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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不成書 評《澳門筆匯》的小說特點
黃奕謀
有道是:無巧不成書。大約這是從故事情節的曲折生動、娓娓動聽的角度來確認小說形成的重要因素之一。倘若變換另個角度說:無情不成書。那麼小說裏的人物,沒有一個不是情感的化身,情感的體驗者,情感的象徵。小說裏的故事和情節,無不帶有作家的喜、怒、哀、懼、愛、惡、欲之情,小說的技巧和語言無不顯示情感的深、淺、厚、薄之程度,小說的氛圍、細節的描寫,無不表露情感的輕、重、取、捨之軌迹。
澳門地區的小說正趨向繁榮,漸臻佳境之坦途,可喜可賀的《澳門筆匯》正是培育小說花圃之園丁,花朵千姿百態正體現護花者精心栽培的情態反餽。《澳門筆匯》裏的小說是澳門作家部份作品的畫廊,儘管還有不儘完美之處,但總是體現了無情不成書的審美情趣。本文試以入門之情或叫入俗之情,入眼之情、入耳之情,入味之情和入理之情爲話題,加以剖析。
一日入門之情或叫入俗之情。作家步入、深入澳門社會底層之眞情,展示了澳門社會的風土習俗之情。《澳門筆匯》在《稿約》中云:“本刊爲一文藝性刊物,以發表反映澳門社會意識形態的文學作品爲主。”主旨既定,實踐出成果,成果即主旨。作家筆下的澳門社會風俗,自然環境,地方習俗,日常生活,無不展現澳門人的心理情態,精神面貌。自然使本埠市民懷有親切之感,深厚之情,使外埠人就有一種别有洞天,曲徑通幽的審美情趣。澳門移民衆多,有合法手續者,有偷渡者,進入澳門之後,他們有爲取得正式居民資格的證明而掩掩遮遮,疲於奔命,待立足澳門之後,便往是非之地,冒險攀登,朝向飛黃騰達之途猛冲。我稱之謂入門三部曲:即叩門——進門——飾門。他們的心態神情即是:驚恐憂喜———執著。例如《釣魚》裏的偷渡者驚恐之情多着呢!最怕的是“水警的地氈式搜索”,一被發現,大約是拘禁,遣送,罰款,美夢徹底破滅。就是能躲過水警,上岸後警車也會從遠處呼嘯而來的追捕。除外還有甚麼使偷渡者皮肉之苦,甚至心驚肉跳惶惶不可終日呢?“他像狸貓一樣,俯貼在濕冷的岩石上,鋒利的蠔彀刺得渾身疼痛。”對一個偷渡者,這丁點皮肉之苦算得了甚麼,疲乏、空腹、口乾也不在話下,他們是聽了說澳門大赦,於是向“蛇頭”,進貢三千元引路費逃出大陸,可是“在那短短的五分鐘裏,他已感覺到體力的枯竭。在黑色的內伶仃海面與風浪搏鬥,逃避內地邊防軍的炮艇,冲出可怖的漩渦,到了最後一刻的翻船經歷,他已經幾乎失去生存的信心。靠着生物的本能,他拼命地向岸邊游過去。他是幸存者,打扮成爲釣者,邂逅一位“土生”,同去釣魚,運氣眞不錯還釣上一條三四兩重魚,還裝扮爲開船廠的‘老細’。然而在‘土生’魚竿下,他隱若看到水中浮現出一把人的頭髮,然後是手臂,裸露的女人乳房,是一具屍體,是誰呢?”清楚了,都看清楚了,正是與他朝夕相對十多年的阿美,姐弟兩人摟在一起,死不瞑目。他狂叫着跳入水中拼命地把屍體往淺水處拖,又托着阿美的後腦,似乎要她重新呼吸一點人間的清新空氣。”一幕偷渡者的悲劇,凄凄慘慘戚戚,驚恐、痛苦、悲傷之情躍然紙上。叩門之情如斯,釣者幸存,釣物終究是親人,撕肝裂膽之痛狀,難於言表。