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瓜情
吳淑鈿

少時不嗜青瓜,家中長輩說這不是正氣的蔬菜,既寒且賤,煮熟了並不好吃;生吃嗎?中國的古老家庭大概不作興吃生的瓜菜吧,所以印象中幾乎不知青瓜是何等味道。
戀上青瓜是上大學時的事。熙攘的台北鬧市中,那時有一家很著名的小面店,好像叫“金園”的,恆常生意好到不得了,永遠連店旁的小巷也擠滿了食客。我們一羣離家的學生,手頭寬裕時,也必禁不住往那裏钻一趟。候半天才輪到一碗聞名的排骨面;金黃的排骨一定是剛炸好便端上來,被分放在一只小白碟上,肉塊上的油還在吱吱地叫着呢!然而聲色之美也是因着旁邊的幾片青瓜,瓜的味道絕不遜色於排骨,十分可口,酸酸甜甜的五六片,小小圓圓的翠綠鑲邊,整齊地斜疊成一個半圓,圍住黃澄澄的一大片肉,襯着雪白的熱騰騰的大碗面條,那畫面煞是誘人的。驟眼看去,店裏所有桌面上都是鮮明的黃綠白,在上升的煙霧中牽扯着每一副顛倒的飢腸。
青瓜是排骨面的綠葉,排骨面則是我大學生活的綠葉。後來每逢想起金園,我最惦念的竟是那幾片小小的青瓜。
雅廸是我從前一個同事,她是菲律賓人,熱情好客,常邀我到她家共膳。記得第一次去的時候,赫然發現餐桌上除了炒米粉,就只有一大盆生的青瓜;瓜去了皮,一片一片斜疊着排成長長的三條。勢利的我對她的奉客菜式實在有點失望。然而幾次之後,我卻對那盆原始的青瓜增添了很大的好感;它清新眞樸,單調之中充分流露自家本色。我可以將它作伴碟的配菜,也可以當它是飯後的水果,簡單自由,恰如它的主人。
然而我後來又嚐到味道極濃烈的一種青瓜食制,星加坡來的愛華把它做成一種叫“亞乍”的菜式:配上一些紅蘿卜,混入黃薑粉,辣椒,醋之類的調味料,就成了典型的南洋風味的食物。加工後的青瓜,沒有了水份豐盈時的爽脆,帶一點點的乾韌,但正合慢慢咀嚼,冶艷的芳香越發令人傾心;那是一种越往下嚼,越感覺深刻的熱情,透自那個美麗的南洋女子,也來自本性清淡,易從俗世的瓜兒。
有好幾年,工作的地方在一個小山之上,每日下午,我都到山下的酒店咖啡座,找個寧靜而熟悉的角落,讀書、冥想、聽琴音,那時酒店供應的下午茶甚是吸引:一只小籐架上,放着一份烘松餅,一份青瓜三文治,另加一壺格利伯爵茶。這樣精美與考究的一頓,就足可與臨時來相伴的友人享用有餘。英國來的同事說,那是他家鄉全部的奢侈了。我份外欣賞塗上牛油夾着幾片薄薄青瓜的小小三文治,甘香雅致,咬一口,就吞下了無數的細膩與和諧。無端無意間積聚下來的對青瓜長久的感情,在那溫情洋溢的酒店咖啡座,剎那間升華成了一種感動與崇拜。
於是上次與朋友們歡聚晚飯時,本來懶於添配食物,但在市場又忍不住買了一條壯碩的青瓜,我讓它與菠蘿作伴,只切放好就上桌了。青瓜調和了過甜的缶頭水果,又是另一種悅人的鮮味,瞬間搶吃一空。
往往總是不起眼的角色,讓我們眞切地生活着,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