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玉樓”結業

毛順好

  小說的人物和情節,是我在十多年前看過《鹿鼎記》之後的十多年裏杜撰出來的,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清朝政府初期對澳門的管治沿用明制,至康熙廿四年,在澳門設置“關部行台”,派駐官吏;雍正七年,設香山縣丞,專責掌管澳門事務。當時,澳門稱濠鏡澳。
  韋小寶自從被封了鹿鼎公後,帶着七個嬌妻,逍遙名山大川。期間,得遇高人指點,竟給他學學了套“龜壽大法”,在江湖中快活了不知多少時四,也依然那副嘴臉和德性。他當然也把這套“龜壽大法”一並授予他的七個嬌妻和他娘韋春花,使得韋春花可以徐娘不老,阿珂、雙兒、方怡、曾柔、蘇荃、沐劍屏、建寧公主等人依舊美艷如花。
  也不知多少年後,韋小寶把他娘在老家揚州安置好。自己帶着七個嬌妻來到濱海的濠鏡,在城西蓋起一座斗角飛檐的“鳴玉樓”。離“鳴玉樓”不遠處,便是縣府。
  “鳴玉樓”樓高三層,依山傍海,倚着鑲金的雕欄,可以伸手觸摸欄外的百年老榕。榕外,是一片海。
  韋小寶打從娘胎出來便一直跟隨母親在揚州妓院“鳴玉樓”中長大,對於妓院內的各式規矩、經營手法,早已爛熟於胸,所以辦起這間“鳴玉樓”來,一切都駕輕就熟。雖然他武功平庸,除了一套“凌波微步”外,其餘功夫一概不懂,但卻是個營商奇才,把“鳴玉樓”管理得井井有條。
  “鳴玉樓”裏不單有精緻的陳設、精緻的裝璜,更重要的是還有標緻的姑娘。姑娘中不單有氣度端莊的京城大妞、呢噥軟語的蘇浙姐兒,更有來自暹邏、波斯的美人,這些或皮膚黝黑,或金髮碧眼的可人兒,衹此一家有,“鳴玉樓”因此遐邇聞名。不少豪客、騷客、英雄客紛至沓來,尋芳客不惜輾轉舟車,爲的都是一睹異國美女的撩人豐姿,一親“鳴玉樓”姑娘的醉人香澤。
  看着螻蟻穿梭的人客,白花花的銀子滾滾而來,韋小寶天天都喜滋滋的。雖然花了數百兩黃金疏通官府,才允准讓“鳴玉樓”獨家經營暹邏、波斯姑娘,但區區數百兩黃金,韋小寶壓根兒沒放在心上。
  但建寧公主卻一直耿耿於懷。
  刻下的濠鏡,正值暮春,天氣已悶熱得令人發慌。剛過正午,韋小寶躺在庭園的安樂椅上納涼,愜意地哼着《十八摸》小調:“一百零七摸,摸到姊姊妹妹七隻手……”
  建寧公主又在耳邊嘮叨起來:“你好歹也是個鹿鼎公,我好歹也是康熙皇帝的妹子,你卻恁地這般沒用,要花幾百兩黃金去巴結那些芝麻綠豆官?”
  韋小寶正自得意,被建寧公主打擾,氣得一骨碌跳了起來,狠狠地抽了她一記耳光:“你活了這麼多歲數,還是喜歡我打你,你又恁地這般死性不改?你的皇帝哥哥早已登天多少年了,現在又是甚麼年號?這個鹿鼎公現在還有誰會曉得?這裏山高皇帝遠,鹿鼎公能頂屁用?”