想來,在澳門這塊土地上,類似幸存者,不乏其人。作家寫的是他身邊所發生的故事,這故事來自生活,源於生活,集中概括了生活,如果說釣者是叩門者,那麼《重生》裏的銀彩,便是進門者,這位少女原是無證的“黑市居民”,三年多來一直在陳先生家裏當傭人,等到接了電話,得知發證件的佳音之後,驚喜萬狀,直奔澳督府前等候“這張生命之紙,希望之紙。”是眞正“重生”了,緊張、激動加上疲累,銀彩的手在抖着,她死死地捏住它,生怕一陣風把它颳走。“最能代表此時此刻的心理情態的是“一種喜悅的凄涼湧上心頭,笑容來不及剎住,兩眼已掉下淚珠來,她和阿蓮想躺下休息,但又亢奮地爬起床來。”兩人逛精品店,時裝店了,因爲這是她們日思夜想的“做人最緊要有自由”的時刻到來了。在售貨員面前“一向敏感的銀彩,今天有更强烈的自尊”,她則大聲質問售貨員不讓看,其實那是多心,售貨員請她試試今年最流行的短裝,她卻要一套比售貨員介紹的貴一百八十塊錢,甚至不用試穿就“倨傲地換個更大一點的膠袋。”爲甚麼?“她咽不下被看輕的鳥氣,便賭氣買下它。”在內衣褲專門店裏,店員向她解釋那一百八十塊錢的胸圍,是方便媽咪喂奶設計的,對她未結婚的少女不適用,她卻以爲店員看輕她沒錢,也生不了孩子,說:“仔我一定會生,這東西我一定用得着,怕你沒福氣用它,擔心你自己啦。”她以勝利者身份帶着“格格笑聲”走出店門。回到東家陳先生那裏,沉寂使銀彩更好奇陳家夫婦的恩愛,“漸漸,銀彩對陳太含着莫名敵意。”面對着陳先生卻油然而生了一種莫名的滋味。”她揑着陳先生剛脫下來的內衣,停住了。它貼過這男人的肌膚,沾過這男人的汗液,散發出這男人的特有體味。銀彩心頭掠過一陣電擊,遲疑地,終於俯下臉,貼向這團發潮的衣物上。“這是一種多麼奇異的變態心理反映,閃現在瞬息之間。這位“進門”少女,葩發春心,這在領取正式居民證之前是潛伏着的,只是環境條件、氣候、土壤不成熟、不適時,葩生之意被抑制了,倒是在解決了正式居民證之後壓抑的心理狀態得以解除,由安全感——她對陳先生“這個脾氣溫和,做人君子、克儘責任的男主人”——進而滋生了愛慕感,由驚喜之情進面而產生了嫉妒之情,小說在“她蒼白着臉,蒼白着脣,半垂着眼。劇烈的心跳,撞擊得她幾乎窒息,快要癱軟在地上了,燭蕊的小火焰在銀彩強烈的鼻息中,忽起忽伏,忽明忽滅”結束全文,今後會怎樣,也許結局是多種多樣的。如果說“進門”後第二部曲,那麼第三步曲,便是“飾門”了,這便是“進門”後一種可能性的表現。例如《*得和閉眼女神》,跛得來澳門三十多年,還是個單身跛腳,“我一拐一拐的腳踏重重的步伐,咬緊牙齦、不管是高空工作,或是肩挑重負,我從不吭聲。我的表現贏得了僱主的稱讚,所以三十多年來從未有過失業的煩惱,唯一的老板一直聘用着我,我也在沉默而無慮中活到今天。”這是一個老移民者的自白,執著之情,始終如一。自然由於生理上的缺陷,並不是願意死抱獨身主義。去年清明節返鄉,表叔爲跛得介紹一個“女神”名曰亞芳,經過半年往返,亞芳終於下嫁給跛得,到澳門來過共同生活,這算是跛得開始裝飾自己家門了。亞芳是一個新移民,她執著追求甚麼呢?用跛得的話:“我記得新婚的第一夜,女神亞芳閉着眼睛任由我這新丈夫做任何我想幹的事,她沒有言語,也仍然沒有豐富的表情,只是順從。”