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三題
狄秋
人蛇之間
閒悶得慌,便獨自走進影院,於驚叫聲中找得個空位坐下,頓覺衆蛇纏身,倉促間氣息淤塞,頭皮發麻,鼻頭、手心、足底早已大汗淋漓。倉惶奔逃出來,讀完影片廣告,始知誤看了香港電影《人蛇之戰》,敘述一位建築商偶然得罪於蛇,導緻億蛇出洞,羣起而攻之……讀着,不禁又心搏加劇,血壓上升,頭昏腦漲,仿佛身外亦有衆蛇攢頭……
筆者自幼懼怕蛇類。大概世間萬物,冰冰涼涼,不冷不熱者最令人生畏。其次,捕蛇能手非貓莫屬,而貓專職捕鼠,偶爾才問津蛇;狗專責看家,閒時逮三兩只小鼠玩玩便已有“多管閒事”之嫌,若也投身進捕蛇者之列,難免不招惹滅頂殺身之禍。筆者生肖屬狗,願意長命百歲,因而實在不敢理會蟲蛇一類禍水,久而久之,便聚集成懼怕之意。再則,人類若能團結一緻,相信五十億之衆倒也非鼠蛇之流所能奈何,而以我一人之寡抗衡于天下諸蛇,就好似雛蛇吞象了。因而,我寧肯附首垂耳於蛇,退避三舍,敬而遠之,明哲保身爲上上之策。
龍爲靈物,稱雄四海,卻有龍蛇爭霸之說,足可見蛇公野心勃勃,蛇膽包天;蛇行斗折,可見蛇公善於迂回前進,老謀深算,萬物不堪設防;響尾蛇搖頭擺尾,形同忠實犬畜;蛇卵貌似鷄蛋,常有人誤食中毒;成龍上天,成蛇钻草,只要落草下來,難免磨牙吮血。緻使一夫當關,萬夫莫敵,強龍難壓地頭蛇;蜀山之蛇壓死五丁五婦,凍僵之蛇仍能咬死農夫,永州蔣氏三輩人死於蛇害,周處與惡蛇巨蟒相伴,便沾染蛇性,淪爲三惡……可見蛇患成災,人類已然遭受大劫,若眞有人能畫蛇添足,使蛇如虎添翼,又當如何了得?幸好只有專家學者聲稱人類源於魚龍,源於猿猴,若惡蛇即爲人類前身,豈不令人悲痛欲絕?
幼時念書,知古稱蛇爲長蟲,虎爲大蟲。大概蟲不分大小,盤桓於何方,皆蟲性相同。由此可知螳螂爲小蟲,土狗爲短蟲,小人爲爬蟲,庸人爲毛蟲。大蟲迅猛,馴養之後可供使喚,或囚禁於園林花叢間,可增添觀賞之美;毛蟲善爬,所言所行無不有搔癢之用,縱然與之同食同寢,牠也只趁你熟睡之際撕咬你,除此之外,相安無事萬事大吉。蛇蟲則滿臉殺氣,目蘊兇光,令世人恨之入骨,可見蛇之陰毒盛於天下諸毒,筆者沒有理由不害怕它。
南朝劉寄奴一箭可射傷一只蛇眼,可見人類滅蛇有望,蛇害可除;巴蛇口大如山洞,凡人也能殺之而取出象骨。而隋侯爲一枚珠寶救活瀕危之蛇,三國甄後以蛇爲髻,甘愿屈尊蛇公之下,爲僕爲奴;許仟人蛇不分,以蟲蛇爲偶,蛇迷心竅,也難怪有蛇作威作福,金蛇狂舞,盃弓蛇影也能招人入疾。若要殲剿蛇穴,引蛇出洞,則早有鼠蛇之輩通風報信,打草驚蛇……再有人以蛇可入藥爲由,緻力繁衍毒蛇,緻使惡蛇得勢,則蛇之患日益甚矣!
