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鈍詩集《下午》
等等的字裏行間

黃曉峰

引子:凌鈍致筆者的一封信


  曉峰先生:
  家父說您願意替《下午》寫評論,我很高興。但說到要我談自已的作品,不免徬徨起來,不知從何說起。
  寫詩似乎起於小學,題目好像是《星》甚麼的。如果眞要“追溯’寫詩的靈感源泉,何達的影響不可不提。少年時常讀《洛美十友詩選》(實為何達一人所作),深受感染,不少短詩至今仍能背誦。眞正動筆是在廣州讀大學的幾年。那時念外國語言文學繫,閑來卻讀餘光中、楊牧、鄭愁予,加上年少多感,不免也就煞有介事的吟哦起來。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好笑。
  我寫的詩,自覺大部份都手法平實,比較傳統;主題亦環繞友情、愛情及生活雜感三類,跟歐美現代主義詩歌之要求甚遠。
  如要在《下午》裏選出最喜愛的詩,倒是難事。因為選入詩集者,皆是自己喜歡的:要再進一步甄選,標準難立。我之所以選《下午》一詩爲詩集之名,全爲感情因素作怪。當然我也很喜歡這首詩的節奏,尤其第一節。當年這首詩是在一個炎熱的下午一氣呵成寫成的,非常順利。那時候還談戀愛,下午老愛丢下功課(甚至不上課),同女朋友到珠江邊看船,非常快樂。我向來喜歡簡單的生活,女朋友亦然,所以心情格外舒暢。每次讀這些詩,都會記起楊牧的一句話:‘幸福不是不可能的,我們要他,他就來了。’
  近來寫的詩,不知道是否與閱讀小說及小說理論有關,開始同詩過意不去。《洛陽拼圖》開始讓敘事人以外的聲音出現,增加所謂‘反諷’。《挫悟雨陸》除了寫指鹿爲馬的事外,亦同詩本身亂。五月十三日發表於《澳門日報》的《一首劣詩的誕生》則純屬詩的自殺行動,自己覺得很好玩。此詩發表之後又作了修改,修正稿較滿意。
  隨信寄上該詩及另一篇‘論文’,不知是否有用?
  祝
文安
                  凌鈍
                  九○·六·十二
  又及:另附上“豆腐’文章(專欄)若幹,皆與詩有關。

詩的自殺行動:《一首劣詩的誕生》


  ——作者 凌鈍
  假如您從書架下來入詩
  無比溫柔,絕對的美麗
  像《閑情賦》的女子甚至
  還勝《伊利亞特》的海倫
  那麼敬請留意:窈窕淑女
  閣下肯定是找錯地方了
  這只是一首不負責任的
  劣詩 與佳人無關
  對不起 請你出去

  如是者打發了第一節
  不再撒賴了吧,第二節?
  擺個正統的姿勢?對:
  比如說 呼天搶地一番
  盡量模仿口述史詩的譯文
  以精誠召謬詩女神相助
  萬靈底女神喲!您來
  燃燒我底靈感如炬吧!
  您來,好讓我憑藉您的聲音
  歌唱詩的高貴 詠者底榮光
  諸如此類 詳見名篇譯本
  不贅

  如是者進入尾聲
  是設計高潮的時候了
  各位看官 欲知後詩如何
  請幫個忙 包涵包涵
  至此不妨想當然:
  詞句已變得鏗鏘喇
  語氣也漸漸急促
       意念
     更是
   逐步
  昇華
  其中快感猶如三十三輛跑車
  一個
  急 口
  轉 門
  彎 場
  駛 賭
  過葡京
  帶出一繫列重復的暗示
  接着——一連串恐怖的連環相撞
  發生了!
  驚呼之際全詩之主題
  昭然若揭:生死之偶然
  與敘事成規之混亂完全無關

