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雜劇女藝人珠簾秀考略
陸覺鳴
元雜劇女藝人珠簾秀考略
珠簾秀爲元代雜劇女藝人,與元雜劇大家關漢卿,當時著名文士胡紫山、馮海粟、盧疏齋等輩曾有往還、唱酬。珠簾秀色藝雙全,能撰曲行文,更以擅演多種角色而名噪一時,被譽爲“當今獨步”。惜其人其事固難見於元明以來之所謂“正史”,即元以下之諸家筆記小說,除《青樓集》(注一)留下小傳一篇,若干元人散曲偶有線索可尋外,已再難得一見,甚至檢閱元人鐘嗣成之《錄鬼簿》(注二),亦蹤跡杳然,不著一字。欲探究珠簾秀生平及其具體之戲劇藝術活動,就目前僅能獲得之點滴資料而言,殊非易事。
茲將《青樓集》記述之“珠簾秀”條迻錄如後:
姓朱氏,行第四。雜劇爲當今獨步;駕頭、花旦、軟末泥(注三)等,悉造其妙。胡紫山宣慰,嚐以“沉醉東風”曲贈雲:“錦織江邊翠竹,絨穿海上明珠。月淡時,風清處,都隔斷落紅塵土。一片閑情任春舒,掛盡朝雲暮雨。”馮海粟待制,亦贈以“鷓鴣天”雲:“憑倚東風遠映樓,流鶯窺面燕低頭。蝦须瘦影纖纖織,龜背香紋細細浮。紅霧斂,彩雲收,海霞爲帶月爲鈎。夜來卷盡西山雨,不著人間半點愁。……”至今後輩以“朱娘娘”稱之者。

圖/胡永凱
《青樓集》作者夏庭芝,字伯和,號雪蓑,又作雪蓑釣隱、雪蓑漁隱,江蘇華亭人,生卒年不詳。據夏本人在《青樓集·青樓集志》一文所述,知《青樓集》成書於至正乙未春,即元順帝十五年,公元一三五五年。“志”內並雲:“我朝混一區宇,殆將百年,天下歌舞之妓女,何啻億萬,而色藝表表在人耳目者,固不多也。僕聞青樓於方名艷字,有見而知之者,有聞而知之者,雖詳其人,未暇紀錄,乃今風塵澒洞,羣邑蕭條,追念舊遊,慌然夢境,於心蓋有感焉;因集成編,題曰《青樓集》。遺忘頗多,銓類無次,庶使後來者知承平之日,雖女伶亦有其人,可謂盛矣!”既知《青樓集》成書時間,又悉集內所記元雜劇女藝人乃夏庭芝本人“有見而知之者”,“有聞而知之者”,加以上引《青樓集·珠簾秀》條內“曲贈”珠之胡紫山、馮海粟二人生卒年份,據此當可約略推知珠簾秀生存、活動年代;夏雲“追念舊遊,慌然夢境”,“舊遊”,可指之爲三、五年前,亦不妨三、二十年前,而“聞而知之”者,時間或可更前,不妨前至四、五十年,甚至五、六十年之前。珠簾秀顯然屬“聞而知之”一類,蓋胡紫山生於元太祖二十二年,卒於成宗元貞元年(公元一二一七——一二九五);馮海粟生於憲宗七年,卒年爲仁宗延祐元年(公元一二五五七——一三一四),以兩人卒年計算,一距《青樓集》成書時間已達六十年,另一爲四十一年(注四),珠簾秀既與胡、馮二人互有往還唱酬,盡管年齒稍晚,但亦得爲同時代人,故珠之戲劇藝術活動,乃至“名噪一時”,當在十三世紀下限至十四世紀切此數十年間。在此附帶一筆,馮沅君教授《古劇四考跋》(注五),定關漢卿生年爲公元一二四○年左右,考諸上述有關珠簾秀活動年代,尤其據珠簾秀與關漢卿之交往、贈曲史事(見下文),馮沅君之論應屬可信(注六)。
