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
凌稜
登小巴,我坐的是僅有的一個空位。
下一站車停,上車的幾個人當然只得站着。
最後上車的是一位身穿黑花衣裙的銀髮老婦。她把硬幣投進錢箱後,挪動肥胖的身體極力向通道中段擠過來,視線四處搜索。
我起座,示意讓座給她。
她一臉感激,連說了兩句謝謝。坐下來,從手袋掏出手帕,拭去額上的汗。一邊拭,一邊對我說:“現在巴士有冷氣眞好,乘車不用捱熱,是嗎?”
我笑笑,應說:“是的!”
她沒有再說甚麼,我發覺她目不轉睛的看我。
我擬轉過臉,實在不習慣跟陌生者如此目光相對。
“姑娘。”老婦人忽然開腔:“請恕我唐突,你少年時候是不是住在慮廉若公園附近的呢?”
我一愕,隨即答是。
她臉上立現興奮,問我可認得她?她是我家的鄰居。
我從她的臉尋找記憶,可是,怎麼也想不起她是誰。
她笑嘻嘻揭盅:她是阿桃,是葡兵迪雅士的妻子阿桃。
葡兵迪雅士?阿桃?剎那間我認出她了。
果然是阿桃。
雖然,在我記憶中的阿桃,是一位青春的少婦,不施脂粉的一張俏臉艷光流溢,而眼前的阿桃,卻是一位肥嘟嘟的老婦,淡淡的化妝品無法掩蓋臉上的老貌,惟她右眉眉梢的一顆紫紅色的白豆般大的痣,倒是沒有讓歲月改變。
記得,就是因爲那顆紫紅色的痣,當年阿桃來我家串門時曾對我的母親哭訴,說她命不好,都是眉梢的痣使然。
阿桃說,她父母是三鄉的種田人。母親懷了她後,父親患了急病,死了。鄉間生活困難,母親便挺着大肚子單身來澳門工作。在澳門的表弟介紹下,給葡萄牙人當女傭。
不久,母親產下她,把她寄養在表弟家中,每月把工資的一半交給表弟表嫂,作爲女兒的托養費,直至她七歲,老纏着家要跟母親一起住,母親也想多親近她,徵得主人同意,把她帶在身邊,母女一起居住在主人家後花園一角的工人房。
主人是個大律師,妻子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夫妻倆對阿桃母女很照顧,讓阿桃和家裏的傭人一起吃飯,不收錢,又介紹阿桃到官立葡文小學念書。
阿桃是個乖孩子,每天放學回來,都自動自覺幫助母親及其他傭人工作,她不但到廚房幫煮餐的“丫嫲”洗菜、削馬鈴薯皮、剝洋蔥衣,幫打雜的“丫嫲”抹窗掃地,還幫花王森伯鬆土澆花,她母親是當褓母的,負責照顧兩個和阿桃同齡的小主人——一對孿生兄弟,阿桃也成爲兩位小主人的玩伴,陪伴他們玩遊戲。
十歲那年的春節,母親帶阿桃到寺廟拜神,廟裏有看相先生,母親讓看相先生替阿桃看相。
看相先生把阿桃端詳了半天,說,這孩子眉梢的那顆紫紅色的痣是顆尅父母的痣,有此痣的人必定早喪雙親。
母親吃了一驚,阿桃更是害怕得哭起來。看相先生勸她們不要害怕,補救方法還是有的,只要阿桃的母親肯花錢。
於是,母親把整整三個月的工資,交給看相先生替阿桃作法把痣“根”斬斷,使痣變爲爲“死”痣,再不能起尅母作用。
可是,四年後,阿桃的母親卻死掉。
母親是投海自殺的。
母親愛上主人的司機斐度,四十五歲尚未有妻的葡籍土生斐度愛她,也表示願當阿桃的後父。

葡兵迪雅士溫文勤懇,給阿桃甚好印象
母親與斐度同居後,一次,她夜半醒來,不見斐度在身旁,卻聽到女兒的房間有異聲。她去看視,驚見斐度用暴力妄圖非禮阿桃。她拿起木凳瘋狂向斐度猛打,把斐度趕出門去。第二天,她把阿桃送到表弟家,請表弟表嫂讓阿桃在家中寄住。她離去時,摟着阿桃痛哭,說自己有眼無珠,識錯人,差點兒害了阿桃一世,對不起阿桃。然後,把一個餅乾罐交給阿桃,囑阿桃好好保管。她離去後,阿桃打開餅乾罐看看,裏面是二千六百多元葡幣和一對金手鐲,兩隻金指環、一條金項鍊。阿桃明白,這是母親的所有血汗積蓄,爲甚麼全交給自己呢?阿桃隱隱感覺事不尋常,害怕得躲起來流了半天淚,表舅父和表舅母以爲她是因爲斐度的事受驚過度,不停勸慰她,教她忘掉此事。