  詩乃成
  可以投稿了
  稿費多少且按下不表

  這首‘劣詩’目前已有兩個‘版本’。經過比較,可見前後不同之處主要有:‘高貴的女士’被改爲‘窈窕淑女’,‘謬思女神’被改爲‘謬詩女神’,‘一個急轉彎駛過葡京門口’這句直述的話被改爲
  一個
  急 口
  轉 門
  彎 場
  駛 賭
  過葡京
  以及最後一句‘謝謝四十五元’被改爲‘稿費多少且按下不表’。這類‘劣詩’,自然屬於‘詩的自殺行動’,卻還须修改,表明詩人已經陷入了弔詭的狀態。

從凌鈍《管窺管管》裹管窺凌鈍自己


  凌鈍在《澳門脈搏》(一九八九·二)上發表過一篇《管窺管管——台灣詩壇上的一個搗亂份子》的奇文。我從這篇語氣諧謔的機靈的評論裏一下子抓到了‘原型’,那就是凌鈍自己的臉孔,或者說,作爲詩人的凌鈍自身的形象或者影子。當然,見仁見智,我只可套用‘奇文共欣賞,疑義各與釋’來搪塞跟凌鈍同樣詭譎機智的讀者了。
  我是一個偏見頗深的讀者,介紹的內容肯定以偏概全,若你們盡信此文,以爲詩人管管就是這個樣,那你們就大錯特錯了。
  管管可以說是台灣詩壇上的摀亂份子,他寫的詩一本不正經,嬉笑怒骂固然是常態,超現實的作風更是不時顯靈,令想像力天馬行空,語言文字荒腔走板,這些特點都使到他的詩作充滿難以抗拒的趣味性,吸引着讀者的好奇心。
  管管最常爲人引用的好詩,應該是《荷》。請留心閱讀:
  ‘那裏曾經是一湖一湖的泥土’
  ‘你是指這一地一地的荷花’
  ‘現在又是一間一間的沼澤了’
  ‘你是指這一池一池的樓房’
  ‘是一池一池的樓房嗎’
  ‘非也,卻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
  不明白?再讀一遍。
  洛夫在討論這首詩時,相當‘偷工減料’,只說這是‘無意之禪’,‘此中有眞意,欲辨已忘言’的禪。又將此詩意趣類比於禪宗的機鋒雋語,所謂‘答非所問,不知所雲,但妙語眞趣即在其中’就是。或許這首詩眞是妙不可‘言’,但我個人卻覺得,此詩可以透過平凡的角度進行觀察,得出一個較切實的訊息。
  從那六行的詩句可以看出,反復出現的量詞(一湖一湖、一地一地、一間一間、一池一池、一屋一屋)與量詞所指涉的名詞(泥土、荷花、沼澤、樓房)之間,雖然語法邏輯無誤,但在‘常識’範疇裏已經無法和諧地相聯起來。假如我們大膽地將原詩的量詞‘正常化’,就會變成:
  ‘那裏曾經是一地一地的泥土’
  ‘你是指這一湖一湖的荷花’
  ‘現在又是一池一池的沼澤了’
  ‘你是指這一間一間的樓房’
  ‘非也,卻是一池一池的荷花了’經此點金成石的改動,我們可以窺見此詩的動機。正常化的詞句,經過一問一答的推演,展現了事物變幻無常的現象。而量詞的對調(即詞語的不正常化),使到整首詩的意義起了質變,所傳達的訊息層次也一下子由普通的現象提升到理念界。對話者拒絕跟隨時間的變化而相應調整對空間的印象(假設量詞‘湖’是特定時間下的現象,那相應於‘湖’的應該是‘荷花’
  不會是‘泥土’,湖水幹了又是另一碼事),由於不調整空間的印象,時間可以說是失去了意義(同一空間既然可以同是一池荷花,又是樓房,那就根本無所謂時間了)。讀到這裏我們幾乎可以大膽假設,此詩否定了時間與空間的客觀關係,認爲事物的秩序不一定是在時間與空間的正常範疇內排列,可能有不同的情況出現,有不同的展現方式。或許,空間並存的現象是可能的。
  我覺得,凌鈍這一段正兒八經的‘相對論’很可以拿來作《下午》的導讀鑰匙。時空錯覺的觀念對於現代詩的全方位靈感觀照是如此重要,由此可見凌鈍不僅作爲一位詩人還同時是一位學者的‘兩重性格’,在這個骨節眼(時空有不同的展現方式)上表露無遺。凌鈍思考的時空對象‘似乎已經超越了詩的範圍’,甚至超出了他的‘知識界限’了。他說:‘對於時間、空間以及速度,我向來抱着莫大的好奇心,也認爲此中不一定只有一種規律。”(《管窺管管》原稿中被刪去的字句)凌鈍的這種‘黑洞’意識,幾乎是支配他寫出《洛陽拼圖》之後又設計出了像《挫悟雨陸》(‘錯誤語錄’之諧音暗語?)那樣的‘視象詩’與‘音象詩’兩者兼而有之的惡作劇,而存心讓讀者自以爲墮入了‘後現代主義’的陷阱。

