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觀應的詩歌創作觀
鄧景濱
“世居澳門”的鄭觀應,被當代學者譽爲“中國近代最早具有完整維新思想體系的資產階級改良主義者”,“揭開民主與科學序幕的啓蒙思想家”。同時,他也是一位腳踏實地、提倡“富強救國”的實業家、廣施博濟的慈善家、憂國憂民的愛國者。

鄭觀應,本名官應,字正翔,號陶齋,又號居易、杞憂生、慕雍山人,别號待鶴山人,或號羅浮待鶴山人。一八四二年生於香山雍陌,一九二一年卒於上海,享年八十歲。主要著作有《救時揭要》、《易言》和《盛世危言》等。
本世紀八十年代之前,人們對鄭觀應的研究尚停留在上述的政治、思想、經濟諸方面。八十年代之後,研究的觸角開始深入到鄭觀應的散文領域,並對他的散文成就和地位給予極高的評價。
然而,直至今天爲止,人們似乎仍然忽視了對鄭觀應另一個重要文學領域——詩歌創作——的研究。目前,除個别的散篇文章偶爾提到鄭觀應某些零星的詩歌作品外,並未有任何一篇稍爲全面地或較爲系統地論及他的詩作的論文,更遑論在近代詩壇上給予他應有的地位。
近年來,筆者將已搜集到的鄭觀應詩歌作品做了分類卡片,共得六百七十八首(佚詩未計在內)。筆者將另文對鄭詩進行分析,本文先談談鄭觀應的詩歌創作觀。
鄭觀應無心作詩人,更無心作詩論,故沒有留下甚麼詩歌專論。但我們可以透過他的詩集中的兩篇《自序》,(一是戊戌本《自序》,一是己酉本《自序》),詩作中有關的小序和詩句去追尋、探討他的詩歌創作觀。
一
在詩歌與社會關系方面,鄭觀應主張“直記時事”,“寓意規諫”。他在《羅浮待鶴山人詩草》己酉本的《自序》中寫道:
余本不能文,何敢言詩。惟於國家之事傷心慘目,有聞自外人論我國利弊關系大局,往往夢寐不安,爲之行愁坐歡,雖已上書當道(按:即指向朝廷獻《盛世危言》),而人微言輕,置若罔聞,未由展布。故自忘鄙俚,復隨手寫錄,幾不成爲韻語,或五言、或七言,寓意規諫,大聲疾呼,以期上下一心,重見唐虞盛世。所謂以文字爲詩,以議論爲詩,直記時事,不避嫌怨……
首先,鄭觀應在這段序言中,鮮明地強調了詩歌必須反映社會現實。他坦誠地表示:他寫詩並非吟風弄月,更非無病呻吟,而是爲了“關係大局”的“我國利弊”,爲了“傷心慘目”的“國家之事”,正是這些關係到國家前途、民族命運的大事令到他“夢寐不安”、“行愁坐歡”。基於這種深沉熾熱的憂國之情,使他以“韻語”的形式,“隨手寫錄”,“或五言、或七言”,或記事、或傷時或感慨、或議論,甚至“不避嫌怨”,秉筆直書。
這種詩歌主張,直接指導了鄭觀應的詩歌創作實踐。鄭觀應誕生於第一次鴉片戰爭結束前夕。中國近代史八十年間所發生的重大事件,諸如鴉片戰爭、中法戰爭、中日戰爭、維新變法、反美華工禁約、義和團起義、八國聯軍入侵以及辛亥革命後的軍閥混戰、反袁運動、鐵路風潮等等,均反映在他的詩作之中。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鄭觀應的詩歌,是一部“近代中國風雲錄”!
其次,鄭觀應在他的自序中,還強調要充分發揮詩歌的社會作用。鄭觀應和同時代的進步詩人一樣,都希望能將詩歌作爲喚醒國人推動社會變革的重要武器。本來,鄭觀應已向朝廷獻上了《盛世危言》,但初時未獲回應,故感到有些失望;但又不忍國事日衰,於是,不揣鄙俚,憤而爲詩,希望以另一種形式向國民吹響救國的號角。這在他的《自序》中已明白地披露了此種心情。在這個意義上,鄭觀應的詩歌可以說是他的韻文版本的《盛世危言》。它與散文版本的《盛世危言》一樣,其目的都是希望以“危言”救世!