  建寧公主也不甘示弱,也是一巴掌扇過去,大聲駡道:“你這沒脊樑沒良心的小賊,一向衹會欺負我。”
  韋小寶舉起雙手,左右開弓地摑過去,建寧公主一張粉臉被摑得通紅。
  二人又打又鬧,從庭園裏扭打至大廳,把偌大一個“鳴玉樓”鬧得沸沸揚揚。
  但是“鳴玉樓”裏上上下下竟無一人吱聲,阿珂、雙兒、方怡、曾柔、蘇荃、沐劍屏,全都裝聾扮啞。
  “鳴玉樓”裏的人都見慣了建寧公主和韋小寶大打出手的場面。
  驀地,吵嚷聲嘎然而止。
  大廳裏忽然多了一把嘆氣聲音:“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
  韋小寶斜眼一看,衹見大廳左首邊多了一個人,凸額陷睛,體形魁梧,身穿皂衣,腰間插一柄雁翎刀,踞坐在花梨椅上;雁翎刀柄上鑲滿蠶豆般大的貓眼石,閃閃生輝;那漢子左手按着刀柄,右手支頰,右手的中指戴着隻碧绿的玉指環,隱隱透着氣派。
  韋小寶哈哈一笑:“我道是誰,原來是江圖爾大人。”
  建寧公主面色不悅:“大人剛才在教我們甚麼才是好夫妻哩,我們在讓人給取笑了。”
  韋小寶依然嘻皮笑臉:“大人眞是色急之人,現在午時才過,你剛填飽了肚子,便想那回事了?”
  江圖爾翻了翻白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飲食男女,食色性也。”
  丫環遞上香茶。韋小寶趨前往江圖爾側的花梨椅子上坐下:“大人眞會掉書包,一會兒飲酒,一會兒食飯,我越聽越糊塗。”
  建寧公主不屑道:“人家雖然不是漢人,但聖人的話倒知道得不少哩。”
  這江圖爾是濠鏡的捕頭,比芝麻還芝麻的官,倘若從前,江圖爾見到韋小寶,連巴結也唯恐不及,但現在時移世易了。
  江圖爾掀開了茶盅蓋,凝眼看着茶盅內倒“人”字形的茶葉慢慢旋轉、下沉,又在搖頭嘆氣:“舌根未嘗甘露味,鼻觀先聞聖妙香。富貴人家就是富貴人家,連茶葉也是用極品中的極品太平猴魁,韋老闆你說是麼?”
  韋小寶仰天打了個哈哈,顧左右而言他:“現在甚麼時候了,春花、秋月還賴在床上不起來?快叫她們出來伺候客人。”
  江圖爾道:“‘鳴玉樓’的姑娘們現在還不起床,是因爲‘鳴玉樓’的姑娘每晚都忙到天亮。韋老闆你財源滾滾,應該開心纔是。”
  韋小寶道:“你有所不知,生意人有生意人的苦處。這些娘兒們肚皮可眞厲害,吃得倒不少。”
  江圖爾哈哈大笑:“她們怎麼能吃,也吃不了韋老闆金山銀山的一角。你那像我們這些提着腦袋過活的人,天天要和盜賊打交道,就是要護着你們這些財主的性命。一不留神,雙腳一伸,身後的兒孫都得吃西北風了。所以趁活着時都想多賺幾個錢,好留着兒孫們受用。韋老闆是明白人,應該曉得我們箇中苦況。”
  韋小寶一臉同情:“是啊,是啊。我每月初一都給你們巡捕兄弟捎禮,數目一向不含糊。今天是初二,昨天才送去……”
  江圖爾呷了口茶:“不怕韋老闆笑話,在下昨天往‘萬豪莊’賭了幾手,他奶奶的,竟然連連敗北,把今個月的糧奉都賠上了。不得已來向你老人家商借點……”