那時,我們不外是兩首童謠


  凌鈍說,他寫的詩,大部份都手法平實,比較傳統,主題亦環繞友情、愛情及生活雜感之類。應該說,《下午》的特色也就在這‘平實’之類的功夫上。我們打開《下午》,翻過襯頁,就看到幾個組成“To Norma”的小字母,禁不住很想知道這位‘諾瑪’到底是誰?看完《下午》,再讀它的跋,才知道‘諾瑪’就是寫跋的‘還有誰’。她準保是‘旋起淡花裙子’(《下午》),有‘清湯掛面白白的瓜子臉’(《女朋友素描》)的那一位並不缺少幽默感的美人兒了。諾瑪是這樣看凌鈍為她寫的情詩或非情詩的:
  ‘說眞話吧,我很喜歡在晚上扭開淡黃色的燈,倚在床上細讀這些詩,那感覺很像翻看一本私人的照相簿。這些詩教我想起許多往昔的舊事(那穿淡花裙子的健康身影哪裏去了?)想起今天的掙扎,還有凌鈍那時而感慨萬千,時而滑稽透頂的臉。‘六五四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諸如此類’,眞虧他想得出來。當年是誰說過:凌鈍樣樣都好,就是太老實,將來是要吃虧的?(《下午·跋》)
  也許,這就是諾瑪站到凌鈍幻想的一扇窗前看風景,由凌鈍去想像諾瑪想像他的想像,諾瑪亦想像凌鈍想像她想像他的想像,於是才有那麼多篇含情脈脈撩人心弦的用感覺去譜寫的‘歌謠’佔據了《下午》的許多篇幅,使讀者不得不跟隨他倆小口子墮入了似花非花的朦朧情境中去。這些如歌的抒情慢板或快板被編進《下午》卷二的篇帙裏,有時候是‘一傘荷葉’,有時候‘像那稻草人’,有時候‘像下午一樣有緩緩的斜度’,有時候使情緒“高漲如螺絲山的蟬’,有時候——
  你是山林原野的風景
  年年都愛笑
  背負陽光,牽風帶雲
  你是一種象徵,天寒以後
  你的名字斜斜飛起,拍翼聲動
  而我是一列仰望的蘆葦
  看你在天空徐徐而飛,驚嘆:
  你是雁(《寄語兩節》)
  當年輕的繆斯長出輕快的愛情的翅膀的時候,情有獨鐘的描述性語言就會突然發出大跨度比喻的特異功能,它不但是一種‘比喻在我們用它來體現一個其它方法所無法表達的觀念內容時就變成象徵’(厄班)的功能性隱喻,而且還是一種遵循異質原則(遠取譬)的具有多重性審美視野的玄思式博喻。傳統蹩腳的比喻修辭法早已成爲現代詩的閃忽不定的全方位飛翔的累贅,因爲現代詩的語言並非立足於它表達的事物,而是在於主體對表達的態度,亦即關鍵在於它(詩歌語言)的自指性或自足性。所以現代詩的大跨度比喻往往包涵着移情和通感的審美因素。從這一個視角去看凌鈍的詩,即使在那些具有牧人短笛的香草味兒的愛情詩裏,我們也可以發現不少打破傳統語言束縛的現代詩的表現技巧。
