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明的對比
淺析《聊齋誌異·胡四娘》中兩對主僕
丁寧
在《聊齋誌異》衆多篇章中,《胡四娘》所傳達的是一種有別於其他篇章的訊息。它脫離了鬼狐化成人之範疇,也不以離奇怪異的情節取勝,而僅僅以簡樸的文學語言及白描手法,平平實實地將當時社會上的畸型現象寫出——或許,這並非當時社會之特有產品,而是人性的反照,就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胡四娘》之故事,以胡銀台破除封建門閥觀念,爲其女兒四娘招贅赤貧之孤兒程孝思作開端,無情地揭開了封建大家庭的虛偽面具、趨炎附勢者的醜惡面貌、看風駛
者前倨後恭的可笑態度……。地位、金錢在那些人的心目中,是衡量別人價值的天秤。胡家兄弟、妯娌、親朋,以至婢僕,衆多人物在篇中穿插,構成了一幅“人生百熊圖”,而在這圖中,有兩對人物,其性格是截然不同的,亦可說他們分別代表了封建社會中不卑不亢的君子和俗情眼淺的小人,那就是胡四娘及其婢桂兒、胡二娘與其婢春香了。
這兩對主僕的性格,在文章中是活靈活現的。雖然作爲僕人的桂兒和春香在篇中出現的次數不多,且語言對話亦只有寥寥數語,但其性格已表露得淋漓盡致。特別在語言運用上,作者利用精煉的言詞刻劃出兩位僕人的性格和立場。高爾基曾說過:“文學的第一個要素是語言。”而蒲松齡在《聊齋誌異》的每篇作品中,都能準確地掌握這個定律,《胡四娘》一文亦不例外。且看以下的一段對話,就眞的如魯迅說的:“从說話看出人來的。”當桂兒眼見四娘遭受他人的嘲弄和白眼時,她:
“意頗不平,大言曰:‘何知吾家郎君,便不作貴官耶?’二姊聞而嗤之日:‘程郎如作貴官,當抉我眸子去!’桂兒怒而言曰:‘到爾時,恐不舍得眸子也!’二姊婢春香日:‘二娘食言,我以兩睛代之。’桂兒益恚,擊掌爲誓日:‘管教兩了盲也!’二姊忿其語侵,立批之。”
眞是栩栩如生,精彩傳神!根據這段簡短的對話,讓我們先來看看桂兒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是四娘的婢女,在當時的封建社會中,這類下人根本不可能在家庭中有任何發言權。他們是受剝削、受壓逼的一羣;然而,在這種無理的社會壓力下,桂兒卻敢於挺身而出,爲四娘打抱不平。她本可置身事外,反正胡家中人譏諷的不是她;但由於她富於正義感,所以甘冒大“不韙”,爲四娘仗義執言,指出那些白眼相加於四娘身上的人是不對的,對胡家中人嫌貧愛富的作風大感不滿。由於正義感的驅使,她竟和二娘頂撞!試想想,一個是主子,一個是下人,其結果會如何?因此,被二娘批打這似乎已是意料中事了。而由於身爲婢僕,地位低微,所以挨打後,也不能還手,只有向四娘訴苦,以作爲宣泄心中之不滿。
和桂兒同一身份,但態度回異的,便是二娘的婢女春香了。在剛才那一段文字中,可清楚顯露了她“搖着尾巴,舐着主人的腳”的醜態。當桂兒與二娘頂撞時,她巴巴的趕着幫腔,竟願意以自己的雙目代替二娘,來和桂兒打賭,眞是可憐復可笑,世間竟有如此厚顏無恥的奴才,以爲幫着主人說話,主人便會對她另眼相看,給她好處;而她仗着主人的威勢,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咀臉,眞個是狐假虎威!然而,這只“狐”最後也因“虎威”盡失而自招惡果了。當程孝思顯貴後,桂兒自然理直氣壯地向她索取眼睛了,她“啼哭甚急”、“面血沾染”、“哭不能對”,以前那股咄咄逼人的氣焰,眞不知跑到那裏去了。

圖/黃子希
與春香沆瀣一氣的,自是她的主子二娘了。二娘與四娘雖是嫡親姊妹,但由於二娘“金銀、地位掛帥”的觀念作祟,所以置骨肉親情於不顧。眼見程孝思這窮小子入贅胡家,她主觀上判定他不能顯貴,因此敢於以自己的眼睛和桂兒打賭:如果日後程生能爲“貴官”,便抉雙目。在她“主尊僕卑”的標準上,她覺得桂兒實在太放肆了,於是便“立批之”,將富貴人家的刁蠻小姐之膚淺、倨傲表露無遺。而這位主子最後也因自己的勢利而無地自容了。當桂兒向春香索眼睛時,這位主子竟無力保護那位曾替她幫腔的婢女,只能“大慚,汗粉交下”,眞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而與這位庸俗的官宦小姐剛好相反的,就是她的妹子四娘了。胡四娘是篇中的主角,她無論身處逆境或順境,都泰然自若,果眞如範仲淹所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作者較多用白描手法寫出四娘面對各人的嘲諷或奉承時的反應。當程生入贅後,面對各姊妹以“貴人”之稱呼來嘲笑時,四娘的表現是:“端重寡言,若罔聞知”;桂兒與二娘頂撞後,受二娘批打,她訴諸四4娘,“四娘方績,不怒亦不言,績自若”;大婦及二婦譏諷四娘沒有體面的壽儀時,“四娘坦然,殊無慚怍”。四娘在這困境中遭受種種冷嘲熱諷,但她仍然保持堅定持重的操守,對一切置若罔聞,亦不會覺得自卑,表現出“貧賤不能移”的高尚氣節。時移勢易,當程生顯貴後,四娘的身份地位也就上升千百倍了,家中各人的面目自有天壤之別了,而四娘的反應呢?
