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事

熊鷹

  姐姐守家不嫁是我促成的。每逢講起這個不能含糊的事兒,我都眞誠地加以證實。當我講得明白如話時,姐姐的魚尾紋就會緊張起來,眼睛翻白得昏死過去。忙得爸爸媽媽又是駡我又是打我,還要搬弄姐姐,催她緩過氣來。隨着姐姐凄慘地哭透的聲音,媽媽也就響應姐姐的哭腔淚調,比賽噪門的高低。爸爸是當然地揮動一根木棍,怒火滿胸地滿嘴髒話,驅趕我躲到另一個比較狹窄的角落,接受一陣苦疼無度的拳打腳踢。隨後就和媽媽聯合起來,對我開嘴啰囌:犯了哪門子邪勁,弄出你個不是東西的玩藝兒喲!
  “他不是啥個玩藝兒,小弟是人,是人!”姐姐披頭散髮地撲過來保護我,讓淚珠子叭噠帶響兒,滴落到我的綻皮爛肉上訴說那時候我還小得可憐,不懂事理人之常情,不過,傻得可愛,讓人心疼。
  我挨打已經習慣了,父母的拳腳天生就是爲了兒女們操勞皮肉,我不計較落拳的輕重,眞不在乎腳踢的哪塊皮膚,紅腫得怎樣顯眼。何況瞧見姐姐淚水漣漣的臉兒,也就知道這是她對我施行報復的殘酷手段。她從來就是教我做個誠實的孩子,對那個該說的事兒的眞實性,她卻期求我看在她那一張淚臉的份上,不再提起,至少要編些瞎話欺騙别人。我突然有了可憐她的意思,覺得姐姐實在傻得可愛,弟弟能是反叛實事的玩意嘛,我才不做那種虛僞的傢伙,眞實的傻瓜蛋哩!我顫了髒兮兮的手往姐那白淨淨的臉上抹淚,話兒也是悲涼得凍人:
  “姐姐,難道你進女厠所不是站着的麼?我清清楚楚地看你站着,站着一抖一抖的,爲啥非要逼我……說是蹲着呢,還非要說是蹲在茅坑上呢?”
  自然,姐姐又要哇哭一聲,又得繼續腦袋一歪頭發一偏地昏厥過去,招惹爸迅速發揚了拳腳的威力,叫媽媽拍胸擂腿地搶天呼地。
  “不知咋個弄哩,要你個不是東西的玩意喲,早知一夜不睡,何必上床脫褲子哇!”
  我能再和他們辯白生兒育女的權力不是他們行徑的麼?
  那是老早的時候,正如姐姐申明的那樣,我具備着弟弟的資格。那時她的胸脯比我的雞胸豐滿,皮膚也白晳得令我眼饞,不像我黑瘦得像個骨頭架子。形象反差叫我苦惱不休,黑白分明、胖瘦不一、高低不平的姐弟倆兒眞夠引人注目。她有意提醒我不要胡說八道,我就像那普通自然的誠實孩子一樣,保證不向别人說起姐姐那兩個饃饃的肉疙瘩。這樣,姐姐才算樂意帶我四處走走。我像影子似地尾隨她的身後·思考一些怎樣轉變得高胖白,也就是把自己抽象成爲姐姐似的隨着走路·我沒有模仿姐姐姿色的意思,只不過姐姐眞的叫我驕傲。不過,有一次我挨了姐姐結實的一頓狠打。那次禍只是劉二麻子闖成,他總說我瘦得像猴子,猴子是吃生食長大才瘦哩,那陰險勁兒就眞跟逗着猴子玩玩似哩!我否定不了骨瘦如柴的自己,就猴相畢露地說起姐姐的胖處,舉例類比了姐姐的胸脯比劉二麻子那排骨胸膛要豐滿好多倍數。劉二麻子當場瞪圓了三棱眼睛,眼珠子該要掉地的被駁得痴痴迷迷,待我姐姐來了,他就饞了嘴的盯了她的胸脯使勁看使勁看,看得姐姐扒了衣服似地扯上我的瘦胳膊跑開了。姐姐好不情願地揍罷我了,就用柔柔的手兒揉搓我的疼處,露一嘴雪白雪白的牙齒,幽幽怨怨地對我勸道:
  “弟弟,今後學聰明點,别那麼犯傻,聽話哇,弟弟!”