詩歌要反映社會現實,且要爲社會服務,鄭觀應的這種詩歌主張,與漢代王充的“爲世用”,與唐代白居易“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與清初黃宗義、顧炎武等人的“文須有益於天下”以及近代文學始祖龔自珍的“經世致用”等文學主張是一脈相承的。這對於當時風行一時的宋詩派所提出的以學問、考據爲詩,“詩”與“學”結合的主張,無疑是一種振聾發瞆的異響!
二
在詩歌與感情關係方面,鄭觀應主張“吟詠性情”、“暢敘襟期”。他在《羅浮待鶴山人詩草》己酉本的《自序》中指出:“詩者,吟詠性情也。”又在戊戌本的《自序》中表示:“心有所感,信筆賦之。……若逢佳士,暢敘襟期。頻煩驛使,傳達遐思。一腔熱血,三寸毛錐,聊抒聞見……。”
鄭觀應是性情中人。他的詩歌洋溢着強烈的感情:既有憂國憂世的愛國之情,也有慈善爲懷的恤民之情,還有語重心長的骨肉親情。
鄭觀應的憂國憂民之情,是貫串他的詩作的大動脈。在詩中,他面對內憂外患,感時傷世,疾呼改革,自強救國,果眞是“一腔熱血,一寸毛錐”!
他在組詩(共四十三首)《庚申、己未兩歲秋感》的詩序中寫道:“庚申、己未兩歲秋感,不足雲詩。其中論時事者,願同胞悉吾國積弱之原,知恥愛國,合謀公益,而亟求自強……”其赤子之情,在詩中俯拾可見:
“莽莽乾坤劫運開,悲歌斫地有餘哀。”(《時事感懷》)“勢如一線懸危卵”(同上),“幕燕何知大廈危”(《庚申、己未兩歲秋感》)“狂瀾慾倒待誰挽”(《題吳劍華準今論》)“鷹瞵虎視環鄰邦”,“割地償費勢日蹙”(《答英國廣學會董李提摩太及世爵貝思福論中外時事》)“危急存亡秋,變法宜決斷”。、“吾儕抱杞憂,聞雞以待旦。”(《時事孔亟殊抱杞憂妄陳管見以備採擇》)“外侮既頻仍,內戰入潛伏。救時宜發憤,變法尤宜速。”(《書憤》)“此時滄海正橫流,蠶食何堪競效尤。莫再因循須舊憤,維新國事共綢繆。”(《上孫變臣師相、鄧小赤師帥論時事》)“會看四億黃人種,舊起邊庭樹偉勛。”(《時事感懷》)“願掃浮雲日再明,五洲同享承平福。”(《答英國廣學會董李提摩太及世爵貝思福論中外時事》)。
鄭觀應的憂國憂民之情,不僅洋溢在他的大部分詩篇之中,而且集中凝聚在他的一個筆名上——“杞憂生”。這個筆名最早見於《易言》的自序,時爲光緒元年,即公元一八七五年。當時鄭觀應三十四歲。其意取自“杞人有淚憂天墜”,此“天”是指當時危機四伏的國家民族。他在詩句中多次闡明“杞憂”之意:“吾儕抱杞憂,聞雞以待旦”,“吾儕獨抱杞人憂”,“仰天獨抱杞人憂”,“撫時徒抱杞人憂,托迹天南願未酬”,這些都充分體現了鄭觀應的愛國憂民之情。時人王韜對鄭觀應《易言》一書的高度評價,其實完全可以移作詩評“杞憂生盱衡時事、思挽時局、幽愁積憤之所爲作也”“蓋救時之藥石也”!吳廣霈也說“公之詩出以血性忠義”。胡昌俞亦雲“陶齋詩卷帙不及太白之半,而情殷匡濟”—
