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與兒子

周家超

  我坐在公園一棵樹下看書,聽到一個小孩的聲音:“和我踢球嗎?”是個小男孩,七歲左右,可愛的臉,烏黑的頭發。“你看,”我猶豫了一下,“我沒有多大興趣。”我說。“多不巧!”小傢伙說。然後他轉過身,背對著我,踢著球慢慢離去。
  這個建議有點怪,也許這可憐的小孩也覺得無聊了。公園裏已經沒人,準確點說,我在四周沒看到人,一個也沒有。
  天漸漸晚,涼了下來。我又聽到那小孩的聲音:“我餓!”男孩站在我面前,左腳踏在球上。“餓?去找你的親人罷。”我說。他盯著我的兩眼,突然笑了起來:“你怎麼了?”他的笑使我生氣。我站起來,扣好風衣扣。“好,再見吧。”我說,但是沒有下決心走開,我不能把小孩孤獨一個人扔下不管。
  “你怎麼不去找爸爸媽媽?你是和媽媽來的嗎?”我說。“我們是一塊兒來的呀,我的好哥哥!”他說。我對著他看了又看,不知說甚麼才好,他不再笑了,天眞地看著我。“你叫我做哥哥嗎?”我盡量溫和地問。他根本不理我的問題,“走吧,我冷。”他說。“到哪兒去?”我問。“回家!”他幾乎是喊出來的,他對我的態度感到憤怒。
  “啊,小朋友,別這樣。不然我也要生氣了……我完全願意把你送到你的爸爸媽媽那兒去,只是你得告訴我,他們在甚麼地方。我不相信你會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告訴我,你跟誰來的?”我笑著說。“跟你來的嘛,我的好哥哥!”
  他是不是瘋了?哪有這麼小就瘋了的?他在開玩笑嗎?這是甚麼玩笑?不,一定是他在公園迷路了,找不到人,奔我來了。
  “走,咱們到那邊去看看,”我說,“也許會碰到甚麼人。”他跟在我後面,可能趕不上我的步伐,我聽到他在小跑。我突然站住。“你是不是住在附近,自己跑到公園裏來的?”他左腋下夾著球,右手拿根樹枝。“你告不告訴我?”我又問。“哥哥,我冷!”回答說,看來他想讓我抱他。我脫下風衣,披在他肩上。“我簡直不明白,你爲甚麼總叫我做哥哥。我不是你哥哥。我是獨自生活的,怎麼能有像你這樣的弟弟,你明白嗎?”
  我們繼續往前走,周圍一片荒涼,我拿這個小孩怎麼辦呢?他的父母準已早回家,恐怕己經報警了。“你住哪兒?你知道家在哪裏嗎?”我問他。“夜姆街。”他的聲音僅僅能聽出來。但願他沒記錯,夜姆,倒像個街名。“好吧,只要找輛的士就行了。”走出公園,我們來到大路旁。“我們等一等吧,你累嗎?”我說,他點了點頭,看著沿大路伸展過去的公園另一側。我回到自己的住處怎麼辦呢?吃個即食面,然後上床,如果不煩躁的話,睡前看電視或雜誌,在床上該多舒服啊!……路燈亮了。
  “你叫甚麼名字?”我問他。他好像有甚麼心事,雙脣顫抖,一下子撲到我懷裏,球滾了出去,他用兩只小手緊緊抱著我。我撫摸著他的頭,心裏想,這孩子愛哭。“你肯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我又問。“哥哥,你不是知道的嗎?”他哭了。一輛的士過來,停下。我撿起球,拉著他的手,上了汽車。“夜姆街。”如果司機說不知道這條街,或者說沒有這條街,那可怎麼辦?可是他甚麼也沒說,就開車了。我放了心,舒適地坐在座位上。
  我們首先向北行駛,繞過迂回的道路。小孩從車窗向外望。我本想問他是不是認識路,但沒有說出口。車向右拐,我努力辨別,果然是夜姆街!“你的家在哪兒?”我問。“那兒,牌子下面。”他答。“請在牌子下面停車。”我對司機說。這是一座巨大的現代化公寓。“你住在幾層?”我問。“五層。”
  我完全可以只把他送進門,他自己會上樓的。我不想去拜訪他的雙親,講述自己的奇遇。但是我突然想到,這個拖得很長的笑話該收場了。我很累,好像幹了件超越自己能力的事似的。我覺得自己仿佛受了嘲弄。我不送他上樓,這會使我難過。電梯的自動門打開了。
