬉戲,見我走近就一哄而散。我便走近這邊的樹林,提高聲音喊了兩次:“有沒有人?”覺得自己眞是傻瓜,明明是來找貓,卻問有沒有人干甚么?
正覺迷茫間,忽聞樹林哳嗦雜沓,跑出百多只毛色形狀大小不一的貓來,大的如虎豹,小的似鼠鼬,參差相雜的在我前面停下,盯着我,嘴里“咪哞”作響。我心驚腳軟,正欲往回逃,它們忽地一湧而上,把我圍在中心。一只狐狸大小的黑貓上前問我:“你是啥子?狒狒還是猩猩?你剛才为啥子喊‘有沒得人’?”
“我是喊‘有沒有人’,不是‘有沒得人’我不是狒狒也不是……”
“還跟他说啥子!他大叫‘有沒得人’,分明是妖言惑羣,擾亂社會秩序,侮辱咱們的‘無人論’文明。”老虎一樣的一只黃貓说:“嗚……我看他的喉嚨咬下去很爽口,雖然看起來瘦了一點點,腦瓜兒倒夠大,內臟想來也夠潤骨的……
“黃先生,雖然如此,咱們還是要把他押回去給’無處‘調查處理的,近來有好幾個這種瓜兒猩猩出來,說不定就是對岸敵國遣來顛覆咱們的奸細,會有甚麼大陰謀……”一隻小黑貓說,“咱們身爲軍警,還是照手續交上去的好,大伙兒要吃他的哪個部位,可先登記下來,待總辦事處審查完畢,出了科學報告,再把他每一部位撕下來大家享用不遲。”
一隻灰色的大貓冷笑一聲,說:“你跟那馬處長是表親,當然是這樣說,每次都由你作甚麼‘無人論科學研究報告’,然後都是你分個大腦或心肝的,只留些指頭骨給咱們。”
“我只是依法行事,”那小黑貓嚷起來,“否則上頭怪責下來,大家沒得好結果。你要是眼紅,自個兒也可以申請要作報告。”
大灰貓哼了聲,說:“我沒得你的吹牛拍馬的本領。”
我聽得頭皮騷癢,便說:“兄檯們,聽得出你們對我這種猩猩很感興趣。我爲你們的青睞深感榮幸,只恨我軀微體薄,不夠你們眾兄弟享用,僧多粥少。反損了你們的手足之情。小弟有一提議,不知是否合意?”
“你且說來聽聽。”大灰貓說。
“沿這河走不遠,是我們的大本營,那兒有似我的猩猩七個,卻比我肥大,你們可以去跟他們交個朋友,請他們回來作客清談,或把他們留下來,請其中六個見識一下你們的飲食文化,豐富他們的生命色彩,再把餘下那個送給德高望重的馬處長研究;而我嘛,因俗務纏身,不能跟各位同樂了。各位意下如何?”
它們都爲之雀躍,雖然那陰險的小黑貓極力反對,但還是不得不和眾貓一同跟着我走。
我在打算脫身之法,卻也得跟那些一貓搭訕問它這兒有貓多少,經濟發展怎樣之類的問題,大灰貓大發勞騷,埋怨經濟沒發展多少,吹牛皮拍馬屁的技術卻越來越高。小黑貓便說我問那麼多是不是要做間諜,我心想:“似乎只有潛河而逃了。”卻說:“我們猩猩之國久聞貴國經濟發展蓬勃,故特來此就地學習訪問,卻想不到貴國公民對我們的內臟如此感興趣,對你們的飲食傳統眞是景仰不已。我這次回去祖國,定會把這文化奇珍傳播開去,爲世界的文化事業略盡綿力。讓他們多養一些食用猩猩,待我有機會再來時,多帶幾副猩猩腦,讓各位腌臘着,好過冬。”
“你這樣說就外行了,猩猩腦腌就不可口了,那得新鮮才好入口,滋補。”大黃貓說,“要一些猩猩大腿臘了才香。”
“你們的飲食文化果然淵博。”我搭口說,見遠處岸邊有塊大岩石,傾靠向河水。
“那算甚麼?你要是肯留下來幾個月,看看我們準備冬糧,才見得我們無人論社會文化的蓬勃呢。”大黃貓說。
我向它們謝過了,說我綿不能樂不思蜀的見其他貓已有些不耐煩了,便說:
“快到了,但我的伙伴可能都散開了一些,得我到那處喚他們來,你們在旁邊的小石後面躲着。小心被他們發現了。”於是我便爬上大石,站在石尖上,學猴子叫了幾聲,看準落水的地方,便對眾貓說:“那邊不是有猩猩來了嗎?”它們急不及待的向樹林擁去。我腳一蹬,一個鯉魚挺跳進河去。
在水中正想擺身前遊,卻覺河中有強大的漩渦,把身體往下拉……
我經過一個粉紅色的隧道一直往下墮,“撲”的一聲醒來,發覺自己已在一頭豬體內,身邊數百頭豬正在嚷嚷不休,惡息難堪。我聽到身旁一羣豬圍着一隻豬在問:
“那些人抓我們來這兒幹啥來着?”