  我能承認自己是個傻瓜蛋嘛,再說,那全怨劉二麻子鬼孫,他要不對胖瘦做那比較,我能透露姐姐的胸脯爭求上風麼?不過,那時我確實小得任人欺負,得有姐姐用心照料,只有這樣,才不至于被其它混賬娃們騙到哪個地方,糊一嘴起初明擺着是香糖,最後變味了的臭屎。但是,姐姐無疑也有獨自行動的私事,比如進出女厠所。這類事兒我再三向她強調,不要撇下我,一人去做好事。她神秘笑說我是男性公民,絕對不能跟她進去,然後掏出兩塊眞正的糖果,說是等她出來我就吮完了。我感到這樣可以免除别人挑撥是非,也就有意咯咯地嚼響糖兒,想使勁吃盡了,催促進入厠所的姐姐只花兩果糖的時間。我是個老實得不能再虛僞的娃子,吃糖爲了完成任務,守護門口不讓外人進去,也是給些姐姐機會,幸許她的事兒不想外人發現哩。這樣,連跺腳的想法都沒敢出現,眞像標準哨兵似地紋絲不動,阻攔了很多駡我“小兔孫子”的胖女人瘦女人惡女人善女人進去和我姐姐做伴,叫她們來緊腿兒地站得老遠。含嘴裏黏乎乎的糖兒,快要消褪味兒了,我姐姐才一本正經地出來。很閃光亮的眸子,水晶玻璃似地照耀了我好大功夫,臨到我咽下最後一嘴甜水,她拍我瘦瘦肩頭,悄聲地笑話我說:
  “你呀,眞不懂事理,既然女厠所就不許入內,站在門外又是啥個意思?”
  我想姐姐還好意思這樣責怪我,我是那種不懷好意的壞人麼,還留一些“意思”裝做不懂事理麼?就張嘴辯解說:“不是你不準我進去的麼,咋會是我不願隨你進去呢?”
  “眞是傻娃!總說傻話!”
  姐姐又以說不透味兒的嘆息來打發我的好奇心,眞格的、白白胖胖的臉頰還染兩團紅暈,叫我爲姐姐這麼容易害羞,感到難爲情。我猜測不出姐姐話裏的意思,無論黑瞎瞎的夜裡,還是明光光的白天,腦袋很難開竅地沒法明白。姐姐經常教導我要做一個誠實的孩子,想來她是不該欺騙我的,她不會哄弄我相信她是虛僞的。可是,她背着我,獨自一人躲躲藏藏進入厠所,會不會做出怕我發現的事情呢?往更深處沒想,她表現了對我不夠信任的態度:這樣,就不會像個合格姐姐了吧?
  我就多長了心眼,格外留意姐姐進入厠所的任何打算。那一天,姐姐竟然分派我站到了距離厠所更遠的地方,然後,給我一個扭扭捏捏的背影,急急切切地進了女厠所。這一次我不想再做名不副實的傻瓜,等她剛剛隱入牆內不見人臉,就放輕腳步跟了進去。當時心情不夠歡愉,偷偷窺看别人隱私還不是我的人格。那時姐姐正好把手插入花格子襟底,要解那束腰的褲帶吧,見我機智地突然和她並排齊肩了,大吃一驚地抽回手兒,扳我雙肩地拼勁推我出去,驚訝得連話都講不清楚。我抓牢她那打顫的手兒,完全糊塗了,焦慮地問她站在這裡干甚麼。姐姐就難堪地窘紅了臉兒,拿眼瞟了漲滿糞便的池子,有蛆蠅活動的內容,就眞格惱怒地乾瞪了我,生氣地說眞沒辦法眞沒辦法。我有些論理地問姐姐站着到底干甚麼,這樣站着多不好意思,進出女厠所就爲了站一站,這不是閑得犯傻了麼?姐姐搗了我一指頭,那狠毒勁兒肯定要想腦門上戮出個洞洞,然後,抓上我的胳膊就一塊扯出了女厠所。
  我當場也就應驗了委屈程度,憋淚地拖着哭腔喊出:“姐姐,你進女厠所總站着是甚麼意思呢?”
  姐姐揚起胖胖的掌兒要劈了我,又哀憐地轉換了手勢,哀憐地輕拍了我那搖晃的腦袋:“你這一輩子算完了,徹底坑掉自己了,沒治了,一點都救不醒了”。
  我知道自己犯了個不夠明智的錯誤,爲不聽姐姐的話兒,惹得她好長日子不再搭理弟弟!這絕不是沒有糖果的緣故,只是因爲姐姐虛哄我得太過份了,就爲了進趟厠所站上一站,何必隱瞞着自家弟弟呢,又要不滿地敲打個沒完沒了?再說,我可不服氣這輩子徹底完了,盡管沒有聽取姐姐交代的話兒,卻是偵察到了她的秘密,這次不夠老實的行爲,正好說明弟弟這輩子是極難上了别人圈套,包括一家人兒姐姐的欺騙。這怎能會是沒治呢?好像我犯了不治之症似的不知痛癢。所以,我對姐姐的不理不睬,非常有涵養地表現了豁達,男子就有君子風度。每逢湊到一個飯桌吃飯或者遇到一條通道,米粒撒了再撿起來頭撞牆了拐回身子就行,盡量容忍她的巴掌,向她說明我倆清楚的事情:
  “姐姐,我眞不明白,難道你進了女厠所,眞的只是爲了站上一陣……。”
  “你個東西……傻得……媽——,我眞想揍死小弟!”