鄭觀應在詩中除了直抒愛國愛民之情,也有不少篇什流露出對妻妾或子侄之親情。如悼念趙氏的《悼亡》五首,以及《訓子》八首、《余涉歷世事備受艱虞聊賦長歌以誡兒輩》、《箴言寄紀常侄》、《訓子侄之肄業日本者》等,都流露出鄭觀應對親人的摯愛眞情。
三
在詩歌與形式關係方面,鄭觀應主張“不拘格調”、“不取法古人”。在《羅浮待鶴山人詩草》己酉本《自序》篇末,鄭觀應寫道:“……不拘格調,既不取法古人,又無入神之句,自知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但救國苦心婦孺皆知,一覽即印入腦際,或於數十年後無人不憶及當時事勢……”
鄭觀應認爲,詩歌須“直記時事”、“吟詠性情”,而不必拘謹於古人古法,故在他的詩歌創作中,多是“心有所感,信筆賦之”,形式多樣,不拘一格。
綜覽鄭觀應的詩作,既有五言、七言,也有雜言及騷體句式,既有絕句、律詩、排律,也有古風、民歌體;既有押平聲韻,也有押仄聲韻或平仄通押;既有一韻到底,也有轉韻;既有用嚴韻,也有用寬韻;既有次韻,也有疊韻;既有四句的短詩,又有二百一十四句的長篇古風,還有多達四十二首的組詩……
鄭觀應十分重視民間文學,並從民間文學中汲取了養料,使他的不少詩歌洋溢着民間風味和鄉土氣息。光緒四年(一八七八年),鄭觀應三十六歲,在上海創辦了籌賑公所,搜集了大量的慈善民歌廣爲印發,以啓善心。這些民歌包括《勸募晉省十五省歌》,《鐵淚圖歌》、《廣譬如歌》等。這些民歌對鄭觀應日後的詩歌創作有着良好的影響,例如:內容密切反映現實,形式通俗淺白易懂等。
四
在詩歌與語言關係方面,鄭觀應主張“力掃靡詞”,“文字尤貴顯淺”。他在戊戌本《自序》中直言:“不計工拙,力掃靡詞。”又在己酉本《自序》中寫道:“文字尤貴顯淺,是直可爲拙詩藏拙也。尚冀吟壇諸君,勿謂入口無味以其覆瓿,則余之幸也夫!”
鄭觀應雖謙稱自己的詩作“隨手寫錄”、“鄙俚”而“入口無味”;其實,這正是其詩語不假雕琢、自然質樸的優點。洋務派核心人物之一的盛宣懷曾序其詩集說:“陶齋詩不立崖岸,不尚修飾,隨事隸詞,稱情而言。”時人胡昌俞讚譽鄭詩“溫醇樸實,如其爲人,句一篇,率空依傍”。鄭沅也說“其詩無所矯飾”,“不爲艱苦刻縷之態,使讀之者怡然不能自己。”
鄭觀應強調詩歌語言要“力掃靡詞”,“尤貴顯淺”,其目的在於讓他的救國苦心和救國主張“婦孺皆知”,以便喚醒國人,奮起救世。此正如羅應旒所說:“救世詩宜淺,相期雅俗知。”時人吳廣霈在鄭詩序中認爲“公之詩出以血性忠義”,“故不可改削轉沒其眞,亦不可文飾反失其樸也”。此語正說明鄭詩極具愛國愛民之眞性情,故不可改削;而用語則樸實純眞,故不可文飾。
試以鄭觀應詩作爲例,其用語通俗顯淺、樸實自然主要體現在如下四個方面。
一是化用俗語俗諺入詩。例如:“有志事竟成,苦心天不負。”(《自警》)“國以民爲本,民以財爲天。”(《答黃幼農、黃花農、蔡毅若、岑馥莊觀察論時事》)“欲無後累須爲善,各有前四勿羨人。煩惱皆由多妄想,不能容忍不安貧。”(《訓子》)“富由勤儉積,花酒勿流連。”(《訓子侄之肄業日本者》)