筆者怕蛇,甚至不敢飲服蛇膽一類藥液,以免辱沒同蛇兩不犯之清白。今筆者偶然從電影銀幕上看到蛇,驚魂不定,便趁夜奮筆,將如上文字記录下來,深恐天明之前自身已死於蛇害。誠然,人蛇有異,斷不至於秉性相同,而人各有性蛇各有性,也難免會有心存人性之蛇心存蛇性之人,筆者因而不敢否認人蛇相通的實事。這裏所題涉的人蛇並非美女蛇、蛇孩蛇娃一類異物,君不見沿街那些聞蛇喪膽的友人們,卻正賣勁地扭動其水蛇腰肢。
泣魚書
時逢我生日之際,妻下班後捎回兩尾大鯉魚,說是想搞個慶典。改善生活我無意見,尤其平日裏伏案奮筆時,偶爾嗅到妻從廚房衖出的陣陣魚香,總要饞得僵住思維,半字也落不下筆去。碰巧今日我沒去書房,而是直接等待在爐火旁,替幸勞的妻打打下手。妻熟練地剝魚鱗,挖魚腸,摳魚鰓……下了油鍋的魚仍搖頭擺尾了一陣子,並非心甘情願地痛快死去。我不禁心頭猛地顫動了一下。魚何罪之有?沒料到我隆重的生日晚宴,竟帶給你默默無言的末尾時光。
其實烹魚而食者並非僅我一家,每逢過年過節,流傳千年萬載的魚殤就開始了。人們取“年年有餘人添壽”的諧音,有理有據地侵擾水域,明目張膽地斷其喉、盡其肉。那些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純樸漁民,他們是否從書本中讀到過關於人類是由魚衍生的科學理論呢?而自由自在、不知天命的釜底遊魚,牠們又是否明白是自己的後裔斷送了牠們苦難的前程?
我知道的關於魚的故事實在少得可憐,但我知道,低智商的魚從來沒有過好那怕一天的好日子。古時沒有郵電事業,往往郵件只好藏進魚腹裏,快馬飛送。其原因一是意味着刻不容緩,因爲魚易死亡變質,須趕快在未腐敗前送抵收信人手中;其次,魚肉甘美,可兼作贈禮;第三這同時表明了彼此間的魚水情誼。儘管雙鯉傳書者爲數不多,但與飛鴿傳書、鴻雁傳書有别的是,後兩者均可保信使秋毫無損,而前者馬到功成時,自身多已成爲臭魚爛蝦,死無葬身之地。這是魚有用武之地時的情形。
而魚若在野,境況更大不一般。且不說爲淵驅魚者大有人在,單看饞昏了頭的人甚至緣木求魚,則足可知曉魚的命運。姜太公釣魚,願者紛紛上鈎;不願者固然留下來,卻時時有可能被人坐收漁利;個别的魚碰了魚死網破逃脫出來,或許又被城門失火所殃及;眞正魚龍混雜着存活下來的魚可謂寥寥無幾了,卻也在劫難逃,最終被人竭澤而漁,一網打盡。魚生息在寬濶無邊的江河湖海,而魚的生命之路卻爲何越走越窄?
我們常常看到漁夫得魚忘筌的忘我神情,也聽說過那個俯視天下的漁夫之妻的無休止的貪婪慾望。在讀完《老人與海》後,我不禁癡癡地出神:如果我是魚,我能有這條滿嘴掛滿釣鈎的魚王幸運嗎?如果我又是那條有滴水之恩就能夠重新呼吸的涸轍鮒呢?
當然,如果我是魚,我一定跳不過龍門去——不是所有的魚都能夠順利地跳過龍門,衍化作騰雲駕霧的神龍。試想,龍門是龍建造的,或者是爲龍建造的,能通行無阻的本來就只有龍,而我們的魚卻偏偏聞風而至,自己闖得頭破血流、粉身碎骨。如果我們的魚眞正理解了“白龍魚服”這個詞的涵義,就不會再去仿效那些一躍千仞的金色生靈,又當避免了幾多悲劇發生?
我還隱約記得有“龍陽泣魚”這樣一條成語,說的是戰國時期魏王同龍陽君一起乘船釣魚,龍陽君釣到十多條時卻掩面痛哭起來。他說:“剛釣到魚時我很高興,後來釣到大魚時,我只好把先得的小魚放了。現在我侍奉君王,而君王的美人卻越來越多,我恐怕也爲期不遠了。”這個故事與“萬歲君王只釣龍”似乎有天壤之别,而對魚而言,不被釣或小魚不要大概又可算爲同樣的幸或不幸了。不知我們的魚對此作何觀?
