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兆鏞的兩首澳門詩手跡
李鵬翥
二十多年前,正當內地橫掃“四舊”,大革文化命之際,偶於文物冷攤看到嶺南名學者汪兆鏞先生的自書詩作贈友的斗方二幀,內容都與澳門有關,喜不自勝,雖然阮囊羞澀,亦按值購歸寒齋。後來為方便欣賞,合二為一,重新裝池成一立軸,什襲珍藏。
兆鏞先生(一八六一——一九三九)字伯序,號憬吾,自號慵叟,晚號今吾,又號清溪漁隱,及浪跡廣東羅浮山,又自號覺道士。祖籍浙江紹興,以其先翁遊幕廣東,遂為番禺人。少侍從父汪瑔讀書隨山館,致力經史古文詞。舉學海堂專課生,為廣東著名學者陳灃的高弟。早年中舉人,遊諸州縣佐治刑名,有聲於時。岑春煊督兩廣時,慕名延入幕,司章奏,獨加敬禮。辛亥革命後潛心著述,先後到澳門十二次,寓居十三年零九個月,最後逝世亦在澳門。遺柩暫厝鏡湖醫院山莊,一九四五年六月歸葬廣州,一九五八年遷葬銀河公墓。

汪兆鏞手書自作澳門詩
汪兆鏞長於考據訂訛,精於金石鑒賞,方聞博識,文工駢散,詩詞婉雅,著作等身,撰有《孔門弟子學行考》、《補三國食貨、刑法志》、《晉會要》、《元廣東遺民錄》、《碑傳集三編》、《續貢舉年表》、《番禺縣續志》、《嶺南畫徵略》、《廣州城殘磚錄》、《山陰汪氏譜》、《老子道德經撮要》、《棕窗雜記》、《微尚齋雜文》、《微尚齋詩》、《雨屋深燈詞》、《澳門雜詩》等凡二百餘卷,輯刊《五百四峰草堂集外詩》、《東塾遺詩》、《憶江南館詞》等《微尚齋叢刻》十餘種。由於深具學術價值,二十多年來,香港及廣州多次重版其編纂並由哲嗣汪宗衍增補的《嶺南畫徵略》,這是第一部嶺南畫史,堪為廣東藝壇張目。至其平生鉅制、考核詳瞻的《晉會要》,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已於一九八八年十月照原手訂稿本影印,以十六開精裝出版。乙部專著,粵人少見,得此足爲嶺南學林生色。
當年汪兆鏞寓居澳門,本爲過客,暫避變亂,不料世事遷延,著述之餘,一九一七年寫定、翌年出版的《澳門雜詩》,包括竹枝詞共七十多首,相當集中地紀述澳門的政教、風俗、名勝,從內容的廣度和深度,以至藝術性的超卓而論,都是澳門文學寶庫的珍品。而其《微尚齋詩》中有二十多首詩,《雨屋深燈詞》中有五首詞,皆與澳門有關。寒齋所收的兩幀斗方,即爲初稿,后經改定收入《微尚齋詩續稿》的《辟地集》中。
汪氏這二幀斗方都是寫贈給陳樾庵的。據其哲嗣、清史學者宗衍先生賜告,樾庵似爲盧廉若開設的寶行銀號副司理。前一幀寫的是七律:
狼嘷蟻共此何時,叩寂僧廬到海湄。林壑沉冥生異態,竹房簫瑟動歸思。抱殘珍秘澹公字,憂亂低回光鷲詩。賴有良儔共遊屐,未將漂泊損襟期。
甲子秋日偕吳玉臣、張漢三、梁小山過普濟禪院舊作,院中藏有澹歸、跡刪眞積也。
這一首在改定編集時,將小序濃縮成詩題《偕吳澹菴張闇公過普濟禪院》,除將“閧”改爲“鬥”,“到”改爲“向”、“光”改爲“成”外,並在第五句下自注:“寺藏澹歸和尚手書日記及草書冊子”,第六句下自注:“跡刪和尚寓澳門普濟禪院寄東林諸子詩:但得安居便死心”。從手跡中可見詩成於甲子年(一九二四)而寫於乙丑年(一九二五),正是軍閥混戰,中國尚未南北統一的時候。
