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公戲”瑣談

穆凡中


  在很多地方劇種中,都有以包公為主角的“包公戲”。粵劇也有,不過我沒看過,只見到過一幅粵劇包公的臉譜。我生長在北方,看得最多的還是京劇、評劇、河北梆子的“包公戲”,五十年代還趕上看“江南活包公”李如春老先生的戲。“包公戲”多是以連台本戲的形式出現,連綿不斷。在大連讀書時曾看過很有名的高靜軒老先生三十多本《狸貓換太子》;每本戲既獨立成章又互相關連,大多有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引人入勝的唱念做打,甚至有時還有“機關佈景”,看起來眞是過癮!如今懷念的不止是戲,甚至包括那種熾烈的劇場氣氛。
  老包是個理想化的人物。這個形象深入人心主要是因為他在舞台上為平民百姓積鬱胸中的冤怨二氣開了一個宣洩的渠道。他“反腐敗”就不是光拍烏蠅,而是打老虎,專揀硬的碰,用現代的話說就是“不管職位多高,根子多粗,後台多硬”的人,他都敢碰;砸過娘娘的“儀仗隊”(《砸鑾駕》),鍘過趙王(宋仁宗的弟弟),鍘過閣老,鍘過國舅,鍘過駙馬,鍘過陰曹地府的判官,他自己的侄兒包勉犯了個貪污罪也一樣,鍘!三口銅鍘,鐵面無私,執法嚴明。
  “包公戲”每出都有個獨立的故事,戲的結尾大多是高潮處,結束在那個“鍘”字上;老包或抓袍或擄帶揪住那個將要被鍘的傢伙,場面(樂隊)起“望家鄉”鑼鼓點子,唱一大段“快板”,趕板奪字,鏗鏘有力,激昂慷慨。詞意大多是列數被鍘者的罪狀,末一句是宣判:“銅鍘下叫爾一命亡”之類,常常是在這末一句的長腔中,演員咬牙切齒,跺台板,要下一個“滿堂好兒”然後開鍘,全劇結束。這段“快板”一般至少唱六到八句再拉長腔,才能耍下“好兒”來。短了不行,跺台板也沒用,三句四句觀眾情緒“逗”不起來。咬牙、瞪眼、跺台板、使長腔(內行貶稱為“拉警報”)這類稍嫌過火的表演,有些內行叫“野”、“海派”、“灑狗血”,其實,一般觀眾不管這些,只要看得過癮、解氣、“殺渴”、一樣承認這種表演,大聲喝彩,因為他們希望老包表達怒不可遏的情緒時的方式和他們一樣
  五十年代前有種演法:舞台正中擺兩張桌子,中間放銅鍘,王朝、馬漢等將被鍘的人搭入銅鍘,前面用布幔遮一下,一聲“開鍘”扯開布幔,觀眾看到鍘的左面一個齔牙咧嘴血淋淋的人頭,鍘的右邊則是一個還在抖動着的身軀——身首異處!這種演法稱為“當場出彩”,後來說舞台形象太恐怖,不準這麼演了。其實眼現在的一些“奇案”電影比,那簡直是小兒科!我小時就喜歡看這種“當場出彩”。
  包公頭上歷來戴硬翅黑相紗,像現在電視劇裏戴的這種。“海派”有戴有些珠翠的軟相紗。當年演包公戲,也有亂來的:“遇皇後,打龍袍”之後,李妃封包公太子太保,賜尚方寶劍,紗帽翅兒換金镋翅的時候,在包老爺的帽翅上安兩個小電燈泡兒(金镋翅!)包老爺再咬牙跺腳的時候,小燈泡兒一閃一閃的,這種做法,屬於“噱頭”,後來就沒有人這麼幹了。
  在連台本戲中,《遇皇後,打龍袍》算是一本,我只愛看前半出“遇皇後”;李妃流落在破瓦寒窯,雙目失明,聽說包拯陳州放糧路過趙州橋,就叫她的義子范仲華見老包替她伸冤。按例,攔轎喊冤是要先打四十大板的,老包不但沒有打范,還准了他的狀子,瞎婆不能親自來到申訴,老包情願親自去。八抬大轎進不了狹窄的窮街陋巷,老包情願步行跟范去破瓦寒窯。舞台上,老包踩着叫“水底魚”的鑼鼓點,步步合拍,又夾着好多身段;范仲華則感激涕零,三步一跪,五步一叩頭,中間還夾幾個“旋子”(一種武功身段)。假如鑼鼓點打得頓挫有力,節奏鮮明,演員身上腳下干淨利落,這兒一定可以得個“滿堂好兒”。這個“好兒”,一半是給演員的,一半是給人物的;因為觀眾都希望當官的能像老包這樣“深入基層”,體察民情!