我所要感慨的只是魚的不幸,諸如東漢南陽太守羊續“懸魚”以示清政廉潔;周武王伐殷時令“白魚入舟”予求出師得利;晉代武陵人爲尋桃花源而以捕魚爲業……至於河魚大上、魚肉人民等等舊事,出於人道主義觀念,我實在不敢向憨厚而愚笨的魚羣啓口,以免魚類徒增傷悲。如果再有人向我問訊河魚之疾,我眞的要無言以對了。就讓“魚目混珠”的閒言碎語在外界盛傳罷,我們的魚生活在水裏,有牠們自己的轍跡,任何非議都可以充耳不聞。
妻的拿手好菜已端上餐桌,我卻無心下箸。我不是魚,幼年時看到魚的無掛,我也曾臨淵慕魚過。而現在,我眞希望自己不是一尾香噴噴的盤中之魚。
談虎
很久未去看虎了,一是每次去都市都疲於奔命而繁忙得沒空去動物園;二是不忍看囚禁在鐵柵中的虎那扭曲個性的苦苦掙扎。昨夜从書本中讀出虎已被戕殺在景陽崗上,我的內心一陣陣撕痛——再沒有一個身體力行的生靈來作爲我們生息模本了。我不禁想,是否已是爲虎蓋棺定論的時候?
於是,我彷佛聽到乳虎出洞後那聲飽含童稚音色的嘯叫,又飄蕩在森林上空。這究竟包容着乳虎怎樣激越的心情呢?是情竇初開,抑或虎威大振?這一聲激蕩人心的吶喊,是虎牛刀初試的第一聲開懷大笑。面對即將臣附於己的濶野,乳虎的憧憬飛越千山萬水,穿梭回響在所有森林、土地和生靈之上。在虎走過的地帶,野獸沒跡,青草茁壯。
虎威鎮四野,雄踞一方。而與之同樣威儀的龍鳳相較,虎沒有天地之靈氣,並非眞龍天子。牠甚至自出生之日起就不能如鳥兒般翻飛上天,用巨大的鱗角衍化作鋪天蓋地的朵朵雲彩。虎因而扎根在高山密林裏,構想一些現實得郁郁青青的故事,再依次實現它們。不依賴天時地利的虎走在百獸前列,統率百獸,卻沒有類似“龍飛鳳舞”的神話傳說記載下牠轟轟烈烈的偉跡,留下世代傳誦的不朽篇章。一旦龍爭虎斗,輿論絕然遠離猛虎一方,緻使關於老虎吃人及黔驢技窮的傳言如飛沙走石,彌漫在人羣中。
一山難容二虎,這是物競天擇、存優汰劣的生靈繁衍規律,是悍烈威猛之虎立足於世的根本。龍鳳正是深諳其間玄妙而坐山觀虎斗。二虎相爭,必有一傷,甚至兩敗俱傷,牠們只管坐收漁利便可統領天下。因而牠們又捏造出虎承業於貓的說法,用謡言挖掘虎的根基。有時,牠們甚至調虎離山,慫恿不怕虎的初生之犢深入虎穴,擒拿虎子,使虎妻離子散……一次次沉重的打擊襲擊着森林之王,將牠歸結在豺狼虎豹之列。迅猛之虎再也無力回天。
虎一生光明磊落,兩袖清風。只因輕信小人,導緻狐假虎威,被無恥之徒壞了名節。君不見那些虎頭蛇尾的異物拉大旗作虎皮,名義上爲虎傅翼,暗地裏爲虎作倀;暗地裏前怕狼後怕虎,名義上卻時時裝扮出如狼似虎的模樣。正是虎養虎爲患,僞虎方能陣前倒戈,剿毁龍潭虎穴,將虎投畏豺虎,或囚禁於公園鐵柵之中。昔日的王淪落階下。
至於虎落平陽之後,騎虎難下的生靈終於翻身起來,在虎背熊腰上作威作福。牠們公然與虎謀皮、虎口拔牙,用眞正虎視眈眈的眸光和虎勢洶洶的語言,禁錮住森林之王此後的言行舉止。然後,牠們尋找理由渴飲虎血,烹飪虎肉,穿戴虎皮,甚至連虎骨也泡制成慶功之酒。虎死無葬身之地。
一旦猛虎矯悍的身軀隱沒於山林,百獸震惶的故事就從此被塗改得面目全非。多年後的我不禁日日渴盼雄俊神武的虎再度回歸現實生活。近聞“苛政猛於虎”,我更加認爲虎獸性不足而人性過之了。獸性之人我們尚與之同室而居,人性之獸何足爲懼?
筆者談虎並未變色,只不知我的讀者們聽到虎嘯是否心驚肉跳,看到虎殤是否訴喜若狂,聞之猛虎復生是否如鳥獸散?若此,籠中之虎可眞的得改一改羊質虎皮的個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