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偶記

李觀鼎

  漢語的靈活性使它特别適合於詩。漢語缺少形態的變化,人稱、時間、單數、複數,都沒有嚴格的語法限制;它的語法功能的體現,在很大程度上決定於語序,因而在遣詞造句時,可有種種伸縮顛倒錯綜變化的靈活性。這種豐富的靈活特性,大有利於詩歌創新意識的自覺和振奮,爲歷代詩人的思馳神飛提供了一個浩茫天地。
  一些現代詩人所喜用的手法,例如聲調變異、詞性活用、詞語錯位、句子成分異配等等,曾經頗引起一陣大驚小怪,殊不知這些所謂“現代手法”古已有之矣。“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杜甫:《日暮》)不是聲調變異嗎?“自”的位置當用平聲而換以仄聲,“非”的位置語用仄聲而改用平聲,結果,非但未影響詩行的諧美,反而從中流溢出一種新鮮感,詩思也會含蓄了。“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王安石:《泊船瓜舟》)不是詞性活用嗎?“綠”本爲形容詞,一經活用作動詞(使動用法),即時產生了奇妙的藝術效果,無蹤無影的“春風”頓成色彩鮮明的視覺形象,有了神採,有了動感,而詩人的“還”鄉情思也由此牽引而出,並附麗其上。“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李煜:《相見歡》)不是詞語錯位嗎?明明是“清秋深院鎖寂寞梧桐”,語序的顛倒移易,不僅適合了音韻的需要,也排除了通常用語的習慣性,從而延長並強化了讀者感知的過程;“雲間吟瓊簫,石上弄寶琴”(李白:《登峨眉山詩》)不是句子成份配異嗎?“吟瓊簫”即“吹玉簫”之謂,簫管所發之幽怨,一如詩詞之哀吟。不用“吹”而用“吟”,這種詞與詞的異性嫁接,顯然是對語法常規的“偏離”,但避熟趨新的結果,把詩人吹奏簫管的獨特感受準確而巧妙地傳達出來,又是詞語正常搭配所難以做到的。可見,漢語的靈活性是古典詩詞妙趣橫生的重要源泉,是形成民族詩歌語言風格的重要基礎,豈可等閒視之?
  意象的創造,是古典詩詞的主要構思方式。其目的不祇是爲了傳達某種單一的情感,還需要展示和複現某種複雜的、甚至難以言傳的主體意識和感情氛圍。因此,將單一意象轉化爲複合意象就顯得特别重要。例如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首小令前三句分三組羅列出九個意象,若是單擺浮擱,彼此間並沒有甚麼聯繫,但當詩人依空間的上下遠近、色調的冷暖明暗將它們組接起來,並輻輳於冉冉“西下”的“夕陽”裡時,“斷腸人”心頭那條“天涯”“秋思”的感情流動的軌跡就清晰地刻劃出來了。這裡的組接並非單個意象的簡單疊加,而是一種嶄新的、更爲複雜豐富的複合意象的融鑄。“枯藤”、“老樹”、“昏鴉”複合成昏暗、垂暮的氛圍,“小橋”、“流水”、“人家”複合成光明、溫暖的感覺,“古道”、“西風”、“瘦馬”複合成淒寒、困頓的心境,而它們又於沉沉日色裡再度複合,於是那撩人的鄉愁便從渾然一體的畫面上流瀉出來了。
  意象的創造貴有新意。這既是詩人的藝術追求,也是鑒賞者的審美需要。優秀詩篇的意象,總是脫俗離臼,新意疊出的。試以寫愁爲例。愁作爲一種人性,似乎已被太多的詩人以太多的意象寫盡、寫濫了。可是那些富於創新精神的詩人卻能另闢蹊徑,“絕”處逢“生”。女詞人李情照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祇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詞中並未如前人那樣將愁具體比做甚麼,而是通過一個“載”字,巧妙地把它和“舴艋舟”(小船)這一意象聯繫起來,賦於“愁”以無限的重量,從而既使愁帶上了質感,又保持了它作爲一種情感的不可捉摸的特性;既傳示了詞人心中愁苦的沉重感覺,也喚起了讀者新奇而又眞切的體驗。“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這裡同樣未用比興,祇是妙遣了兩個動詞,於一“上”一“下”之間,便讓人感覺到那種無法排解的愁情的流程。詞人眉頭的一顰一蹙,心頭的一震一顫,處處流動着離愁别恨。難於言傳的情感居然呈諸象,感諸目,會諸心,化爲感性形態,我們不能不佩服詞人的匠意經營。
  意象作爲一種感性形象,具有雙重品格。一方面它是主體意識的外化、對象化,一方面它又是客觀現實的內化、心靈化。古代文論中對意象內涵的分析,諸如“以象立意”、“以物寄情”、“以形寫神”等等,言簡意賅地表明了它是主觀與客觀、感性與理性、形式與內容的有機統一體。因此,我們在把握意象時,既要注意據“象”取“意”,憑“物”尋“情”,借“形”探“神”,又要留心察“意”解“象”,緣“情”體“物”,會“神”析“形”。鑒賞的全面深入,便完成於這雙向循環之中。