  韋小寶倒也爽快,馬上喚雙兒拿出了兩錠銀元寶。
  江圖爾連聲道謝,伸手把元寶揣入袖中:“韋老闆眞是當世孟嘗君。待下個月,在下定當連本帶利奉還。
  這番說話,韋小寶不知聽過多少遍了,銀子出了門,从來沒有回來過的。當下淡淡地道:“不用謝,日後還得賴你老哥關照。”嘴上說得輕鬆,心裏已經把江圖爾的祖宗十八代全都數了一遍。
  茶喝過了,銀兩也收妥了,春花、秋月也已梳妝完畢,娉娉婷婷地走了出來。江圖爾少不了還要了一間在三樓臨海的潔淨上房。
  韋小寶還坐在花梨椅上發恨。突然,大廳又傳來一陣輕嘆。回頭一看。衹見兩個漢子聯袂走了進來。
  韋小寶一眼便認出左邊那個吊嘴歪臉,容貌猥瑣的老頭,是個專門在“萬豪莊”替賭客捧茶遞水,討些賞錢的腳色;右邊那個長身玉立,面如冠玉的少年,是在“萬豪莊”向輸錢的賭客放高利的僂儸。兩個人都一身青衣,腰間束帶上用紅線繫着一枚銅錢。
  全眞派勢力近年在濠鏡坐大,城中不少鏢局都是全眞的弟子開設,還有城中賭莊、大宅的護院工作,差不多都由全眞派句辦,最近連鹽梟的私鹽生意,他們也染指。濠鏡綠林各派,均以全眞爲馬首是瞻。全眞派的濠鏡分堂堂主還立了一條規矩,凡其門下一律穿青衣,接腰帶所繫飾物區分輩份;輩份最高的,繫一塊翡翠,玉石次之,接着是金幣、銀幣,銅錢最末。所以兩人的這身打扮讓人一看便知道是濠鏡全眞派的門人,而且是九流腳色。
  韋小寶心裏暗駡:“他奶奶的,今天倒了八輩子的楣!老是有人在老子背後唉聲嘆氣,我一聽嘆氣聲又要晦氣了。”
  那猥瑣老頭在說:“唉,今後再沒有好日子過了,泗水幫要來濠鏡開山立戶,想在全眞的地盤分一盃羹,進而取代全眞的盟主地位,堂主下令全眞弟子反擊,看來血戰難免,一旦打起來,每個人都性命難保。”
  少年不以爲然:“算了,今晚有酒今晚醉,明朝醒來明朝事。”
  韋小寶心裏嘀咕:“我已經很久不問江湖事了,江湖還是那麼多風風雨雨。當年我也是天地會的一個香主,江湖中的事也知道不少,記得陳近南舵主說過泗水幫是由泗水漁隱所創,南宋理宗時曾和全眞派的掌門李志常等人在大俠郭靖夫婦倡導下,聯同綠林各路英雄在襄陽大會,共商衛宋抗金大計,襄陽大會也成爲武林佳話,當時是何等義氣,料不到兩派的後人在今天爲了錢財要互相殘殺起來。”
  正自暗忖,又聽得老頭悄聲在說:“聽說泗水幫還要重立濠鏡規矩,所有商號要向他們進貢……
  越說下去,聲音越細,往下的韋小寶便沒聽到了。這時,大廳裏的各人漸漸多起來,四面響起了吆五喝六的聲音。
  韋小寶怏怏走回內進的帳房。
  入夜,“鳴玉樓”的笑語浪聲越來越響。忽然,“撲通”的一聲掀翻桌子的巨響,緊接着的一陣“嘩啦啦”的盃碟掉到地上摔碎的聲音,還有女子的尖叫聲、男人的喝駡聲。
  韋小寶從帳房探頭向外張望,祇見大廳裏衝進了十餘個大漢,個個袒露右臂,右臂上都紋着一條魚。一眾大漢手執利刃,惡狠狠地翻台砸椅,追逐着那兩個青衣人。
  客人們嚇得雞飛狗走,大廳裏一片狼藉。大漢們一邊摔東西一邊高聲呼喝:“你們這些全眞狗,若給我們泗水幫人撞着,見一個就殺一固。”