“申賀者、捉坐者、寒喧者,喧雜滿屋。耳有聽,聽四娘;目有視,視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而四娘凝重如故。”
面對周遭恭維的面孔,四娘並沒有感到被捧上半天高,絲毫未動搖她高尚的氣節,不因自己丈夫顯貴而擺出高傲的神態,進一步顯示她“富貴不能淫”的氣質。而由於在程生未顯貴前,親朋中只有李夫人(胡銀台之愛妾)及其女三娘對她“相顧恤”、“加意相歡”(當然,她們之所以如此表現並非是出於正義感,而是因爲李夫人看出四娘“內慧外樸,聰明渾而不露,諸婢子皆在其包羅中而不自知。”亦從程生之苦讀精神得知他終非“久爲人下者”,今日之善待;只爲“他日好相見也”),姑勿論她們的動機如何,但胡家親朋中對四娘友善者就僅有此二人矣!故及後程生顯貴,四娘對她們母女二人的態度亦比對其他人爲佳:
“四娘盛妝,獨拜李夫人及三姊,出門登車而去。
“四娘初至墅,雜物多闕,夫人及諸郎各以婢僕器具相贈遺,四娘一無所受;唯李夫人贈一婢,受之。”
由此觀之,四娘果眞是“進退有序”,雖然“事事類痴”,但其心中自有衡量對方的標準,亦有自己待人處事的一套作風。
及後,“二郎適以人命被逮,大郎“乃持李夫人手書往”,希望懇求四娘顧及手足之情出而營救。四娘迎見他時,相互間的對話,亦頗爲精煉,再度顯示出蒲松利用白描手法和駕馭語言的高深能力:

圖/黃子希
“四娘出,顏色溫霽,問:‘大哥人事大忙,萬裏何暇枉顧?’大郎五體投地,泣述所來。四娘扶而笑曰:“大哥好男子,此何大事,直復爾爾?妹子一女流,幾曾見嗚嗚向人?”大郎乃出李夫人書。四娘曰:‘諸兄弟娘子,都是天人,各求父兄,即可了矣,何至奔波到此?’大郎無詞,但顧哀之。四娘作色曰:“我以爲跋涉來省妹子,乃以大訟求貴人耶?’拂袖逕入。大郎慚憤而出。”
這段文字再進一步顯示四娘那“聰明渾而不露”的性格。這一番話,既能保持自己的禮貌,又可將大郎等人譏諷一番。她心知大郎之所以千裏迢迢來到京城,自是有要事相求,迎見大郎時,她“顏色溫霽”,未說過一言半語安慰,亦不表同情,只是“扶而笑曰”,嘲諷他犯不着如此屈辱——“五體投地”,令大郎碰了一鼻子灰,帶着慚愧和悲憤的心情回家去。但如果四娘眞的堅持置骨肉親情於不顧,不去營救二郎的話,便有損其豁達大度的性格,弄致這個人物個性前后矛盾了,因此四娘只是在口頭上諷刺了大郎,令他受到小小的懲罰後,便適可而止。數天後,即爲二郎解決了官司糾紛,“釋於寧家”。這樣鋪排,統一了胡四娘“內慧外樸”的性格,亦顯出了其不計前嫌的高尚品格。
在《胡四娘》這個故事中,作者正是利用了對比的手法,顯示出社會上兩類截然不同的人物,如果說胡二娘及春香代表了社會上以地位、金錢作爲衡量別人價值,完全忽視人品和才能的勢利小人,那麼,胡四娘和桂兒便是不屈不撓、堅守立場的正直者的化身。
“江碧鳥愈白,山青花欲燃”,蒲松齡是刻意地利用這種對比的描寫來互相襯托。沒有胡二娘、春香的膚淺、愚忠,如何襯托出胡四娘和桂兒的持重、不屈?沒有胡四娘、桂兒的豁達、正義,又怎能反襯出胡二娘、春香的勢利、攀附?誠然,不但在那時的社會,甚至現在,我們仍可在我們身旁,找到這兩類人的影子。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這種社會的畸狀,何時才可徹底消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