亞芳一再要求到工廠做工,跛得朋友勸阻,但眼見他的收入積蓄有所下降,不得不最後同意亞芳去一家工廠剪線頭。一個月之後,工廠老板准備把亞芳升職至經理室總管,叫亞芳暫時作他的情婦,力勸亞芳和丈夫辦離婚手續,老板準備要和老婆離婚,將來還要和亞芳正式結婚,有一座獨立花園别墅值幾百萬歸亞芳。“這一夜,閉眼的女神終於首次張開眼,她深深地平靜地一如死寂的湖水,臉上仍然沒有表情,但破例地看着我去摟抱她和衝擊她。我忽然隱的覺得,女神眼中竟然帶着點憐憫的目光。”眞相大白,是同情不是哀情,是報恩之情不是恩愛之情,是憐憫之情不是夫妻之情。她執著追求的是一種富貴天堂的生活,來澳門、與跛得結婚僅是一個手段、跳板,暫時過渡。她“飾門”之情更加浪漫,更加神化,更加幻景。至此我們看到不同的人物進入澳門之後,都有入風隨俗之勢,他們的生活方式印染了澳門社會趨時的風氣、習俗、趣味、志向、他們根據各自不同的天賦、脾氣、條件朝着各種不同的道路各奔前程,所以說入門之情也叫入俗之情。這種入俗之情的審美意趣在於它往往能以眞切生動筆墨,講述一個發生在你身邊的故事,描繪一幅富有地方特色的社會風俗畫,使自然環境與社會環境表現出新鮮的異國情調,異鄉風味。
二日入眼之情。被譽爲“二一十世紀分析小說藝術的經典之作——《小說面面觀》”,其作者愛·摩·福斯特認爲可將人物分爲扁平和圓形的兩種。“眞正的扁平人物可以用一個句子表達出來。”它的特點是從共性出發,爲一般而找特殊,將概念化爲形象。可謂類型化典型。這種“扁平”型人物都是“依循着一個單純的理念或特性而創造出來。”所謂“圓形”人物的特點是從個性出發,由形象到形象,通過特殊顯示一般,可謂性格化典型。圓形人物的性格總是隨着社會變動生活的變遷,而流動,而發展變化。呈現出複雜完整的人物。《澳門筆匯》裏的小說,應歸屬於“扁平”人物。因爲“扁平人物的一大長處是容易辨認,他一出場就被讀者那富於情感的眼睛看出來。”所以我們稱謂入眼之情。例如《海畔芳草》這個題目已暗示了在這維多利亞港的岸邊所發生的故事,其人物的性格特點皆猶如芳草那樣富有魅力,高尚可貴、純正。余國良、王茱迪、導演徐太、徐太妹妹雅芝都不俗氣、卻有幾分雅氣。他們都有一個正當的工作,如意的職業,而小說主要突出他們的是有共同的業餘,工餘愛好,熱愛話劇表演藝術,參加業餘表演,追求豐富的業餘工餘生活,這是何等情趣,小說使讀者“一般肉眼只注意反復出現的專用名詞”,這就是導演徐太的話,要求所有演員都要全副身心投入角色,要戲假情眞。“要戲假情眞嘛!”在排戲過程中如此,在排戲外也如此,尤其王茱迪更是信守不移,小說在刻劃這位扁平人物時,在與余國良飾方達生,自己飾陳白露的排練《日出》過程中,向余國良打下四個“情結”,其一“在山頂小徑漫步,她緊緊地依偎着他,而且還柔情似水地在他耳畔說:喂,方達生,聽說你是從澳門來的,其實我很向往寧靜的小城生活,更喜歡過簡樸的生活,甚麼時候你帶我到澳門去玩幾天呢?”明眼人看得出這是王在實踐徐導的提示,要求,王從行動和對話雙管齊下投入規定情景,逼使余對她傾心眞意。情結二,王對余的約會越來越多,感情越來越強烈,王送余一個領帶針,並親手爲他别上,而把臉孔貼近去,兩人鼻息相聞,産生一種強烈的異性相吸魅力,然而國良不敢再進一步。情結三,王“眼也不眨地對余宣示:如果我是《日出》裏的陳白露,我一定會跟着方達生回去過純樸的生活的!