  例如,那首描摹情侶幽會的《五點半以後》的‘速寫’詩,一開篇就令人莫名其妙,說的是‘五點半以後/黃昏黏上那小胡子/的小領帶/在巴士和二十世紀之間/擠着,擠出/一幅粗微粒的夕陽/八個小時鑲上金邊/隨經理的本田汽車/絕塵而去只留下/數字與圖表/排在女秘書長長的表情上’,如此忽發奇想的灑脫詩句,只有身兼小職員和大情人的現代騎士才想得出來。於是——
  諾瑪 今夜我們的世界
  沒有霓虹燈,也不
  收藏,廢氣和噪音
  以及馬
  我要在寧靜之中
  向你滑翔,五點半以後請你展開你的安詳
  如一片寬敞的平原
  呵呵我要降落
  (……)
  五點半以後
  我們就坐在樹下
  聆聽晚風 指揮
  一闕夏蟲交響詩
  那時,我們
  不外是兩首童謠
  不外是
  銀河裏外的
  整個世界
  凌鈍是標榜用‘全感覺’或‘純感覺’來作詩的,否則不會拿那篇題爲《感覺》的文字來作《下午》的‘代序’。然而用‘純感覺’去建構的‘純詩’恐怕是不存在的。因爲,一方面是‘我們無所不在’;另一方面是,‘其實,一個口也沒有’(見《下午·代序》)。把感覺轉化爲符號,其間呈現出一種符號化的疏離現象,但詩的語言在表現感覺的時候必须創造另一種感覺,或者說,詩的感覺。形式主義者認爲,詩歌的‘文學性’(詩美)產生於其中‘陌生化’因素間的差異性。從這一個角度去看收在《下午》卷二裏的最後一首詩《冬夜的呼吸》,未免就暴露了那有點兒太赤裸的感覺的自然主義再現手法的局限性。在那裏,作者毋疑也是把寫詩的過程當成對於生命的體驗。但在表現爲自足體與自足體以外的關心方面,在作爲整體性的生命渴望方面,並非生命過程的某一瞬間的激蕩就是一切,而詩人只有在對這一瞬間的體驗和感悟中,同時揭示出其生命深層散發的意蘊,用間離效果顯示詩的深層結構的審美意蘊時,才可望臻於創造的境界。
  這裏我想提出王國維的‘隔’與‘不隔’的境界說,是否仍然適合現代詩創作所關心的問題,不妨探討一下。凌鈍《冬夜的呼吸》並非寫得‘淺露’,而是寫得太‘眞實’(從感覺的描繪方面而言),幾乎滑入了‘不隔’的境界。而現代詩所追求的,似乎恰恰是某種被詩歌言語所‘隔絕’的語境的重新創造。說到此處,我忽然想起了那‘許多首婉轉的中國民謠’和一些諧謔樸素的非常‘中國化’的詩句:
  小巧的手
  古箏最喜歡了
  小小的膽
  使你經常閃爍在同學身後
  忽明忽滅的漁火最像了(《女朋友素描》)
  也許,在比喻老化之後,詩歌語言也需要返璞歸眞,去追求像白描那樣的‘本色’,追求所謂的‘生活流’和‘平民化’,從‘詩化的自然’到‘自然的非詩化’,從‘新生代’到‘後現代’,等等。我看,在凌鈍的詩集裏,這種種因素都有,有的甚且表現得很突出。