  一個大漢說:“哎唷,你剛才摔了的那個唐三彩瓷馬,是稀世珍品,也是這間“鳴玉樓”老闆韋小寶的心頭好哩。這韋小寶好像跟衙門中人混得很熟。”
  韋小寶聽得自已的寶物給砸爛,心如刀割,但卻不敢聲張,生怕大漢們衝進來,連帳房的銀兩也不保。
  “呸!”砸東西的大漢道:“我管他熟不熟,我們和衙門不是更熟?倘若他敢出來,我一刀割下他的狗頭,把它煮熟。”唬得韋小寶把半截頭縮了回去。
  這時,蘇荃、雙兒等已取出兵器,和一眾大漢廝殺。
  韋小寶匆匆從後樓梯走上三樓,來到江圖爾房中。
  房內窗戶洞開,春花、秋月赤條條地站在窗前發呆,江圖爾已不見了蹤影。床上遺下來不及穿的皂衣,床邊還有一隻鞋。
  韋小寶氣得又把江圖爾的十八代祖宗數了一遍。
  半晌,大門外響起了官差的哨聲,一隊官差正大聲吆喝着向“鳴玉樓”走過來。
  大廳裏的大漢一聲呼嘯,衝出了門外,倏忽便消失在黑夜中。
  江圖爾率眾官差一湧而入,那裏還有紋臂大漢們的蹤影?兩個青衣人也不見了,大廳裏衹有神色凝重的韋小寶夫婦和滿地破爛。
  韋小寶斜睨了江圖爾一眼,衹見他一身潔淨的衣服,腳上蹬着一雙完整的靴子,嘴上還不停地大聲吆喝。韋小寶不禁在今晚第三遍數了江圖爾的十八代祖宗。
  數個月下來,濠鏡都不太平,不是東街“威遠鏢局”遭人放火,就是西街殺了人,死傷的不是全眞派的弟子便是泗水幫的門人。濠鏡的百姓人心惶惶,擔心兩派的廝殺會殃及無辜。
  城中的官差傾巢而出,不是這天大搜各賭莊、客棧,就是那天拿着幾個鼠竊狗偷披枷戴鎖示眾,目的是安撫人心和炫耀官府的辦事能力。
  幸好“鳴玉樓”一直再沒有發生事端,但客人卻一天比一天少。
  正午剛過,“鳴玉樓”的大廳空蕩蕩的,韋小寶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納悶,長長的鼻息把面前茶盅內的茶水吹起一陣陣的漣漪,直睡到未時才一覺醒來。倘若平時,“鳴玉樓”門前已經車水馬龍了,如今還是靜悄悄的。
  韋小寶睡眼朦矓,盤算着這些天來的開銷:丫環、小廝、僕役的薪奉、吃飯錢開支、七個夫人和姑娘們的胭脂服飾、每個月給巡捕的錢……乖乖不得了,再這樣下去,我韋小寶豈不是會變回窮光蛋!
  韋小寶出了一身冷汗,再也睡不下去了,心煩意亂地走出了“鳴玉樓”。
  大街上行人如鯽,但明顯地少了鄰縣城的遊人。城中到處張貼着官府的告示,許多人圍着觀看,議論紛紛。
  韋小寶也湊了過去,但告示上沒有多少個字是他認識的,他向身旁的人詢問,才知道官府發出牒文,勒令取締濠鏡的全眞派和泗水幫兩大幫會,凡經證實是該兩幫會中人,一律送官究辦。
  韋小寶聽了嗤嗤冷笑:“想当年我在朝廷混,這些官場屁話我說得比他還響。我剛才在街上走過來,一路上都看見不少青衣招搖過市,幾曾有官差去逮他們?”
  身旁的人嚇得連連咋舌:“小聲點,若給黑白兩道聽到都麻煩,要知道這裏的官差中有不少人不是和全眞派打得火熱,就是和泗水幫有莫大的淵源。”
  韋小寶啞然一笑,搖着頭嘆氣走開,邊走邊喃喃自語:“我今天自己也嘆氣了,看來眞的注定要倒楣!”