我要做一朵污泥中的蓮花。”簡直是借題發揮、卻有所暗示,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言者機警,聞者迷戀,致使國良有點“意亂情迷”。情結四,正式公演的時候,在後台一角,化好了裝的茱迪,激動地拉着國良的手說:“演出之後,你一定要帶我到澳門去玩幾天啊,戲演完了,我們的友誼一定要繼續,永不要讓它停止,你同意麼?”王再次強調余要帶她到澳門去,情深意眞,不可分離。四個情結王把余的心繫得緊緊的,貼得牢牢的,黏得糊糊的。以至在慶功會上,國良神不守舍,不停地望向門口,然而,終不見王影,散會後,他從一個職員中接到王給的字條,感謝余支持她演好陳白露這個角色,她強調戲劇如人生,她的男朋友從澳洲留學歸來,也許不久就要和她的男朋友到澳洲去度蜜月。澳門,澳洲一字之差;舞台、生活,一階之距;朋友、情人,一念之差、眞是天地大舞台,舞台小天地。假戲眞情,也許王比余體會得更深刻,更地道,更實際,更富情趣。既然海畔皆芳草,國良在假戲眞情的表演中,最贏得徐導的妹妹雅芝的心,其內涵體味得更深,正如徐太所說:“她太內向,害羞,所以,我只好出面做介紹人了。”知音難覓,因爲她十分欣賞國良的演出,而且“你們倆氣質很相近。”於是在國良心裏響起“天涯何處無芳草”!結尾印證了扁平人物是讓讀者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們最單純的形式,就是按照一個簡單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創造出來。”入眼之情,在於扁平人物足給讀者留下難忘的記憶。如此通俗言情小說的人物具有一定魅力,象王茱迪,余國良這樣失望化人物是那麼優雅動人,富有詩意,這乃是作家審美情趣的演繹,一種理想化的寄托。如果說《海畔芳草》表現出一種肯定性情感,那麼《似花非花》正與之相反,表現出對珍妮花一種否定性情感。可否說,這倆是作家的姊妹篇,魯茂有意在小說的題目上延用比喻、草非皆毒、無用、花能皆香有用嗎?百草可以治病,大自然的青草是中醫葯採之不完,用之不儘的大草葯倉庫,況且《詩經》《楚辭》裏早已展示芳草爲美人,是眞善美的象徵。有毒之花不也被有識之人悟領一點道理出來嗎?珍妮花、非花也,因爲她不具備花的品格,虛無縹渺,弄虛作假,取個名字也得有洋味不可,她勾引張君樂,穿了一襲迷你裙,又常常隨意地把兩條腿分分合合,頻頻上下交疊,故意把小文具掉落在地板上,“於是,她便要俯下身子,翹起臀部去撿拾,這個時刻,張君樂是最難集中精神辦公的了。”打個比方,這是珍妮花向張拋出第一個試探氣球。風雨之夜,七號風球逼着他們回不了家,只能在大酒店裏開了兩個單人房,她卻說睡不着走進張房間借七號風球拋向張第二個氣球。珍妮花調好電視機線路,要和張一起在床上看甚麼《蜜桃成熟時》三級藝術片,“當影片發展到高潮時,兩人已是相依偎着、可以聽到雙方不平靜的鼻息,但張不越軌,過了一段時間,她“以三分柔情七分性感的聲調”約請張到住所去吃飯,這是第四個氣球。古代選女婿只拋一個綉球,珍妮花卻拋了四個氣球,個個落空,一切進攻的手段都耍儘了,都失敗了!