這是一次沒有終止的開始/因爲在開始之前/一切已經結束


  陶裏說凌鈍‘很鈍’,念中學時不會寫詩,上大學二年級才開始學寫詩,‘三年級以後,吸取台灣及歐美現代詩人的精華,眞正的飛躍卻在大學畢業之後。《下午》大部份是這時期的作品。’(《斗室漫筆·《下午》背後》)
  陶裏還說,《下午》裹沒有夢的世界,凌鈍似乎沒有所謂‘織夢的日子’:
  他稚眼初看世界,盡是坦克、機槍和低飛掃射的直升機,及至來到現代城市香港(後來是澳門——筆者注),城市意識把他撕碎、分解、沉澱、積聚,再凝固而成爲有強烈現代意識的一個。(《<下午>背後》)
  我覺得陶裏這一番‘分析’是重要的,有助於讀者理解凌鈍的詩,爲甚麼起點會這麼高,這麼令人難以釋卷,這麼使人讀後老想知道得多一點凌鈍這小子還有甚麼別的本事,等等。據說,《下午》是向‘港澳鄉親父老’們‘告別’的一本詩集,這位‘步入瞻前顧後的後青年時期’的青年詩人眞的要往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做他的傅士夢去了。
  既然我們已經出發
  大家請不必回頭
  既然歷史健忘
  讓我們也學會健忘
  (……)
  這是一次沒有終止的開始
  因爲在開始之前
  一切已經結束
  一切已經結束(《流浪者之歌》)我們——還滯留在澳門或者將埋葬於這彈丸之地的落魄者——還有甚麼話說!葉維廉、張錯、陳德錦、鐘偉民……他們都是曾經從澳門‘出發’的華人文學世界的流浪者,今天又多了一個‘也學會健忘’的凌鈍,我們還有甚麼話說!然而,在心裏不是味道的悲愴之餘,我們又暗暗慶幸華人文學世界將增加一位Made in Macau的流浪者。
  今日澳門似乎還挽留不住人材。凌鈍的《秋夜遇友》這首小詩就把令人結巴的澳門窘境寫得滑稽透頂,讀了難免要捧腹噴飯。他說十月六夜某處歸家遇友於澳門街巷,舊聞駁雜糾纏不清,甲乙丙怎麼了等等,忽然才發現——
  原來
  戊已庚辛
  都住在附近南北東西
  一二三四樓 EFGH座
  電話不外六五四三二一
  一二三四五六
  諸如此類
  最後一段則自嘲說:‘小小的城鎮/曲曲折折的街巷/說像蜘蛛網的八卦陣誰日不宜/喂,究竟你我是蜘蛛/還是被困的昆蟲?’——也許,這些‘少年老成’的‘陳腔濫調’算不得甚麼‘現代派’,但我卻覺得這類‘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學者型的幽默感也不失爲一種天才的可靠標志。
  檯灣詩人洛夫認爲,寫詩是對付(現代人)殘酷命運的一種報復手段。現代詩人之反傳統,並非指‘傳統’此一整體意義,而是指一切因襲的腐敗的阻礙生長的因素。凌鈍的文化意識觸角是相當敏銳的,他對傳統因襲的蔑視往往給他的詩篇染上了反思的冷酷色彩。他在《悼翁教授》一詩里如此沉痛地哀悼‘像下課鍾那麼突然’死亡的一位老師:
  抗日戰爭
  新聞工作
  大學教授
  牛棚 以及
  二十元的工資
  平反 以及
  癌 以及
  我們帶來的無數藥物
  就是五十九年的目錄
  哀樂的漩渦旋入沉寂
  隔着默哀的人羣,我聽到
  有人
  在你的照片下
  讀一篇學術性的
  跋
  這詩表現的悲劇意識也許就是出於對“一切已經結束”的哲學思考的結果。我認爲《下午》卷一裹寫得最好的一首詩是《夜馬》。它用一匹‘急促地敲擊地平線’的失落於荒夜的瘦馬來象徵疲於跟命運搏斗的現代唐·吉訶德精神。這首詩無論就其所表現的生命情調或者整體氣氛,或者整體的構思與語感方面,也許它與我們生存的環境之間的某種默契關係,使我們強烈地感受到一種抗擊命運的憂患意識的生命呼喚:孤獨、深沉,而不可抗拒!
  夜色如刀,沿山邊砍下
  砍得風斷,砍不斷蹄聲
  你的蹄聲是一面不揚的銅旗
  (……)
  啊你是李賀的一匹馬
  從遠古的那一角烈嘶劈風而來
  向時間的末端猛敲過去
  (……)(《夜馬》)以緊逼的使命感去喚醒潛意識裏的頑強的生命意識,同時生氣貫注地敲響整座‘象徵的樹林‘,揭開意象疊出神思飛動的詩歌王國的層巒幻境,使詩歌語言的信息量無限地加大,使之成爲一種流貫於全詩每一個符號之間的足以體現詩人生命本質的液汁,並且使沉浸在整個閱讀過程中的審美接受者一時痴呆無語,说不出它是甚麼,卻分明地可以全身心地感覺到它的存在,亦即詩人生命的存在。——凌鈍的《夜馬》就給我一次好像是由我自已創造出來的如上所述的生命體驗。我變成一匹在曠古的夜空裏騰風長嘯的烈馬,在沒有星光的生命棧道上——
  用蹄聲呼喊
  久遠的籍貫
  永恆的寂寞
  而今夜沒有星
  把夜撒在沙塵之後
  急促敲奏地平線
  突圍 (套用《夜馬》末段)