中間那隻回答:“你們還不知道?他們要殺我們呢!”
“殺我們幹啥?我們又沒開罪他們。”
“哎呀!”中間那隻豬又說:“你們好糊塗,他們養我們就是要吃我們的肉呀!我前一輩子就是幹殺豬這行當的,想不到這回輪到自己受宰……”那些豬幾乎跳了起來,不安的衝來撞去,有的狂叫,有的用長嘴犁地。於是我才知道這兒是屠宰場,心慌起來。閉上眼睛,正要回憶山洞,卻見那豬的靈魂正在夢中變作一個英俊少年在大魚大肉呢。我便走進去。他見狀大驚,油膩着嘴面問:“你是誰?我從沒見過你,你怎會來到我夢中呢?”
我說:“好沒說頭!怎不識得我?我就是鬼判官,今日牛頭馬面太忙,要我親自來領你回府。”
它立刻跪下來说:“大爺寬恕,待我吃完這些東西就走。”
“不行,不能吃,你馬上醒來就饒你幾刻鐘。唉!連豬也夢裏貪歡。
它果然便要醒來。它一醒,我就被迫得從它鼻孔迸飛出來,進入一條鮮紅色的隧道。
隧道盡頭是一個老女人,她睡在橋底。我想應敬老些兒,不得再擾人美夢,就自己記憶另一個洞口,走進去。
說也奇怪,又回到了剛才被貓追的世界,只是在黑河的另一邊。
正在想怎樣渡河回去問余谷,忽見一隻斷了一半尾巴的灰貓向我走來,我邁開腳步要逃,卻聽到那貓在喚我的名字。
我停步回頭,問:“你如何知我名姓?我記得自己變的貓不像你如此英俊豪邁的。”
“我不是你要找的貓。”它搖了搖那半截尾巴,說:“是余谷先生吩咐我在此等你的,你果然便來了。你跟我來。”
我便跟它進了一個隱蔽的嚴洞。它念了句甚麼,忽地成了五十來歲的老人,咧開嘴笑了笑,說:“歡迎你來敝處。”我問這是甚麼地方。他說:
“原來余谷不曾對你說,這是‘夢生幻化世,失魂覓魄界’,小官便是此處的出入境辦事處處長。我因偷吃了瑤池的錦鯉,被王母告知玉帝,玉帝說,既是貪吃魚,就貶我到夢界做個專門負責為失魂找回貓魄的管理員。在此若現人身便很危險,故凡是玉帝派下來的管理員都是變做斷尾貓。”
“確是危險!對岸有些貓要抓我去‘無人論科學研究所’呢!咦?無人論是甚麼來頭?”
“這兒以那黑河爲界,劃分兩區。對岸的貓完全否認人的存在,因爲怕那些貓記起人的生活,想回去,形成社會不安,所以便設了一個‘無人論辦事處’,簡稱‘無處’,作‘無人論’的宣傳教育。而‘無人論科學研究所’就是‘無處’中的一個重要部門。我們這邊則推行‘唯人論’……”
“不對,不對!”我忍不住插嘴,說:“你剛才不是說你爲了怕危險而變成貓嗎?既然這邊是‘唯人論’,你又何必怕呢?”
他笑說:“雖是‘唯人’,它們也很尊敬人,但它們畢竟還是比較尊敬自己的肚子。所以如果它們見到人就會先好好招待他,給他立一個像來膜拜,而後也跟對岸的習慣一樣——把人分了來吃……”
“那樣說來,無論‘有人論’還是‘無人論”,其目的也只是爲了方便吃人了?”
“也可以這樣說吧!大概它們是從人類世界學來的。是了,說了半天,還是言歸正傳吧!剛才余谷先生已通知我去查你的貓的下落,已知道它住在哪一小區了。你得先變成貓,讓我帶你去找。”於是他教了我變貓的咒語。念後,我就變成了一隻長尾的貓。
他又吩咐:“當你見到你的另一半時,你便念‘歸妹愆期,遲歸有時’,它就會跟你合而爲人。但要知道成爲人後你就不可再變化了。所以你得盡快逃到對岸的洞回去。”
“我該怎樣過河?那河有些古怪……”
“你念‘小狐汔濟,濡其尾’,那河就會爲你讓路。”
記熟咒語後便跟那斷尾貓走出嚴洞來,沿山路翻過一個山峰,來到一個山谷。貓漸多。果然見一些貓在禮拜幾個人像。
“就在前面附近了!”斷尾貓指着小溪對面的樹林。
跳過小溪,我立刻本能的感到自己的貓就在附近。跟着感覺走了不遠,就見到自己夢成的貓,它正在空地上陽光下打瞌睡呢。我上前把它弄醒,問:“你又作甚麼夢了?老兄,你認得我嗎?”