胡紫山名只遹,字紹開,又作少凱,紫山乃其號,今河北省武安人,於世祖中統二年(公元一二六一年)爲員外即,又爲大名宣撫從吏。上引《青樓集·珠簾秀》條,以“沉醉東風”一曲贈珠,其事應在宣撫從吏此時。馮海粟即馮子振,字海粟,號瀛洲客、怪怪道人,今湖南攸縣人,官至承事即、集賢待制。有《海粟詩集》傳世,元人散曲選本《陽春白雪》、《太平樂府》(注七),亦收有其小令作品多篇。
除胡、馮外,同時代人盧摯(號疏齋),與珠簾秀也頗有交往,且曾投曲互贈,彼此關係之密切,尤在胡、馮二人之上。盧摯有小令“雙調·壽陽曲”(注八),爲送別珠簾秀而作,且副題毫不諱言,標明“別珠簾秀”四字:
才歡悅,早間別,痛煞煞好難割捨。畫船兒載將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短短二十八字,傾盡作者對珠簾秀難捨難割離情。珠亦以同宮調、曲牌(注九)答盧疏齋雲:
山無數,煙萬縷。憔悴玉堂人物。倚篷窗一身兒活受苦,恨不得隨大江東去!(注十)
一個是“空留下半江明月”,一個是“恨不得隨大江東去”,且不談離愁別緒,只就表達情感之文字技巧而言,作爲在封建時代被目爲“卑且賤者”之倡優珠簾秀,何嚐在“玉堂人物”盧疏齋之下!疏齋生於太宗後乃馬眞氏統治年間,即公元一二四二年,卒年不詳,大抵不離乎仁宗延祐初期(公元一三一四——一三一五);元世祖中統末到至元末(公元一二六四——一二九四)三十年間,先後爲世祖忽必烈侍從、江東道按察副使,成宗大德二年(公元一二九八年)爲集賢學士,大德七年(公元一三○六年)爲翰林學士、翰林學士承旨(注十一)。珠簾秀提及之所謂“玉堂人物”,即指盧摯“翰林學士”此一身份而言(注十二)。根據盧摯之仕途經歷、升遷年份,在此又可約略窺見珠簾秀生平點滴及其活動年代。
除“答盧疏齋”小令一篇,“全元散曲”(注十三)尚收有珠簾秀散套(注十四)“正宮·醉西施”。讀“醉西施”,但覺筆墨淋漓,搖人肺腑,珠簾秀之藝術才華,竟可以與元曲諸大家如關(漢卿)、馬(致遠)、王(實甫)、鄭(光祖)、白(樸)等人相頡頏。
(正宮)醉西施
檢點舊風流,近日來漸覺小蠻(注十五)腰瘦。想當初萬種恩情,到如今反做了一場僝愁,害得我柳眉顰秋波水溜,淚滴春衫袖。似桃花帶雨胭脂透,綠肥紅瘦,正是愁時候。
(並頭蓮)風柔,簾垂玉钩。怕雙雙燕子,兩兩鶯儔,對對時相守。薄情在何處秦樓?(注十六)贏得舊病加新病,新愁擁舊愁。雲山滿目,羞上晚妝樓。
(賽觀音)花含笑,柳帶羞,舞場何處係離愁!欲傳尺素(注十七)仗誰修?把相思一筆都勾。見凄涼芳草增上萬千愁。休休,陽斷湘江欲盡頭!