卷三:失語癥和功能性含混


  法國著名飛行員兼作家聖·埃克絮佩裏說過一句極本色的名言。他說,在飛機給人們一種新視野前,‘我們總是受道路的哄騙。’如果把他的比喻借用到現代詩的新視野上,就會發現人們總是受傳統理論的哄騙。當讀者在現代詩的視野上仍然永遠訴諸傳統審美定勢的固定反應(Stock Response)時,任何具有超現實傾向的詩人都會被目爲尼採式的狂人。然而,現代詩由於對純粹與絕對之追求而向超現實精神飛躍,它們反傳統只是旨在剔除傳統裏一切因襲腐敗與無可救藥的阻礙發展的因素。由於生命意識對於具有自足性的個體顯得如此重要,現代藝術的外在形式愈來愈顯得朦朧、晦澀、變形,扭曲甚至不可理喻,這都是基於現代藝術所要傳達的信息已經不是可予抽繹的意義了,而是價值的自我確認和傳達。因此,現代詩的自足性往往被傳統詩學定格爲荒誕主義。然而,正是這種被斥爲荒誕不經的荒謬性指向現代文明的危機絕境,從而獲得了人類對歷時性存在進行反思的精神價值。
  凌鈍的詩,並非‘全感覺’或‘純感覺’的產品,而是愈來愈具有‘內視’的思辯色彩。這在《下午》卷三所收的詩作裏表現得尤其理性化,雖然從文學的表面看前前後後都閃耀着令人驚詫的反理性色彩。然而,他的一些詩乍看的確有點像語言攪拌機的產品,其中還夾雜着‘大把膠囊裝批評理論’的美學味兒,似乎非把詩人的‘本我’、‘自我’和‘超我’攪成觥籌交錯的混亂影子不可,似乎這都是在蓄意玩弄文字遊戲的惡作劇,好讓讀者有時候緊皺眉頭,有時候哭笑不得,有時候乾脆承認自己倒楣看不懂參不透那些似詩非詩的‘錯誤語录’的文字拼圖玩藝兒。奇怪的是,凌鈍他自詡是一位‘虔誠的凡夫俗子’,‘夜夜復夜夜/從火鑪裏撿起/撿起無數粒舍利子/供在詩的國度裏’(《夜語》)有時索性把自己當作一顆劃過夜空的慧星,說甚麼——
  我愛從漫漫的穹蒼邊上
  俯衝而下
  夾帶 詩人才有的狂嘯
  直闖銀河
  撒開滿天疏落的星斗
  用我的熾熱和燦爛
  爲寂寞的夜空
  劃出
  它僅有的喜悅
  然後以氣吞萬裏的豪放
  掠過(《慧星》)
  這股書生意氣的浪漫主義熱情只是詩人對‘自我’的觀照,當凌鈍面對光怪陸離的現代諸世相的時候,繆司就無情地挾着他跨越自身,進入‘超我’的違情悖理境界。於是他就使用變形的靈感攪拌器,把生活流和意識流置於錯亂的時空容器裏,任憑它在‘靜候程控的亂擾之後’(《對月(球)成三人》),然後極度功能性混亂地接二連三牽五掛六地制造出那些“永遠是標題’(《人》)的男人作品——這就是我們必鬚皺眉頭苦臉以對變成‘而我(一名規矩的男人)’之後的凌鈍,這也就是‘不滿歲數生長效率過低/決意抓緊超前發展’之後‘絕不妥協/永不讓步/從此挺起脂肪做人/腰腹之間/一團和氣/安定,而且/非常繁榮’(《肚腩》)的一位忽然早熟的自足者。於是,這位不斷陷入突圍狀態的現代派騎士命中注定要患上現代意識的失語癥,一腳摔進了掛滿反諷蛛網的‘謬思’(即‘謬詩’)陷阱。