阿桃怎能忘掉斐度對自己的侮辱呢,何況,她的母親,就是因爲發生了這件事,認爲一切都皆因自己的再婚而致,錯在自己,當日她把所有積蓄交給阿桃後,便到新口岸投海自殺身亡。
失去了母親的阿桃,開始自己找生活,她停了學,循母親的工作軌迹,給葡萄牙人爲庸去。
阿桃與我家爲鄰,是她十九歲那年。
那年,她是個新婚少婦,丈夫是個葡兵。
阿桃來我家串門,談起她的丈夫葡兵迪雅士總是一臉甜蜜。
她說,她的主人是一位陸軍高級軍官,迪雅士是主人的勤務兵,他每天都來主人家中聽候差遣,他的溫文有禮,老實勤懇給她甚好印象。迪雅士還常常幫助她幹重活,擦地板、打蠟,他從不吝嗇氣力,使她十分感激。
她曾經問過迪雅士的家庭情況,知道他的父母在葡萄牙是耕種人家,只有他一個兒子,他來澳門服兵役,期滿便得回故鄉去。
當她知道迪雅士是個非返葡萄牙不可的人後,倒沒有對他存過甚麼幻想,然而,迪雅士對她的關心卻日益增加,除了每天幫助她工作外,還常常從軍營帶來一些食物給她,有時是一個鹹面包夾吉列豬扒,有時是幾片葡國臘腸,說是自己的餐點,特別留着送給她嚐嚐。這些食物,阿桃在主人家裏雖然是常吃到,可是,卻感覺到迪雅士送給她的吃來加倍好味道。
有一天,迪雅士在廚房幫助阿桃煮薯蓉青菜湯時突然向阿桃求婚,請阿桃嫁給他,他一年後退役便帶她回葡萄牙去。
阿桃點頭,是經過一個月考慮後復與表舅父表舅母商量才決定的事。
又一個月過去,她和迪雅士在天主教教堂玫瑰堂舉行婚禮。
婚後,她仍然在主人家爲庸,早出晚歸,迪雅士仍然要在軍營度宿,他倆在我家鄰居租住一個房間建立的愛巢,是迪雅士有假期那天才能回來享受家庭之樂。所以,晚上阿桃總是有很多空閑到鄰居串門。聊天時,她不愛打聽別人的家事,卻不隱飾自己的身世。就說這點,鄰人都對她有好印象。
後來,阿桃甚麼時候淡出了我們的生活,我已無復記憶。沒想到,此刻又見阿桃,她眼前的我已是個中年人,而我眼前的她卻是個老婦。
不待我說甚麼,阿桃向我一連串發問:爸爸媽媽好嗎?結婚了吧?丈夫幹哪一個行業?有幾個子女?……。
我一一回答。
然後,她又一連串告訴我,她隨迪雅士返葡萄牙後,生了三子一女,養大他們,她和迪雅士捱得辛苦。現在,子女都有一份收入較好的工作,各人都結了婚,也孝順父母,迪雅士在旅遊區擺檔賣旅遊紀念品,她和迪雅士一起看檔。這次,她是回澳門喝喜酒的,是表侄兒結婚。迪雅士捨不得放下生意,不陪她回來了,子女有工作在身,走不開,但大家都支持她回來見見親戚,遊玩遊玩,迪雅士送她飛機票,子女送她此行全部費用。她計劃在喝完喜酒後,回便到故鄉三鄉一行,並遊覽廣州、佛山、西樵等地,有人作伴的話,還要去遊遊杭州、上海、南京、北京,她說,自己是中國人嘛,總盼看看自己國家的風景名勝。
我一直微笑傾聽阿桃所說,她說完,小巴停站,我要下車了,跟她說再見,她一再囑我代她向我的母親致候,又說有時間會去探訪我的母親,我一一謝過她。下了車,她隔着車窗仍然跟我揮手,直至小巴離站而去。
望着遠去的小巴,我不知道能否再見到阿桃,我只知道,過去澳門這小城,如阿桃這樣嫁與葡兵遠去葡萄牙的女性多的是,但如阿桃一般有這般晚景的則肯定不多。
阿桃是幸運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