  “走吧,”我說,他钻進了電梯,我拿著球跟了進去,按了一下五字。我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到了,小孩跑到門邊,踮起小腳按門鈴,一位頭發鬈曲,貌似四十歲左右的太太打開門,小孩急忙湧向她。“你們餓了吧?”她簡單地問了一句。她好像沒有看到我,走進室內,小孩跟了進去,沒有關門。我站在門口,看到客廳一角,等了一會兒,我把頭伸進屋裏,喊:“太太,我該走了。我覺得你起碼得說一聲謝謝吧?”她好像感到很可笑。“我爲麼要感謝你?”她道。“告訴您,我沒有任何義務把您的兒子送來,您知道我有好多事要做呢。”我說。“你別開玩笑了!”她跟著說。“玩笑?甚麼玩笑?”我答道。“阿明,請你住嘴吧!”她猶豫地走近我,面露怏怏不樂的神色,自言自語道:“但……自然……阿明。”她是不是我母親的女友,多年不見,我把她忘了?也許這個女人經常讓孩子到公園去,每次都讓一個人給她領回來?……但是,她怎麼猜到我的名字的?“我們可以到屋裏好好談談,好嗎?”她說。到屋裏就到屋裏,我很想知道,她是怎樣知道我的名字的,“爲甚麼您會認識我?”我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從來沒有和您一起說過話。就連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沒有。”我接著說。“你肯定我們沒有見過面嗎?”她又說,她好像那個小孩一樣笑了起來,笑得渾身顫抖。毫無疑問,她和小孩都瘋了!看來我們的談話使她開心。“你是我兒子啊!”她認眞地說,頓時使我感到迷惑,只好聽聽這一派胡言吧!“我對你有很多不滿。”她說。“那麼你對我有甚麼不滿,請說出來吧。”我回說。“聽著,你太不顧家,偶爾跟弟弟在一起,不到五分鍾你就煩了,總爲小事罵弟弟:甚麼水喉沒關好啊,甚麼沒有把玩具從客廳收拾起來啊,甚麼嘈吵啊。你總要求我們讓你安靜。”她點上煙,嚴肅起來,顯出疲倦的樣子。“假如我是你的兒子,可能會像您描繪的那樣。但是我不是你的兒子,也不想做你的兒子,我不想生活在這沉悶的家庭,我要自由自在地生活。你懂嗎?”我暗暗地說。“阿明……”她哭著說。阿明,這個普普通通的名字,可能他的兒子也叫阿明罷。
  我在書架上看到一張照片,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子,風華正茂,這可能就是他的兒子,可能他忍受不了家庭的束縛,離家出走獨自生活了,所以這個女人才精神失常,見到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子便認爲是自己的兒子,苦命的女人,我不敢大聲告訴她我不是她的兒子。“好了,我們的玩笑開完了,我得回家了!”我說,“你的家在哪兒?”她問。她爲甚麼這樣問我?我覺得面部發燒,好像在考試,我心靈深處有扇門在作響。“你爲甚麼要問?”我說。“隨便問問,你不記得路名嗎?”她答道。我腦子裏清晰地出現了街道,轉角處的停車場,街道……有樹嗎?對,在左側行人道上。突然,路名出現了。“是萬同街,”我說,“我是住在那兒,太太。您看,這是我的鎖匙。”我拿鎖匙給她看,手可怕地顫抖起來。“這是這個家的鎖匙!”她說。“浴室在哪兒?”我焦急地問。“走廊第一個門。”她最後說,聲音沉重。
  我跑出去,打開門,摸到開關,開著燈,臉盆上有面鏡子,我看到了我害怕見到的:鏡子裏正是書架上照片裏的那位二十歲左右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