最後她偷了兩樽名牌香水,被人家抓住了,這個既偷物又偷心的小偷扒手,是個醜陋的類型人物。是非黑白,一眼便讓讀者看清,立即產生喜樂憎惡之情。張君樂在欣賞芭蕾舞天鵝湖中的一幕,走近舞台前拍照,他突然發現主角是他的妻子梁淑芳,他內心獨家白日:“上帝啊,原來我的妻子是這麼才貌出衆的,爲甚麼不早點出來給我欣賞。”張利用假期與梁到桂林去旅行了,享受了第二度的蜜月,“情人眼裏出西施。”有說不儘的審美情趣。入眼之情,高低大小,胖瘦粗細,青藍紅黃,多有情態,皆藴情感。
三日入耳之情。音樂與文學是姊妹藝術,文學作品記敘音樂故事,更富韻致,優雅舒心,悅耳動聽。《琵琶行》有關對琵琶之音的描寫,是古往今來的絶唱矣!“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琵琶聲裏有猶如珠子跳躍在玉盤流轉輕脆之聲,有如鳥鳴的婉轉之聲,有如水流暢快或緩慢之聲,有如銀瓶突然破裂水中激出來之聲,又有如騎兵奔馬之聲,這一切都呈現出一幅流動之美,千姿百態。沒有流動,就沒有音樂,小說裏人物的活動猶如音符的跳動,是那麼富有連續性和流動感。不論是詩題還是小說,皆通過語言爲中介,讓讀者有“此時無聲勝有聲”的不儘回味,入耳之情,提神醒脾,引起注目,例如《我曾選擇過》小說一開頭就是由電話鈴聲響起,拉起故事的帷幕。張怡小姐接來的聲音是“急切”的女聲,是張怡這個“讀者信箱”主持人的讀者打來的,接着是“女人鳴咽聲”,“哭泣聲”向張申述她的家庭由於第三者的插手,直接影響、干擾、破壞了他們夫婦的感情,請求張先生提出“如何去辦”處理方案。三年來,她的聲音有的還通過信件通往讀者,受到讀者的“信任”,“證明了我工作的成績”,這是小說第一個雙向流動的明證。讀者流向“讀者信箱”主持人然後“讀者信箱”主持人反饋地流向讀者,靠的是傳達流動中的眞情實感,一個願聽,一個願說,兩廂情願。小說倘若按照這種模式寫下去,寫出如何解答多少讀者的疑難問題,平平淡淡,無所起伏,那麼也許就失去了光澤。人決非不食人間煙火,人世間發生的事,也可能在自己,主持人身上發生過。在“我譴責着别人的時候,免不了聯繫自己。”小說在這裏把流動的航程轉向自己了。如何解決她和丈夫之間的類似問題?這是小說第二個雙向流動的事例。她對丈夫的印象是:“對譚偉,我一向沒有特殊好感,卻也沒有惡感,他的爲人不壞,好人並不一定就是自己需要的人。”“他是個好丈夫,我依然覺得寂寞”,聽過母親的勸說,女友的“喟嘆”。“一次闲聊,他坦率地對我說了一動情在理的話,之後,心態情緒變了,“我一向喜歡他說話。”“所以我較多注重忍讓和犧牲。”“他雖然一如往常的自如,沉靜,但只要有他在,甚麼都變得有趣味,他一離開,我悵然若失。”“我再不能像從前那樣驕傲和任性了,只因爲曾選擇過,我需要克制和自持。”“何況我是個信箱主持人,有足夠的道理去自省,也自囚。”一段段細緻、鮮明、有節奏變化的心理流程,軌迹是情感演化的線路圖,是那麼實在,那麼眞切,那麼清晰,那麼無掩飾。如果把第一個雙向流程比方爲橫向對流,那麼第二個雙向流程就是縱向對流;如果把前者看成是外向流動軌迹,那麼後者就是內向流動軌迹。左右向通,交錯縱橫,內外無阻,這裏搆成了一個立體多向來往的情感橋梁,鏗然奏出富有連續流動性的和諧之音,入耳悅耳,其情融融!