  正自走着,忽見前面一座大宅門前圍着數十個官差,個個執刀持槍,如臨大敵。
  膽大的人都湊過去看熱鬧,膽小的則躲在别家屋前探頭亂望,竊竊私語。
  有個人說:“這大宅是泗水幫一個長老的,官府要來抓人。”
  另一個人壓低嗓音說:“我打賭抓不了人,不過是官差在做場戲給人看罷了。”
  一會兒,官差便收隊撤走了,他們從大宅中抬出個箱子,還有一疊帳簿。
  “果然不出我所料。”剛才壓低嗓音說話的人:“綠林中兩派互相傾輒,是漢人在打漢人。官府老爺不是漢人,又怎麼會着急?說不定還暗地裏高興哩。現在是官府不管,官差腐敗,我看這樁事沒完沒了。”
  韋小寶心中一懔,若有所悟:“怪不得了,像全眞、泗水兩幫,不過是小小門派,勢力那裏及得上當年的天地會?可天地會最終也反不了清復不了明,今天官府若要鎮壓這兩小幫,簡直易如反掌,但現今卻是衹聞雷聲,不見雨點,當中大有文章……”
  猛抬頭,衹見十多個袒臂大漢昂然走進剛才官差搜過的大宅,韋小寶一下子認出當中幾個就是數月前在“鳴玉樓”裏鬧事的紋身人,當下馬上把臉轉過另一邊,驟眼看見對面“普濟禪院”的大門虛掩,立即縱身躲了進去。
  禪院裏卻是另外一個境界。院落古木參天,青煙裊裊;殿內燭光通明,佛相莊嚴,偶爾從殿外傳來兩聲蟬鳴,洋溢着一片寧靜與安詳。
  韋小寶穿過外殿、內殿,來到後進的北帝殿,看見神臺上有個籤筒,於是便跪在神像前求了一籤,想問一下何時才可晦氣消除,繼續財源滾滾。
  結果是支四十一卦。按着竹籤上的數目,韋小寶在殿側的解籤檯上取下了籤文。
  籤文是這樣寫着的:“自南自北自東西,欲到天涯誰作梯;玉兔蟾宮攀桂樹,好將名姓榜頭題。”
  韋小寶橫看竖看衹看懂南北東西幾個字,因爲在麻將牌裏有這麼幾個字,所以認得。想找個解籤的,但殿裏殿外空無一人,連香客也沒有一個。
  韋小寶拿着籤文,找到禪院後的庭園。
  竹林下,一個老僧正盤膝閉目,念念有詞。
  韋小寶上前唱喏:“大和尚,有禮。”
  “施主有何吩咐?”老僧微睜雙目,看見韋小寶,於是立起身合什還禮。
  看見和尚歪穿袈裟,滿面污垢,一綹長鬚垂至胸前,臉上的皺紋深得象刀刻上去似的,惟獨一個禿頭卻油光可鑒,韋小寶禁不住咧嘴笑了出來:“老和尚模樣恁地這般可愛?”
  老僧微微一哂:“眾生色相,臭皮囊矣。色即是空,韋爵爺未聽聞過麼?韋爵爺若不是機緣巧合,學了“龜壽大法”,這多年下來,模樣恐怕會與老衲差不多了。”
  韋小寶吃了一驚,雙眼瞪得像銅錢般大:“你怎麼知道我姓韋?你也去“鳴玉樓”麼?你怎麼這樣清楚我的底藴?”他一口氣問了三個爲甚麼。
  這一驚非同小可。畢竟這麼多年了,竟還有人認出他是康熙時期的韋小寶!
  老僧似答非答:“明心見性,便得大智慧,可知過去未來。”
  韋小寶甫定下神,思念電轉,不禁心中一喜:“明心見性大師,你老人家大智大慧,可知過去未來,當世無雙,可否大慈大悲,替我算算“鳴玉樓”甚麼時候才否極泰來,大吉大利?”
  老僧說:“數由緣定,何必執着。”
  韋小寶苦苦央求,老僧糾纏不過,才說:“你剛才不是已求了一籤麼?籤上已經明明白白告訴你了。”
  韋小寶搔着腦勺:“乖乖我的媽,甚麼東南西北的,我可一點也看不懂。”
  老僧說:“四十一籤是‘劉文龍求官’,中吉卦。我不說“劉文龍求官”的故事了,單是籤文中最末兩句“玉兔蟾宮攀桂樹,好將名姓榜頭題”便已把你要問的事情答得清清楚楚。意思是遇(玉)兔的時候,一切自會趨吉。今年肖牛,你自己算計算計吧。”
  韋小寶用力一拍腦勺:“原來如此,再過兩年是兔年。但究竟是年頭趨吉,還是年末?”