搖頭。
“你的姘頭呢?”我又問。
“她一來這兒就愛上另外一隻貓了,那傢伙很會說吃人的故事……”
“好一個膿包!來,帶我去教訓她一頓。”
那斷尾貓忙阻止說:“老兄,别節外生枝了。女人本來就是水性楊花的,何況夢中的女人呢?念咒語吧!”
我念動咒語,變成人,便覺精神百倍,彷佛全身都在發光。跟斷尾貓說聲再見,就拔腿往來路飛奔。有貓見狀大叫:“有人呀!有人呀!”於是山谷中呼嘯聲不絕於耳,鳥飛葉動,走出一大羣一大羣貓,向我湧來。卻幸好這兒的貓沒有對岸的大,且這時我似脫胎換骨,身輕如燕。左穿右插,雖然吃了幾下貓爪,但不一刻就擺脫了圍困,向黑河奔去。來到河畔,回頭向來的貓喊:“多謝相送,早回,早回!”便念了眞言,從分開的水間走過去。只聽到後面的貓大叫:“果然是神人也!吃不到他的肉眞的可惜得很……”
走不久,過了黑河,河水又重新合上。忽然,只見前面跳出一隻大灰貓來,大叫:“那猩猩回來了,那猩猩回來了!”於是我又被原先那羣貓圍住。
那大黃貓吼了一聲,說:“你好大的膽!敢騙我們!待我先咬斷你的喉嚨再說。”
那隻小黑貓冷笑一聲,說:“你又想占便宜了?爲啥子該由你吃喉嚨?一
那隻大黃貓正要發怒,我哈哈大笑起來,把它們嚇得呆了,都問:“你笑甚麼?”
“我笑你們連人也沒見過!”
“胡說!這個世界只有猩猩、狒狒,沒有人!沒有人!我已寫了十多篇論文!證明得非常清楚……”小黑貓昂然說。
“沒有錯,這個世界沒有人,但另一個世界有。我剛才不小心在巖石上滑了一交,掉進黑河裏,就到了有人的世界,在那裏我見到很多很多人在等着屠宰……我想你們也聽說過人有多好吃的了,我剛才就在那兒吃了一副人腦,就變得力量無窮,神通廣大了。”
那些貓便開始挨身湊耳的說起話來,有的說:“他確是比剛才精神多了。”有的說:“你見到嗎?剛才他分開水走過來……”
“胡說!”小黑貓說:“那是禁河,你竟敢扇動羣眾犯禁令。”
“是誰下的禁令?想是你們的國王吧!它可眞聽明啊!如果每隻貓都跳進河去,吃他一個半個人腦,也不會有貓聽它的了。那我勸你們都別下去了,你們的國王如此厲害,被它知道還了得?”
“胡說八道,你以爲咱們還是封建社會嗎?哪來的國王……”小黑貓正要吹噓甚麼,其他的貓卻不耐煩了,問我:
“你是怎樣去那屠宰場的?”
我說:“跳進水後,身體就往下沉,倏地就到了那兒……”
“人是甚麼模樣的?”又有貓問。
“人嘛他們的嘴很長,耳朵很大,身體又肥又大,隨處大小便……”
我還沒說完,那羣餓貓已開始撲通撲通的跳進河裏去,只有小黑貓在喊:“你們瘋了?要造反了?”被大灰貓一口噬去了頭顱……
不一會,岸上一隻活貓也沒有了,我便大搖大擺的回到洞口,循鼓聲回到這個世界。
(五)
睜開眼,一片漆黑,只聽到余谷還在旁還擊鼓。我喚了他一聲。他去開了燈,笑着對我說:“看來你成功了!”我正想開口說話,他便說:“你要緊記,千萬不要把你在那世界上碰到的事告訴任何人,包括我在內。否則我倆都會倒霉。”
在他家隨便吃了些麵飽,喝了水,跟他道了謝,我就乘車回家。
家人見我臉色好轉,大讚那女醫生高明。我說:“那也得靠我吃藥的姿勢優美神奇;當然,樓下修路工人的伴奏助興也是功不可沒的。—
一夜無夢。只是因爲我家跟青洲屠宰場只隔一個小河灣,深夜聽到豬的慘厲叫聲。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那些豬的叫聲中好像夾雜着“
”的貓聲。
兩天後的下午,我接到楊森來的電話,他說:“快來白鴿巢公園,快來!”