“此時無聲勝有聲”,曳然而上,猶如爬上突兀高山,駐足停步,高低懸殊,歷歷在目。以無聲襯有聲,以靜態襯動態,無聲更加玄乎,靜態更加奧妙。無聲與有聲,靜態與動態,從來皆是交錯出現,相輔相成,韻律變換,間歇有緻,相得益彰。例如《勝利者》,“女人”赴宴,猶豫不決,是怕在宴會上遇到她那薄情丈夫和那“狐狸精”,三婆老人家打電話通報說,阿龐(她丈夫)不會出席宴會,“狐狸精”呢?只因她是三婆入門孫媳的姑姐,況且與三婆也有交情,這下女人喝這盃喜酒的興味大減了,但三婆有恩情在阿龐身上,作爲阿龐的妻子——“她是個長情的人”非赴喜宴不可。女人“心裏撲通撲通的、有些慌亂起來”,特地選擇一個靠近洗手間入口的角落的一個座位坐下來,她不言不語,和宴會喜笑開懷形成一個強烈的動靜相襯的場面。這對女人來講是一個極不願入耳之聲,那是不和諧之聲,偏偏非入耳不可,其心情自然是不會舒服的,有道是冤家路窄,狹路相逢,宴會開始,偏偏那個“狐狸精”來得比她遲,只能在女人身旁一個空位坐下來。避之不開,忽之而來。這時女人連後面打招呼的聲音也遲遲才得回應。這是第一個回合有聲與無聲的對襯場面。俗話說:明知人家坐月子,偏要去打門。安的是甚麼心,摩登阿婆說:“你最近好像清滅了不少,是太過激氣之故吧!”女人心裏暗吃一驚:“這些人說話口沒遮攔,在崩口人面前,毫不忌諱地講崩口碗,女人懷疑她要毫不避忌地拿阿龐的事來做話題,在“狐狸精”面前這樣揭女人的瘡疤。所以立定主意,绝不與這類八婆搭訕半句。”以動襯靜,女人顯得處在無地自容的窘境。“女人暗暗咒她,過兩年下地獄,定要給牛頭馬面拔舌頭。”絶妙的靜態的心理活動,眞是惡語傷人恨難消。這便是第二個會合的動靜強烈對襯的場面。女人按捺不住,走入洗手間,大哭一場,然而馬上離開,不成了失敗者。於是她又回原位了,發現鄰座卻是空的,況且宴會許是尾聲了,女人連吃兩箸魚,“決定只吃不聽”。可是揮之不去,說來就來,一個中年漢子興致勃勃開口道:“黃太,剛才是說得過火一點,人家差點沒哭呢。”“聽說她生了女兒不到兩個月阿龐就姘上另一個女人”這段對話,眞是臭頭最怕人揭帽,“衆人一陣哄笑,女人聽得呆了。”無可奈何花落去,不願意聽的話都插上翅膀飛到這女人的耳朵裏去了,這是第三個會合的動態與靜態相襯的場面。入耳之聲,可以是悅耳動聽,也可以是逆耳難聽。由此產生不同的情感,前者是肯定性情感,後者是否定性情感入耳之聲形成一股宮、商、角、徵、羽;喉、牙、舌、齒、脣的大聲浪的大會合,大合奏的情感聲音。澳門的燈光依然燦爛輝煌,這是東方明珠的一顆不夜城,夜深了,“鹹肉粽”,“裹蒸粽”叫賣聲依然響亮,響徹人間,向宇穹吶喊!”香噴噴的鹹肉粽,裹蒸粽的肉香五味,隨着叫聲飄進這不夜城的大街小巷,注滿吃夜消市民口裏,合口味者,一點不漏,香在口裏,甜在心裏。這燦爛之光竟孕藏着人類不同層次的智慧之光,閃閃爍爍,層出不窮。這有力健舉之聲,這回味無窮之韻,使得結尾精彩、含蓄、厚實。小說的結尾是作家情感的歸宿,是對小說主題的完成,亦即對題目的一個響亮的回應。大約所謂“豹尾”之說,實應如此。然而這結尾又不是靠空而來,唐突而至。也不是故弄玄虛,畫蛇添足。它猶如在製作“鹹肉舸Ρ,“裹蒸粽”時,廚師恰如其份,恰到好處地調配主料和各種配料的比例,調味品的甜、辣、酸、痲、鹹、香等各儘其味,複合相佐,不多不少,不阻不隔。