  情,是詩的靈魂。白居易說:“詩根情。”無情即無詩,有情方有詩,正所謂“憤怒出詩人”是也。詩,是抒情的藝術。抒情詩要抒情自不待說,即使敘事詩也離不開那個“情”字。“暮投石壕村”的杜甫,若是一位“冷漠的旁觀者”,怎能將差吏“夜捉人”的慘酷一幕敘寫得如泣如訴?“潯陽江頭夜送客”的白居易,若非富有才華的琵琶女的悲慘身世觸動了他的心事,以至令他淚濕“青衫”,又怎能“翻”出聲情並茂的《琵琶行》?同樣,詩中主人公的形象是抒情的形象,詩中景物形象也都是情中景,處處閃耀着感情的色彩。請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柳宗元:《江雪》)於極度的寂靜和絕對的沉默中,傳送着詩人孤獨而超然的情懷;”風送出山鐘,雲霞渡水淺”(錢起:《遠山鐘》)從從送鐘聲出山的“風”和伴鐘聲渡水的“雲霞”裡,透露出詩人閒適而清幽的心境;“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岑參:《白雪歌》)以大膽而奇妙的聯想,綻放出詩人目睹胡地景象的驚喜;“朱雀橋過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劉禹錫:《烏衣巷》)用冷落而荒涼的色調,烘染了詩人對於今昔盛衰的慨歡。無論如何,抒情主體總要找到最具表現力的心靈對應物,故曰“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體味詩詞中蘊含的情感,除了細心研讀作品外,還要注意了解抒情主人公——詩人。所謂“知人論詩”,對於詩人的身世、遭際、氣質、品格、理想、追求等等一無所知,是無法探尋“心靈之謎”,從而準確把握那隱於“景”中、超乎“象”外的精神的。譬如,李煜爲甚麼把“愁”比作“一江春水向東流”?送是一個看似簡單而實際牽涉很深的問題。祇有了解詞人怎樣由至尊的帝王淪爲屈尋的階下囚徒,怎樣於社會劇變造成的巨大反差中過着“以眼淚洗面”的痛苦生活,才能懂得李煜詞中所抒發的並非一般文人傷春悲秋之情,而是一代君王飽含血淚、在整整三年的俘虜生涯中親身體驗到的亡國之痛。而送種徹骨的深痛長恨,也祇有博大、沉重、滾滾不思、送送無際的喻體方能負載得起,因而“一江春水向東流”便是最爲貼切、深刻、生動的比喻。了解了抒情主體,找到了情感的源頭,也就發現了詞章詩篇的“個性”,不致做泛泛評說了。
  藝術應有趣味,詩詞尤甚。祇有附麗於趣味盎然的載體之上,情感的傳遞和激發才能實現。試看王之渙的《登鸛鵲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首五絕題爲“登鸛鵲樓”,卻隻字未提“登”樓;最後一句雖點及“更上一層樓”,但那祇是心中的願望。詩的妙處便在這裡:不言登樓,卻句句是“登樓”,不言樓高,卻處處表現了樓之雄偉、高大。不然,何以能望見“白日依山盡”想見“黃河入海流”?又何以會產生強烈的“窮千里目”之“欲”,“更上一層樓”之念?特别是於詩中所寫之景外,更有未寫之景在:那“山”外之“白日”,必定更加燦爛輝煌,那“入海”之“黃河”,必定分外雄渾浩瀚!以壯闊景象寫樓之高偉,又以壯闊景象引發的一種不能自已的雄心來寫樓之高偉,進而揭示祇有登高才能望遠的精深哲理,並極其自然地表達了詩人向上進取、高瞻遠矚的襟懷。這種化景物爲情思、爲哲理的妙法,使作品興味十足,令人百讀不厭。
  深厚的感情要求高超的技法,但技法的賣弄,從來都是藝術上幼稚的表現。錢鍾書先生說過:“最高的技巧就是無技巧。”所謂“無技巧”,並不是不用技巧,更不是沒有或缺乏技巧,而是使用技巧讓人看不到技巧。技巧的把握和運用,滲透於字裡行間,融化於意象意境,非用心體味不易察覺。比如李白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首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小詩,不少人以爲已經讀“懂”,其實未必。從字面上看,詩中一派“尋常語”,似乎平實淺近,而以“尋常語”抒情造景,由淺入深,平中出奇,正是極高技巧的體現。首句寫“月光”照“床”,可見月上中天,夜已至深,夜深而不寐,皆因思鄉所致;二句以“疑”寫月,喻月色爲“霜”,喻體折射出來的凄涼、冷寂的心態,亦由思鄉引起。這兩句以人的視覺、感覺寫深夜之“月”,又以月的色彩、形狀寫深“思”之人,化實爲虛,融“思”於“月”,短短十個字,境界畢現矣。三句“舉頭望明月”同樣爲鄉思所驅動:明月千里,親人與共,那“舉頭”一望中,凝聚了多少愁情!四句明寫“思故鄉”,而妙在“低頭”二字。這一細節不僅刻劃出詩人思鄉時的沉吟之態,而且照應了上句的描寫,將“舉頭”之凝望、遐想,與“低頭”之沉思、默念聯結起來,表視出鄉思綿綿不絕的動感,反復吟詠,眞是興味無窮。唐人司空圖曾說:“辨於味,而後可以言詩。”像《靜夜思》這樣的作品所具有的藝術趣味,若不仔細辨析,便不能眞正進入鑒賞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