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題
陸覺鳴
集句之始
日前晤梁雪予老,閑談間聽其述及今星洲文化界耆宿潘受往事。潘於抗日戰爭時任僑領陳嘉庚秘書,隨陳爲抗戰奔走,當年旅居重慶,曾效文天祥集杜甫詩至二百首故事(注一),亦集杜句,得律詩五十首;感時撫事,無不切對。見諸報章後,一時名動巴渝,傳爲美談。
集句雖屬我國古來文人遊戲筆墨,不爲文林所重(注二),然困難見巧,欲求得天衣無縫,如出一手,亦非易事。
清乾出嘉時代名史學家趙翼《陔餘叢考》(注三)卷二十三,嘗談述集句此道,並據《夢溪筆談》(注四)、《金玉詩話》、《蓼花洲閑錄》(注五)諸書,列舉宋人石曼卿、王安石、陸遊、金代元好問等輩,均曾作集句,如王安石之“風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即出自謝貞、王籍詩;元好問之“白首放歌行縱酒(注六),清朝有味是無能”,亦分別採自杜甫、杜牧。不一而足。
集句首創,有謂出於王安石者,嘗按趙文所示,檢讀沈括《夢溪筆談》,沈果有集句乃始自王安石之說。事實大不然。趙翼曰:“晉時傅咸已有集經詩,其《毛詩》一篇雲,“韋修厥德,令終有俶。勉爾遁思,我言維服。盜言孔甘,其何能淑。讒人罔極,有靦面目。’”此是矣。上引咸所集句,均見諸《詩經》各有關篇什,可據以檢對查閱,茲不贅;趙謂傅咸乃“集句之權輿”,推咸爲集句始創人物。按今所見文字紀錄,信然。
傅咸生於曹魏明帝景初三年(公元二三九年),西晉惠帝元康四年(公元二九四年)卒,晉武帝、惠帝時累官太子洗馬、尚書右丞、刺史、司徒左長史等,卒贈司隷校尉。與稽康、張華、陳壽、摯虞、潘岳等爲同時代人。傅本傳見《晉書》卷四十七(注七),《隋書》卷三十六《經籍誌》(注八)著錄《傅咸集》十七卷;丁福保《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注九)錄傅咸《毛詩》二章,其一即爲上錄集句。又,陸侃如《中古文學繫年》(注十),記傅咸事迹頗翔實簡要,可資參閱。
以曲牌入詩
以曲牌(名)入詩,一向亦被視爲我國文入遊戲筆墨,但其難度猶在集句之上。
《陔餘叢考》卷二十四,錄《客中閑集》舒芬詩一首:
爲愛宜春令出遊,風光猶勝小梁州。黃鶯兒唱今朝事,香柳娘牽舊日愁。三擣鼓催花下雨,一江風送渡舟頭。嗟予沉醉東風裏,笑剔銀燈上小樓。
詩中每句均以一曲牌、甚至兩曲牌構成,後者如“笑剔銀燈上小樓”是,但整首詩卻極見工整優美,情與景會,不留痕迹,倘不明其以曲牌入詩者,焉知僅爲我國古文人一“遊戲筆墨”而已。
現據集北曲曲譜大成之《太和正音譜》(注十一),暨南曲曲譜總匯《南詞新譜》(注十二)所載資料,將上詩各曲牌孰是北曲、誰是南曲,簡列如後。
屬南曲曲牌者爲:首句“宜春令”,第四句“香柳娘”,第六句“一江風”;屬北曲者爲:第二句“小梁州”,末句“上小樓”。其餘如第三句“黃鶯兒”,第七句“沉醉東風”,末句“剔銀燈”,均同見於北曲、南曲內;第五句“三擣鼓”卻未有發現,出處不明,或爲一曲而二名,或爲同名而異稱,待考。至於各曲牌之定格,及所屬宮調等,姑從略。
其實自明代以來,以曲牌入詩,並非鮮見,吳梅村之“宮尹十絕”(注十三)詠明末冒辟疆、董小宛事,即有“念家山破定風波”句,“念家山破”、“定風波”均屬曲牌。趙翼所引舒芬一首,無非信手拈來,聊供一述罷了。
注釋
(一)張玉奇《文山詩選注·文天祥年表》,江西人民出版社。
(二)黃山谷、蘇東坡、劉貢父等均輕視集句,並嘲笑集句者所爲。見趙翼《陔餘叢考》卷二十三引陳師道《後山詩話》等資料。
(三)河北人民出版社。
(四)宋人沈括著,今有中華書局版本。
(五)二書未詳。
(六)今一般版本,多作“白日放歌須縱酒”。出自杜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篇。
(七)(八)(九)均見中華書局版。
(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版。
(十一)明人朱權編,共收三百三十五支曲牌,是現存唯一最古之北曲譜。中國戲劇出版社“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
(十二)明末清初沈自晉編著。北京市中國書店版。
(十三)見明末清初余懷《板橋雜記》。商務印書館萬有文庫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