我便乘巴士去見這位馬王。
那位馬王正鎖着眉頭蹲在巴士站旁,見巴士來了便把我從巴士門口拉下來,說:“着魔了,着魔了!”他把我帶着在一座土地廟旁拐進一條斜巷,指着幾個垃圾桶叫我看。
只見垃圾桶旁蹲着一個女人,穿着一件睡袍,雖然是油漬泥塵,但仍可說出那是粉紅色的;睡袍中仍顯出她的豐滿而均稱的身形;長髮蓬亂,泥汗膠結,有蒼蠅在上面爬走。她正打開一個黑色塑料袋,撿起魚頭魚骨在吮啜。她左手撥了撥低垂的長髮,我便看到她的側面輪廓,也頗有秀氣,說:
“這位不會就是你那位紅顏知己吧!”
他苦笑,把我拉開去,說找個地方說話。我幾次回頭多看了她幾眼,說:“她有點兒像……像貓。”
“那正是我要跟你說的。”
在公園的一張長椅上坐下,楊森就開始說:
“那天你還沒到,余谷就告訴我在今天中午十二點從家一直往北走,就可以再見我想見的人,還說:‘人事多變,不要執着情愛。’我本來要等你的,只余谷說各有前因,閒事少管,便遣我走了。他跟你說了些甚麼?”
我說:“他指引我的靈體進入另一境界,我在那兒千辛萬苦把那只貓找回來,再與它結合,身體便自然好了。至於詳情,余谷吩咐不能告訴任何人。你還是告訴我以後怎樣吧!”
“今天中午我就依言向北走,走得滿身大汗,買了罐可樂喝,喝了便去找厠所,從一間公厠出來,卻見那黃鶯凡的姊妹,便嚮她打聽下落。原來她跟黃鶯凡轉到一間夜總會去了。”
“一天,鶯凡收到在大陸時的一個姊妹的信——那姊妹替她照顧女兒。信中說她女兒在學校中跟一個女同學吵架,同學骂她‘第十八代的婊子’,她氣不過,在放學途中投河自盡。鶯凡讀罷,變得半瘋半癲,不再上班,終日在街上亂走,餓了就撿東西吃,經常在白鴿巢附近出沒。——那天我帶她去玩,她就說最喜歡這個公園……唉!我就直奔至此,找了半天,終於在剛才那地方見到她……想不到她變成這個樣子!”
“你說甚麼着魔了,是甚麼回事?”我沉默了一會,說。
“我剛才見到她時,走上去要跟她說些甚麼,她卻四肢着地,背脊朝天的瞪着我,說:”别碰我,你們這些死猩猩!騙我到屠場受宰!要是我現在有貓牙貓爪,早就咬了你的喉嚨,叫你沒得氣去胡說八道!’唬得我三魂掉了七魄。後來又聽她自言自語的說:‘想不到猩猩那麼厲害,專吃人,吃了人便說自己是人!’你說這不是着魔是甚麼?”
(六)
我回家後越想越心寒:自己引了百多個冤家回人世!不小心在街上給它們碰上還了得?於是也不去求職了,卻去找余谷。
他聽罷,笑說:“這正好說‘小孤汔濟,濡其尾狐’嗎?濟是渡河的意思,說你雖然過了河,卻濕了尾巴,留了後患,濟中有不濟,在這幻世夢界本該如此:你雖從一個夢出來,但那個夢的因果仍沾着你不放。”
“你甚麼都知道,還叫我不要把裏面的事告訴你!”我想,卻問:“那怎麼辦?我可沒有百多個喉嚨給它們咬。”
“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這個夢也停止,那麼它們便認你不出了。我教你一句梵咒,你要在心中勤加默念,可千萬别讓人家聽到。”
……
“這咒馬呀媽鴉的,是甚麼意思?”我念熟後,問他。
“夢中身妄加,此身亦如是。
醒覺夢非眞,始知夢身空。”
(七)
幾個月後,我收到楊森的一封信,他說:
“半年前知道你夢成貓,又親眼見到一個正常人變得貓言貓語,深感人世之無常,才知自己對生命一無所知,便決定要去訪尋明師。這幾個月內,我已贏了一個普通人兩輩子也掙不來的錢,準備到印度去,此去可能沒有歸期,我父母已歿,本無牽掛,只有一事爲念,那鶯凡仍是瘋瘋癲癲,終日流浪,希望你能不時給她送些麵飽、飯菜,寒時送些棉衣棉被,代爲照顧。這兒有一萬元支票,以資你取用幫忙。
我如今覺得自己有些像要去尋貓的你,也像待尋的貓,心神不定……我希望能把那隻貓找到!
再見!”
我對他的癡情與決心眞是由衷的佩服,只是拿着那張支票時就想起那兇惡的大黃貓,想這忙我是怎麼也幫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