  老僧附在韋小寶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幾句後,轉身便沒入竹林中。
  韋小寶退出禪院,折返“鳴玉樓”。這時已到了申時,天上忽然下起淅淅瀝瀝小雨來,路上行人稀少。韋小寶一路上忐忐不安:“這邋遢老和尚的話可靠嗎?這兩年‘鳴玉樓’如何打算?”
  忽然,一輛馬車從身旁疾馳而過,濺起的泥污沾得他一身都是,正要開口破駡,猛瞥見一條黑影從後閃至,幾個起落便趕在馬車的前面,身法竟較奔馳的馬車還要快!
  馬車上的人早已警覺,倏地衝開車門躍了出來。一個身形魁梧,另兩個身形瘦削,三人甫一落地,已形成鼎足之勢,把黑衣人圍在中間。
  天色昏暗,韋小寶看不清三人的容貌,但從三人躍出車廂和翩然落地的架勢上可以看出,這三人的身手絕非泛泛。
  黑衣人右手一揚,隨即是“砰砰砰”三下清脆的響聲,圍着黑衣人的三個人相繼倒了下去。一切都在瞬眼之間,黑衣人的出手,快得就象鬼魅。
  黑衣人又是瞬眼之間便消失在雨中。
  韋小寶壯着膽走上前,看見三個人到在血泊中。三個人都一身青衣,身形魁梧的那個個腰間繫着一塊玉石,其餘兩人繫着銀幣。三個人的額上都開了一個小洞,血從小洞中汩汩流出。
  “媽啊!”韋小寶差點沒驚叫出來:“這是甚麼厲害的暗器,快得可以在電光火石間撂倒三個高手?就算我的‘凌波微步’也逃不過這種暗器。”韋小寶又嚇出了一身冷汗,跌跌撞撞奔回“鳴玉樓”,一路上心裏不知說了多少百遍,非要離開這鬼地方不可。
  韋春花正坐在大廳中央,一邊搓着腳丫一邊和身旁七個媳婦說得高興,看見韋小寶跑了進來,韋春花開心得一把將韋小寶樓入懷中:“你這娶了老婆忘了娘的小賊,可想煞老娘了,怎麼這麼久也不回揚州一趟?害得你娘要老遠從揚州來探你。”
  韋小寶面如死灰,兀自哆嗦。
  暮色漸濃,“鳴玉樓”已經掌了燈。九個人圍着一張酸枝圓桌晚飯,九個人都不哼聲,連平常最多說話的建寧公主此刻也閉了嘴,氣氛沉重得很。
  倒是韋春花先開了腔:“好兒子,好媳婦,你們不用心焦。既然明心見性大師說過兩年後那天便太平無事,大吉大利,你們就待兩年後再從長計議,這兩年我們可以回揚州,你娘我也正好不用愁寂寞。”
  沒有人表示讚成,也沒有人反對。
  雖然幾個月來,“鳴玉樓”都沒有整晚亮着燈,但這晚卻一直亮着,裏面的人忙了一宵。
  翌日早上,人們看見“鳴玉樓”緊鎖的大門上新貼了一張紅紙:“東主有事,暫遷居揚州。鐵定於己卯年十一月廿五日返回,同日設宴慶祝回歸復業。丁丑年五月廿日,‘鳴玉樓’啓。
  太陽昇到一竿子高,城外的大道上,韋小寶一眾正朝揚州方向緩緩而行。建寧公主來到韋小寶身邊:“小桂子,今天老早便出門,早飯也沒來得及吃,我現在肚子已經在打鼓了……”
  韋小寶悶悶不樂。一肚子氣正沒處好放,當下一巴掌扇了過去:“你們這些滿人,祇會知道向漢人要錢和吃飯。今天弄到這般田地,都因爲你們這幫飯桶!
  “如果你們漢人爭氣,又怎會弄到今天這般田地?況且,又不是所有不是漢人的人都是壞的,我哥哥當年不是待你不薄麼?”建寧公主滿肚委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