汪氏另一幀《題君子泉並序》是一首七絕:
澳門南灣與媽閣中隔一山,近年鑒而通焉。山麓出泉一泓,人罕知者,餘偶覓得之,味清而醇,不溢不涸,虛冲自守,是有君子之德者,因名以君子泉。距寓齊不遠,晨夕汲飲,尤依依也,爲賦小詩。
瓢飲生平手自煎,居夷難得碧涓涓。典裘苦賃西頭屋,一半勾留爲此泉。
汪兆鏞手書自作澳門詩
這一首編定入集,只是小序字句略有改動,首句刪去“澳門”二字,“醇”改爲“甘”,末句易爲“賦詩紀之”,可見力求妥貼的匠心。
兩首詩都寫及澳門的名勝掌故。普濟禪院是澳中最古老的巨剎,建於明末,佔地廣袤、建築雄偉,深入三進,橫連多座,琉璃瓦脊,翡翠簷頭,後附樹本陰深的花園,前有回欄玉砌的庭院,是今日澳門保存得最完整的明清建築羣。其內收藏經籍、文物頗豐,澹歸和尚手寫的《丹霞日記》和迹刪(釋名光鷲,後易名成鷲)和尚的草書屏條,都是其中犖犖大者。汪宗衍先生對《丹霞日記》,曾考證爲康熙十二年癸丑(公元一六七三年)之作。
吳澹菴、張闇公二人既是汪氏的摯友,亦爲廣東名士。吳道镕(一八五三——一九三六)原名國鎮,字玉臣,號澹菴,又號永晦,番禺人。光緒進士。歷主廣東多家著名書院,並被舉爲學海堂學長,廣東高等學堂監督,一生致力文教事業,著《澹庵文存》、《澹庵詩存》,文名籍甚。復博綜經史,纂《廣東文徵》,自漢至清附釋道,採錄六百又六家,並撰作者考,人繫小傳,而以入選之文目錄列後,惜以老病,未及寫定而逝。後由其兒女親家張學華(一八六三——一九五一,字漢三,號闇公,祖籍江蘇丹徒,因祖父遊幕嶺表,遂籍番禺。光緒進士,官至江西提學使即今江西省教育廳長)發起與汪兆鏞、溫肅、桂坫爲之整理,合編爲二百四十卷,裨益廣東文獻不少。張學華著《闇齋稿》三卷,輯明代遺民行誼,繫以絕句日《採薇百詠》,皆爲學林矚目。至於汪氏手書詩提及的梁小山(一八五八——一九三一),名慶桂,番禺人,光緒舉人,詩學王漁洋,有《式洪室詩文》。
君子泉在今日西灣民國馬路三十號以西,已故大賭商傳德蔭及已移居美國、岐關車路公司創辦人鄭芷湘二大宅之間。汪氏寫《君子泉》詩時,寓居風順堂街劉光廉(原名光謙,字吉六,香山人。以府同知分發廣西,署泗城府知府。澳門的盧氏娛園——今盧廉若公園僅是其中部份,池亭行石,皆其規劃,具有畫理。善畫梅菊,似吳昌碩)宅內地下前座。該宅向西,在老楞佐堂(又名風順堂)之側。過去南灣與媽閣並不相通,到一九一零年間,澳門當局將今峰景酒店下的山石鑿通,並填平灣畔的海灘成堤岸馬路,東西連接成爲通渠大道。
將一口甘美的井泉賜以嘉名,賦以詩章,其實是汪氏寄寓深意,別有懷抱,贏得吳道镕、張學華的和作。吳道镕寫了兩首七絕:“一勺甘涼塊壘澆,居夷對此足逍遙。憐渠自抱涓涓潔,不逐珠江日夜潮。”“嘉名肇錫記從今,竟日聽泉坐澗陰。若使圖成續漁隱,不须重詠武谿深。(君前有清谿漁隱圖,拙題五古一章)”張學華接着和作的也是兩首七絕:“悵望天涯一水盈,舊遊回首最關情。疏泉鑿石饒幽趣,隔斷塵凡分外清。”“風景流連海外天,間徵故實續新編(君有澳門雜詩,徵引故實甚詳)。從故詩客留題後,便是東坡白鶴泉。”
如今滄海桑田,君子泉已渺不可尋,但在濠江詩苑卻留下了一段先賢唱和的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