(玉芙蓉)寂寞幾時休,盼音書天際頭。加人病黃鳥枝頭,助人愁渭城衰柳(注十八)。滿眼春光都是淚,也流不盡許多愁。若得歸來後,同行共止,便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餘文)東風一枝輕寒透,報到桃花逐水流,莫學東君不轉頭。
圖/胡永凱
《正宮·醉西施》套寫作時、地不詳,但仍不妨是珠簾秀個人在某一生活階段中之經歷、遭遇寫照,也無礙於作爲刻劃描寫元代“歌舞之妓”生活的某些側面。封建時代優伶,其身份既是“賤且末者”,女優更不堪言,試讀《青樓集》中共一百一十餘名“青樓歌舞之妓”
(注十九)實錄,幾無一不是士流、富賈玩物,如“樊事眞”條:“京師名妓也,周仲宏參議嬖之”;“喜春景”條:“姓段氏,姿色不逾中人,而藝絕一時。張子友平章,以側室置之”;“王巧兒”條:“歌舞颜色,稱於京師(注二十),陳雲嶠與之狎,王欲嫁之。其母密遺其流輩相喻曰:“陳公之妻,乃鐵太師女,妬悍不可言,爾若歸其家,必遭凌辱矣。王日:‘巧兒一賤倡,蒙陳公厚眷,得侍巾櫛,雖死無憾!’”;“李芝秀”條:“賦性聰慧,記雜劇三百餘段,當時旦色,號爲廣記者,皆不及也。金玉府張總管,置於側室。張沒復爲娼”;又“顧山山”條:“行第四,人以‘顧四姐’呼之。本良家子,因父而俱失身。資性明慧,技藝絕倫。始嫁樂人李小大,李沒,華亭縣長哈剌不花,置於側室,凡十二年。後復居樂籍,至今老於松江,而花旦雜劇,猶少年時體態。後輩且蒙其指教,人多稱賞之”。隨手摘錄,不一而足。但倡優地位雖賤,其思想感情與常人並無二致,珠簾秀一曲“醉西施”,正申訴了所有元代雜劇女藝人被玩弄而後遭遺棄之怨憤、沉痛、希望、幻滅。夏庭芝稱道珠簾秀“雜劇爲當今獨步”,事實上珠簾秀筆下所顯露之文採、才華,又豈止是“獨步”一詞所能概括!
至於關漢卿與珠簾秀之交往、關係,已頗爲人熟知,五十年代粵劇“關漢卿”若干曲段,至今仍時有所聞,傳唱不歇;惟史實中有關之資料並不多見,僅關贈珠之散套《南呂·一枝花》一篇而已:
(南呂)一枝花(贈珠簾秀)
輕裁蝦萬须,巧織珠千串,金鈎光錯落,綉帶舞蹁躚。似霧非煙,妝點深閨院,不許那等閑人
圖/胡永凱
取次展。搖四壁翡翠濃陰,射萬瓦琉璃色淺。
(梁州)富貴似侯家紫帳,風流如謝家紅蓮,鎖春愁不放雙飛燕。綺窗相近,翠戶相連,雕櫳相影,綉幕相牽。拂苔痕滿砌榆前,惹楊花飛點如綿。愁的是抹回廊暮雨蕭蕭,恨的是篩曲檻西風剪剪,愛的是透長門夜月娟娟。凌波殿前,碧玲瓏掩影湘妃面,沒福怎能夠見。十裏揚州風物妍,出落着神仙。(尾)恰便似一池秋水通宵展,一片朝雲盡日懸。你個守戶的先生肯相戀,煞是可憐,則要你手掌兒裏奇擎着耐心兒卷。
關漢卿以借物詠人手法,抒述其對此一位風華絕代、聰慧絕倫,卻又身世不堪之雜劇女藝人珠簾秀傾慕愛戀之情。曲詞中之侯、謝,指東晉時代顯貴侯景、謝安家族;紫帳即紫羅帳,紅蓮指紅蓮幕,皆古侯王、富貴家物,乃喻“珠簾”——珠簾秀高雅、華貴之氣質、形象。“守戶先生”,則似暗喻珠簾秀當時已委身他人,或為某一顯貴、大賈“側室”,如上列之樊事眞、王巧兒、李芝秀等雜劇女藝人之運命然,故只能出諸無可奈何語氣,盼該位“守戶先生”對珠加以憐惜、呵護而已。
元代雜劇爲我國戲劇史上空前高峰,文學遺產瑰寶,得與楚騷漢賦、唐詩宋詞並列(注廿一),惜乎歲月漫漶,尤礙於各種歷史因素,如封建時代戲曲作品被認爲難登“大雅之堂”,元代作家、藝人地位卑微,備受歧視屈辱等等,至藝人、作家生平史書闕如,聲沉影寂。迄本世紀初,自王國維始,方有系統進行發掘、整理、研究。(注廿二),七、八十年來,盡管頗見成績,學者、專家論著不少,但問題尚多,闕疑重重,僅元劇名家關漢卿、馬致遠、鄭光祖輩之生卒年份,仍人言人殊,無可定斷,遑論珠簾秀之具體生平、藝術活動。如何使元劇——中國文學遺產瑰寶光輝煥發,起承先啓後作用,元雜劇作家、藝人生平得以重見天日,予後人以激勵,令一部較理想、完整之元人雜劇史能展現讀者眼前,尚须今之治元人雜劇者進一步努力。
注釋
(一)據《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本,中國戲劇出版社版;又參閱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教坊記(外二種)》本。