  在許多“包公戲”中,最差的是《打龍袍》。老包提倡“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有點“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味道,可在行動上,把龍袍打了兩下就算懲罰了皇帝?太后唱“好一個聰明小包拯,打龍袍猶如臣打君……”“聰明”,那意思就是說老包“識做”,“識相”,“明白意思”,於是給老包紗帽上換個金镋翅—在帽翅上安兩個小燈泡兒作為奬勵,其實就算給老包帽翅上安兩個探照燈,老包也不該拍皇家馬屁,法不阿貴,鐵面無私嘛。
  還有一出很好看的戲叫《探陰山》(鍘判官)。說的是少女柳金蟬被惡人李保害死,書生颜查散卻被誤指為兇手,判了個死刑。為訪案由,老包下陰曹查看生死簿,可巧,掌管生死簿的判官卻是眞兇李保的舅父。判官張洪為袒護外甥,竟將生死簿上“李保害死柳金蟬”改為“颜查散害死柳金蟬”。小鬼油流鬼向老包揭發張洪的罪行,於是老包鍘判官,昭雪了颜查散的冤案。因為這出戲有下陰曹,出現閻王、判官、小鬼這些形象,五十年代被當作宣傳封建迷信的壞戲禁演了,直到改革開放以後才重新出現在舞台上。現在重看這出戲,仔細想來,這戲不但不是宣揚封建迷信,簡直可以說是破除封建迷信。首先這戲打破了以往的“陽間不能昭雪,到陰曹地府才能申冤”的格局;第二,在這出戲裏,神,不再是神聖公正的了,閻羅天子是個驕橫拔扈的官僚主義者,五殿閻君是個渾噩噩的糊塗蟲,掌管生死簿的判官竟為袒護親戚大開後門,塗改生死簿,製造新的冤假錯案,這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陰曹地府不是絕妙的諷刺和否定嗎?
  還有兩出極有特色的“包公戲”是《秦香蓮》和《赤桑鎮》。說這兩出戲有特色是因為這兩出戲對老包“無情鐵面”有情的一面表現得最充分。尤其是《秦香蓮》,其中有一段,包公撫摸着孩子的頭對秦香蓮哽咽地唱:“這是紋銀三百両,拿回家去渡饑寒,教子南學把書念,千萬讀書莫作官,你丈夫倒把高官做,害得你一家不團圓……”。這段戲從情節上看是給秦香蓮三百両銀子叫她回家,但在感情上觀眾所能體會到的,遠不止唱詞所說的這些;這裏面有剛正的老包在皇室壓力下沒辦法為秦香蓮雪冤的愧作,有為官不易的慨叹,有對香蓮母子的憐憫同情,又有對“一闊臉就變”的讀書人的憤慨……這麼多的感情融合在一起,這麼豐富的思維和感受內容留給觀眾,觀眾能不受感染嗎?
  新春期間,香港電視台又要重播電視劇《包青天》,勾起我看“包公戲”的回憶,瑣瑣碎碎談了不少。傳統戲曲的包公留給我們(包括電視劇集的編導)印象太深刻了,我們一時還擺脫不了在塑造老包這個形象時戲曲對我們的影響;寫意的戲曲和寫實的話劇、電視劇是兩個體係,包括《包青天》這劇集在內,到目前我們看到的老包形象還是屬於戲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