王國維在《人間詞語》裏評歐陽修的詞《少年游》時,認為上半闋寫得“語語在目前,便是不隔。下半闋“則隔矣。”在余立明身上的所言所語,所作所爲,就是“不隔”。讓他在不同的事務上不同的場合裏,對不同的人物交往中,表露他文化水平不高卻飽受滄桑,世事練達的老實人,聰明人的不隔之美。第一個“不隔”:一九七○年夏天,他村裏一位遠房叔伯從廣州“清洗”回鄉勞動,沒多久便年老病逝了,伯娘沒錢收殮,求他向信用社借款二百元,因這一借款,竟帶給他難以避免災禍,撤除職務。爲人解憂排難,不避危險,“不隔”之美入味之情可品。第二個“不隔”:妻子駡他:“你自己辛苦就算了,還牽着女兒和你一起捱!眞“老土”你會想,你會想甚麼?如果會想,早就像張先生一樣“發達”了,想!想來想去也只不過是三更半夜叫賣鹹肉粽,沒出息!”余立明已習慣她這種牢騷,不和她理論。“但他內心覺得這“老土”不丢臉,那低賤的小生意,賺來的是光彩的金錢,對得住良心,對得住所有的顧客。”老實人,聰明人的入味之情,值得細斟酌,這種人情味是以普通人,建立正常的心理關係——取得完全平衡的心理情態爲堅實基礎的。第三個“不隔”:品芳,她妻子已和一位老板同居了,這消息,雖然給他很大刺激,但沒有傷害他做人的宗旨。朋友勸他教訓品芳一頓,他堅決拒絶,他認爲“一顆失去的心,要強行尋回,是沒有意義的。這種人,生與死有何區别!”夠味的話語,堂堂正正,人各有志,他看透了,強扭的瓜不甜,志同道合才是正路,同床異夢,那是逢場作戲,他不幹!第四個不隔:立明在黑沙灣購買一間二房一廳的單位,說也巧原來是以前同住的張先生最近才購置的物業,張先生因走私,在大陸被扣押,人貨兩空,還要罰款,這房子是張太托房產商賣的。立明知道了,還多送一萬元給張太,坦坦蕩蕩,知恩報恩,余立明人情味一點不隔地表露出來。第五個不隔:雖然他在家鄉遭遇災禍,但他熱愛家鄉之情不減,他爲家鄉小學創辦捐贈了一萬五千元港幣,如今家鄉又要辦中學,他決定盡全力,騰出二萬元捐獻。至此,他爲誰吶喊、吆喝賣鹹肉粽的旨意,內涵,其爲人的品格,情操,不就在這吶喊聲中,顯示出人情味來嗎!五個“不隔”審美情趣匯入讓人尋味的結尾之中。
五日:入理之情。葉爕認爲在文藝創作中,“情必依於理,情得然後理眞。”、《墻》裏的小茹死了“從澳氹大橋跳下去。《艷屍心綺》裏的余心綺被名義上的大哥強奸後在“暴虐冲動之下,令心綺窒息死去。”《珊珊》裏的珊珊在失蹤三個月後,“但白布底下躺着的正是那張熟識蒼白的臉。”死因?警局在調查。她們三人都是少女,有的甚至僅十五歲!如夢如幻的美景,如此快速破滅。剛扯起的風帆,桅桿折損了、拋錨了,漏船了,進水了,翻底了,葬了海底。悲劇人物必定是在悲劇環境中遭際、掙扎、沒頂,這種悲劇環境,大凡指的是悲劇人物所生活,形成其悲劇性格並造成悲劇結局的規定環境。這一環境包括人物生長的社會歷史土壤,也包括人物周圍的具體環境。請看《珊珊》的一段描寫是眞能概括死者環境遭遇的:“珊珊的後父又經常到廠裏吵鬧要錢,只要珊珊交不出,他便大駡“死忽得妹”,“死魚蛋妹”的,沒完沒了。最初廠裏的同事對她境況也略表同情,後來吵多了,大家的態度漸變,甚至開始冷言冷語,平時有傾談的也不再理睬她了。這份工,珊珊只做了五個月。”第一,這種環境,沒有父愛,沒有母愛,沒有家庭溫暖。