(二)與《青樓集》同爲目前僅見之最珍貴元雜劇劇目及當時劇作家史料。據上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本;並參閱近人馬廉《錄鬼簿新校注》本,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版;又《錄鬼簿(外四種)》本,上海古籍出版社版。
(二)元雜劇類別。“駕頭”雜劇屬帝王將相一類題材。“花旦”,既爲元雜劇角色名稱,亦爲元雜劇類別名詞,題材多寫年青婦女婚姻、愛情問題。“軟末泥”,元雜劇男角類別。男角一般稱“末尼”,有時又寫作“末泥”;“軟”,含義未詳。有關元雜劇類別,可參閱明人寧獻王朱權《太和正音譜·雜劇十二科》條。
(四)胡紫山、馮海粟生平及生卒年,據《元曲作家年表》(《元曲鑒賞辭典(附錄)》,中國婦女出版社。
(五)載馮沅君戲曲論集《古劇說匯》,作家出版社版。
(六)見馮沅君《古劇說匯·古劇四考跋》一文。
(七)《陽春白雪》,全稱《樂府新編陽春白雪》,元人楊朝英選輯。據隋樹森點校本,中華書局版。《太平樂府》全稱《朝野新聲太平樂府》,亦元人楊朝英編;隋樹森點校本,中華書局版。又參閱中華書局版《全元散曲》,隋樹森編。
(八)小令,散曲體式之一。散曲有別於劇曲,無賓白、科介(即念白、舞台動作提示);曲之“小令”,與詞之“小令”含義亦有別;多以一枝曲子爲單位。隋樹森編《全元散曲》,收錄盧摯作品一百二十篇,包括此《壽陽曲》在內。
(九)宮調,我國古代戲曲、音樂名詞。按古樂七音十二調序列調整,形制復雜,歷代亦有所變化,非三言兩語所能交代,姑從略。曲牌,或稱“牌子”、“牌名”,元明以來南北曲或民間小調等各種曲調名之泛稱,如本文涉及之《沉醉東風》、《鷓鴣天》、《《壽陽曲》、《醉西施》、《賽觀音》等等,均爲曲牌。每一曲牌都有一定曲調和唱法,句法、字數、平仄等亦有基本定式,可據以填寫曲詞。
(十)見隋樹森編《全元散曲》。
(十一)據《元曲作家年表》,同注四。
(十二)玉堂,古代官署名,後世稱爲翰林院。清代著名學者何焯《義門讀書記》第十九卷《前漢書·列傅·李尋》條:“漢時待詔於玉堂殿,唐時待詔於翰林院,至宋以後,翰林並蒙玉堂之號。”中華書局版。
(十三)同注十。
(十四)亦稱套曲、套數,用多種曲牌相連貫,所用曲牌一般都屬同一宮調,一韻到底,如本文所舉之珠簾秀《正宮·醉西施》。
(十五)小蠻,唐代白居易待姬,見唐人範據《雲溪友議》:“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蠻善舞,嚐爲詩曰: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中國古典文學參考資料小叢書”本,第一一輯。
(十六)指妓館。有人釋爲秦穆公女弄玉吹蕭引鳳事,誤。
(十七)漢古詩《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中有尺素書。”尺素,指絹,古人書信,多寫在絹上。
(十八)借用唐人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意:“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盃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王詩後又被之於樂,唐曲已有“渭城”一名,又稱“陽關”。唐劉禹錫詩《與歌者》:“舊人唯有何戡在,且與殷勤唱渭城。”宋詞亦有“陽關引”詞牌。
(十九)引自《青樓集》元人邾經《青樓集·序》原文。
(二十)元代京師即今北京,當時稱爲大都。
(廿一)王國維語,見王著《宋元戲曲史·序》。太平書局版。
(廿二)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序》:“世之爲此學者自餘始,其所貢於此學者,亦以此書爲多。
非吾輩才力過於古人,實以古人未嚐爲此學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