  《挫悟雨陸》經筆者考證,百份之百屬於‘失語癥’之作,它呈現出一派詩歌廣場民主派大撤退的混亂情景,全詩結束於被傘堆覆蓋的槍砲聲旁邊,卻剩下一魚(不知是揚子鰐還是馬介休?)而已,而標題格外令人費解,不知是何方神聖的‘錯誤語錄’,太像道場用語了。除了詩人自己能解其中義之外,對於任何讀者來說都是欲辦已忘言的譏語了。然而,這首詩似乎爲我們提供了一例研究‘後現代主義型’(?)詩歌‘絕癥’的樣本。藉此,我們可以認識一下現代詩(或後現代詩)失語癥的價值轉換。
  ‘失語癥’指在減少或失去組合語言的能力後所表現出的一種語言錯亂現象。失語癥可分‘相似性’錯亂和‘鄰近性’錯亂兩類。前者無法通過詞語的相似性進行聯想,只能根據鄰近性進行替換;後者無法把詞語組織成具有句法規則的更高級的單位,僅以詞語的相似性進行代換。布拉格結構主義語言學家雅各布森曾經從這兩種錯亂中發現了隱喻與轉喻的基本原則,從而確立了語言詩歌功能的內容,揭示出詩歌的實質。他認爲隱喻是基於言語間相似性原則上的,轉喻是基於言語間鄰近性原則上的;語言的詩歌功能表現在言語間具有隱喻性質的相似性聯想和轉喻性質的鄰近性聯想;詩歌即以鄰近性的句段關繫進行相似性聯想的濃縮了的語言本文。雅各布森指出:‘附着於鄰近性的相似性把自己徹底象徵的、多重的、多語義的本質輸入詩歌……更精確地說,任何相似的東西都是明喻。在相似性取鄰近性而代之的詩歌中,任何轉喻都略有隱喻的特徵,任何隱喻又都帶有轉喻的色彩。’
  我們在介紹了雅各布森的論述後,也許對凌鈍試驗的新作品可以起若幹‘導讀’的作用。《挫悟雨陸》表面上看來頗似那種所謂的‘後現代’作品,語句中詩歌性表現於對語言慣規和習俗的破格,但那種‘計算機詩歌’的模擬語言句式只是一種‘假象’,它實則爲一首以文字遊戲爲煙幕的政治諷刺詩,或者稱之爲‘現代詩漫畫’也未嚐不可,未知君以爲然否?
  《下午》卷三裏不迭出現精彩的詩篇,有抵擋不住的纖纖一擊幽幽一觸的《簫意》,表現寫字樓年輕一族心態的《辦公室速寫》,用復缐手法描寫大學生暗戀心態的《觀()》,廣告式拼貼小品《香港電影》等等。看來,凌鈍的‘城市詩’寫得得心應手,有時候故作驚人之語、有時候一味地油腔滑調妙語連珠,其中的睿智、機鋒、諧謔、幽默,令人聯想到某種學者型(如林語堂、錢鐘書)的修辭風格。
  現在要說的是功能性含混手法和《洛陽拼圖》。《洛陽拼圖》是《下午》整個集子裏最可觀且極具場景性反諷特色的一首記遊式的‘史’詩。此詩的可讀性無可懷疑,雖然作者在詩中大量使用時空倒錯剪輯拼貼的詩歌蒙太奇手法,其中古今交錯內外不同視野的條條塊塊還是以心理時空的排列有序地出現的。
  某年某月某日的‘下午七點三十分’,我在洛陽酒肆‘等候出差的楊衒之’(《洛陽伽藍記》的作者),‘並讀昆德拉的《笑忘書》’。他終於進城,像‘公元五四七年’時的那般模樣兒,‘步伐遲疑/一步一個文化重心/此刻他的心情想必悲涼’:
  老天,他竟在路上吟哦:唉
  城郭崩毁 宮室傾覆
  寺觀灰□ 廟塔丘墟
  墻被蒿艾 巷羅荊棘
  我急忙趨前相勸:楊先生
  這個這個歷史嘛
  乃一種集體的遺忘
  先生何必認眞呢