第二,這種環境,沒有同情,沒有憐憫,沒有人間溫暖。第三,這種環境,沒有出路,沒有希望,沒有人類溫暖。小說結尾是這樣寫着:“記得珊珊曾很稚氣的問我:我能不能叫你姊姊?要是你眞的是我姊姊“耐人尋味,答案有幾個?眞的是姊姊,也許在珊珊看來,有了家庭姊妹的溫暖,恩愛,人間的恩愛,人類的恩愛,也許十五歲的生命就可能得到延續,那口氣帶着無限眞摯深情的發問,正是道出人類倫理之情感吧!是死者求之不得的期望。對人世間的認識還處在朦朦朧朧之狀態中就離開了人世,天地有何公理?情理在何方?英國道學家博克說過:“人類同情的紐帶聯繫在一起,同情給人的快樂愈大,同情的紐帶就愈加強。在最需要同情的地方,快感也最大,而在情境最悲慘時,也最需要同情,因爲同情給人的如果不是快感,而是痛感,我們就會逃避一切痛苦場面,不會給受害者任何救助。因此悲劇快感是一種生物學意義上的需要,它有益於人類的健康。”這段話首先給我們揭示了人類悲劇的重要因素,(當然不是最主要因素)沒有同情,沒有同情心,沒有同情的社會環境,沒有同情的氣氛。其次,以理智的語氣告誡人們應想盡辦法,避開人物可能遇到的一切痛苦場面,應尋找快樂的因素,拋棄痛苦的因素,還從人類身體健康的角度來闡述悲劇人物的美學與實用價值,在小說裏所表現出來的悲劇快感,從廣義上說應是有關人們的生活在世界上的正確方式方法和生存競爭的知識。集中表現悲劇人物對超越價值的追求過程中,啓示生存的意義與方式。悲劇人物應該是有理性的,他們明白自己的鬥爭目的,並爲達到目的而自覺行動,而且他們是全心全意投入這動作的。悲劇人物並不規定一定是英雄式的人物,有的平凡的小人物,在苦難中掙扎的下層市民,是善良的正面人物或具有某些正面素質的城市市民,他們爲爭取做人的權利與殘酷命運的搏鬥,與對苦難的反抗和忍受,有時是較隱蔽的。從表面上看,市民小人物的性格是懦弱的,但是作爲悲劇人物在他們的懦弱的靈魂深處必然埋藏着不屈的種子,一旦被逼得走投無路,便會迸發出反抗的思想火花。這一思想火花的閃爍,必須通過人與殘酷命運鬥爭的環境氛圍來襯托。
不過,由於人的審美感受的直覺性,往往喜歡通過小說的環境悲劇氣氛渲染,領略到悲劇人物的精神負擔、壓抑情緒,而導致悲劇的結局,而不是通過概括的推理而獲得對環境的表象認識,小說在這方面似乎還可以有所作爲。可見入理之情,其分寸的掌握是大有文章可做的。當然這裏包括的不單是爲渲染氣氛,不是爲推理而渲染氣氛,不是那莫名地渲染氣氛,不是爲刺激感官而渲染氣氛,不是無端地渲染氣氛。
“按照一個簡單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創造出來”的扁平人物或是漫畫人物,這些人物有的還嫌於較單薄,乾癟,有的也存有斧鑿的痕迹,不太自然、流暢,有的人物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來無蹤,去無影。儘管還可以舉出不少不盡完美之處,但還是堅持“要把《澳門筆匯》辦成有澳門特色的文藝刊物。文學上的澳門特色,就是澳門作家筆下所反映的澳門社會意識形態和澳門社會面貌!”他們堅信越是具有地區地域地方特色的,越能走向世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