一是化用前人成句入詩。例如,在《敬次彭雪琴宮保師海南軍次秋興一十四章原韻》中將杜甫名句“惡竹應須斬萬竿”點化爲“惡竹還須斬萬竿”,在《治亂歌》中將曹松的“一將功成萬骨枯”點化爲“一將功成萬家怨”,在《題梁佩瓊女士飛素閣詩集》中將王昌齡的“一片冰心在玉壺”點化爲“想見冰心映玉壺”,在《羊城感事贈李直繩觀察》中將李商隱的“雛鳳清於老鳳聲”點化爲“雛鳳賢於老鳳聲”,在《保主權》中將陸遊的“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點化爲“堂堂中國豈無人”……
三是擅以民謠歌體入詩。鄭觀應曾在賑災期間收集和印行大量的勸募民歌,對歌謠體通俗易懂、深入人心有深刻的印象,故在其詩歌中有不少類似民歌、竹枝詞之類的作品。例如反映巴山風物的《巴峽》:“巴山如削勢嵯峨,峽口灘頭怪石多。水起盤渦成駭浪,舟人搖櫓唱哈呵。”頗有民歌風味。又如《和吳瀚濤大令蜀江雜吟原韻》則似竹枝詞,充滿鄉土氣息:“兩岸高低畫石田,茶亭酒市傍江邊。老夫穉子灘頭坐,待喚牽舟得幾錢。”

四是摭採新詞新語入詩。近代詩壇的革新派,多有摭採新名詞入詩者,鄭觀應亦不例外。除了一般的政治名詞外,在鄭詩中更有其他詩歌不易見到的大批經濟新名詞,眞可謂琳琅滿目,蔚爲大觀,足見鄭觀應見識之博,吸納之廣。例如,《莫若篇》“至於煉鋼鐵,制造槍炮船”,的“煉鋼廠”、“槍炮船”《和沈小園太守六旬述懷原韻》“電傳機括音尤捷”中的“電傳機”,《感賦七律八章藉紀身世》“漫侈飛機潛水艇”中的“飛機”、“潛水艇”,《輕氣球》中的“輕(氫)氣球”,《雜感》“地球無吸力,安能轉日月”中的“地球”、“吸力”,《勸農歌》“復設賽珍會,獎勵較妍醜”中的“賽珍會”近似現在的“展覽會”,《恭挽醇賢親王》“獻以德律風,電線從此作”中的“德律風”(即“電話”)和“電線”,《商務嘆》“輪船電報開平礦”中的“輪船”、“電報”,《廣州商務總會告成擬設工藝院紀事》中的“商會”、“工藝院”……此外,還有政治新名詞的“變法”、“維新”、“立憲”、“憲法”、“議院”、“下議院”、“民主”、“共和”等等,在鄭詩中屢見不鮮。
盛宣懷在己酉本《羅浮待鶴山人詩草》的序中,將鄭觀應與黃遵憲、潘飛聲並稱爲“詩界中新巨子”,讚譽甚高:“粵嶠多畸人逸士,其以詩自鳴者,自屈、梁、陳三家而後,風雅遞嬗,代不乏人。海通以來,迄乎近世,其能負專對之才·有干世之畧,而仍不廢嘯詠,名章俊篇,炤耀壇坫,號爲詩界中新巨子者,吾於嘉應得黃公度廉使、番禺得潘蘭史徵君、番山得鄭陶齋兵備。”
此三巨子中,以黃遵憲詩名最盛。他曾高瞻遠矚地提出“我手寫我口”的詩歌主張;但他的詩歌創作仍有不少追求用典、用語生僻的作品,並未能完全實踐這一主張。眞正能夠實踐這一詩歌主張的,卻是“力掃靡詞”、“文字尤貴顯淺”的鄭觀應!在近代詩歌口語化和白話化的道路上,鄭觀應確乎又比黃遵憲邁進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