  凌鈍在此詩中極盡風流倜儻之能事,忽爾以古久先生自居,忽兒以詐癲扮傻的港澳同胞自負,忽爾又以洛神的隨夢者自作多情,其中竟然把九朝古都的今日洛陽描繪得令人瞠目結舌,哭笑不得。曾經使洛陽紙貴的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出現在《洛陽拼圖》裏所摘引的一張‘旅遊人事指南’上赫然如此雲雲:‘白居易,男/(公元七七二至八四二)/唐朝人,別名樂天/籍貫:山西太原/學歷:貞元進士/職業:高級幹部/最高官職:太子少傅(二品官)/地址:洛陽履道裏白園/評語:此公/並無良好嗜好只愛/寫詩彈琴,不切實際/而且缺乏進取心/又嗜酒養伎/生活作風不正派唯一/可取之處是同情老百姓/詩作<賣炭翁∨/<杜陵叟>就有這種傾向/<賦詩古原草送別>/可以說是好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就不錯嘛/<長恨歌>和<琵琶行>/藝術手法是有一定的/但題材不健康/又有啥价值呢?/風格方面,總的來說/語言淺近意境顯露/乃此公最大優點/但朦朧詩<花非花∨/就簡直莫名其妙……’諸如此類,似乎是在宣讀一份臭老九的受審檔案,語言平實得可以,也正好讓讀者看到作者那一番克制陳述的耐性功夫。
  所謂‘反諷’(Irony),它不同於諷刺(Satire)。歐美新批評派的布魯克斯認爲,反諷是是‘承受語境的壓力’,是‘一種用修正來確定態度的辦法’。布魯克斯把他的反諷論上溯到燕卜蓀的含混論,並且指出‘找出復雜性並非讀詩的目的’,而是要在復雜性中找出‘整體效應’;或者說,詩人是從‘整體效應’出發去追求復雜性。反諷就是這樣的含混。
  《洛陽拼圖》正是這種追求‘整體效應’之功能性含混的成功作品。如果說,幽默是天才的可靠標志的話,那麼對於寫現代詩的作者來說,是否能以反諷因素作爲整體效應的支配成份,幾乎成爲衡量其作品內部的‘現代性’的可靠標尺。《洛陽拼圖》深刻的思想賴以取得一種反諷的態度,使那些一插科打諢的笑料頓時變得令人難堪不已,甚至引起劇烈的對傳統文化消解的絕望與痛苦。反思這種文化的失落感和由此產生的自我迷失以及心靈的孤獨,卻可以仍然被理解爲是一種人生的自覺,亦即一種現代意識的型格。
  比如說,《洛陽拼圖》第六段顯然是借用了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把一種可悲亦復可憐的‘時代病’的切口暴露了出來。那裏的戲劇性反諷場面是這樣子展示的:
  剛才十一點半
  出於好奇 去了
  樂聲震天的迪斯科
  想不到姿色動人的女招待
  竟用日本語招呼我
  難道我眞像他們嗎?
  一種祖傳的
  蘆溝橋陣痛傳來
  立刻把我擊潰 頹然
  退走 唉
  宓妃宓妃,我想問妳
    當年
  妳的丈夫,黃河之神
  曾否盡力 興風作浪
  不讓他們
  不讓他們渡黃河?我想,凌鈍即使到了太平洋彼岸,縱使他告別了他在港澳的鄉親父老,他仍然會懷着一顆赤子之心向着黃河之神大聲疾呼的。作爲學者的凌鈍,盡可以向我們詮釋‘玄學詩’或‘後現代主義’的堂皇詩論;但作爲詩人的凌鈍,我只期望他不久將寫出一首膾炙人口的《中國拼圖》來,管他祖宗的將屬於甚麼主義!
  (一九九○年七月二十八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