  是的,讓姐姐輕輕打我身上幾個巴掌不應叫疼,我對不起她,我看到了她那隱蔽的秘密。我對姐姐進入女厠所卻又迷惑不解,爲啥那麼站上站呢?實心眼的人兒,對於啥事都想探究清楚。這不應談怪我疑心太重,事實明擺着的是姐姐進了厠所,無緣無故地站了一站,並且站得别有一番情味。當然,站一會兒有啥不對呢,又沒殺人放火。所以說,這個事兒的後果不會多麼嚴重,只要弄清爲甚麼站上一站,就揭了她的神秘色彩。我向别人領教,學究氣十足的問了劉二麻子。
  劉二的滿臉麻子全部漲成了紫豆兒,他憋了一嘴話兒,猛一下噴吐出來,提高得很響很亮:“啥子,你姐進厠所是站着……?”
  我覺得劉二沒我老誠持重,辦事沒得我夠扎扎實實,也就坦率地數落了他幾句,然後才正正經經地做了說明:“你這是咋呼個啥哩?不就是站着嘛,不就跟咱倆這麼站着一樣嘛!”
  劉二麻子就這副德性,對别人的外話不往心裏撂激動萬分地接受了我的批評,還拍胸擂心地朝我嘿嘿嘿嘿笑了,隨後就添了酒似的精神,鼓勁兒一蹦一跳地走了。
  他這一走不要緊,要緊的是把我的話兒也帶走了。打那以後,就有好多談話我姐的眞憑實據,說是姐姐進了厠所是站着。也就是從那以後,我這唯一證人的皮肉,開始經受棍棒的磨練,嘴巴子已是過期無力了。挨打持久了,姐姐就會可憐我摟抱我,衝淡她自身的悲哀,誰叫自己竟讓弟弟遭受這麼慘痛的魔難呢。我的鼻涕淚水總要抹向她那新鮮的衣服,要骯髒她的樣子,把灰灰冷冷的眼光直射她,穿透她的靈魂,要她良心說話。待她控制不了打顫了,我就悲切地質問:
  “姐姐,你進女厠所確確實實是站着的嘛,那天,我看得明明白白、眞眞切切,能叫我不相信自己麼?我從來沒有欺騙别人,你要我編說瞎話糊弄别人,我於心不忍,良心有愧……。”
  “你個傻貨喲傻貨!”
  姐姐到現在還沒結婚,也沒有男朋友找她談情說愛。每當她徹底聽完我那有頭有尾的實話,就哇的一調,哭得死去活來:
  “你毁了我喲你毁了我哇!”
  看她淚汪汪凄涼涼的神情,我有點瞧不起她的厭煩,憑啥說我毁了她呢,毁她哪門子好事了呢?
  這問題,劉二麻子也是一言半句地說不明白,越是企圖說清楚的事,盤問到底也就更加逼人糊塗。不過,劉二認眞地捻弄了玄玄乎乎的麻子,鄭重地告訴我不要再講實話了,否則,非逼你姐去死不可,那樣你們一家日子永遠不得安寧。我瞧他賊眉鼠眼的樣子,從心裏反感他的爲人處事·。
  “哼,你哇,就知道想些稀奇古怪的事兒,平淡無奇的事……
  你非變個法子弄得不夠正常。哼,意識壞的人兒,就是看不到事物的實質,光會折騰亂七八糟的歪打正。滾你娘哩!”
  劉二麻子也就經受不了我這責駡,一步一還嘴的“傻蛋、傻蛋”地離我遠去了。眞正不能理解的是,事實已經成立,爲啥要來推翻呢?好心的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姐姐哥哥,您們只要不是白吃乾飯,肯定有勁救我,肯定是讓我死不了的不再惹您生氣,非非非?
  我痛苦得想到了死。
  我非常難以開竅,也非得表現反感,打那至今,總是有人不願相信我所講求的事實,總是沒事找事地站立我的面前,咧開嘴兒嘿嘿一笑,玩弄個解開褲襠扣子的把戲,標標準準地動作一下,渴求我來論證姐姐是不是這副樣子。這些健忘的家伙,眞叫人不可耐煩哇。
  “不是這個樣子還是哪個樣子?不是站着雙腿,還要蹲下身子嗎?事實勝似雄辯,我親眼看到還會有假麼?……。”
  我模仿姐姐地翻白一下眼人,學習爸媽地跳腳蹦腿,堅決保證姐姐進入厠所站着千眞萬確。别人也就放肆地哈哈大笑,笑得五臟六腑差點錯位,笑得驚天動地泣鬼神。天地也難容忍他們的厚顏無恥,我姐姐能是他們笑話的對象嗎?
  我納悶他們笑的哪方事情,更怨恨越要擺正事實,越要招惹父親母親揍我。開篇的遭遇要是虛構的場景,這篇笨拙的東西該是多么靈巧的玩意哇,可惜,事實不可作假,作假不是事實,我只有挨打受氣的命了。
  我眞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