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子傳》若干問題
陸覺鳴 圖:张兆全

《穆天子傳》,戰國時代遺物,西晉武帝時始被發現。該書記述我國古代不少歷史故事和神話傳說,晉以後備受重視,尤其近幾十年來,凡治中國小說史,中國古神話史者,鮮不提及;但其中問題亦復不少,諸如本書出土時間之先後,篇幅、次序,晉人郭璞注本之訛誤所在,甚至本書之眞僞等等,皆曾有爭議,持決不下。
《穆天子傳》作者不詳,西晉武帝太康二年(公元二八一年)出土於汲塚,《晉書》卷五十一《束晢傳》(注一)載此事經過甚詳:
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盜發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書數十車。其《紀年》十三篇(注二),記夏以來至周幽王为犬戎所滅,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穆天子傳》五篇,言周穆王遊外四海,見帝台、西王母……又雜書十九篇,《周食田法》、《周書》、論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
晉人杜預《春秋經傳雜解·後序》(注三)有提及上述一事;唐代孔穎達爲杜注正義,在注疏杜預《後序》時亦引《晉書·束晢傳》述汲塚書出土經過,所言與杜預談者大致相同:
汲郡民盜發魏安釐王冢,得竹書漆字科斗之文……《周王遊行》五卷,說周穆王遊行天下之事,今謂之《穆天子傳》。(注四)關於汲塚書出土時間,後代的記述有定爲太康元年(公元二八○四年),墓主亦定爲魏安釐王而非魏襄王。前者其實是誤解杜預《後序》之言:“太康元年三月,吳寇始平。餘自江陵還襄陽,解甲休兵,乃申杼舊意,修成《春秋釋例》及《經傳集解》始訖。會汲郡汲縣有發其界內舊塚者,大得古書,皆簡編科斗文字。發塚者不以爲意,往往散亂。科斗書久廢,推尋不能盡通,始者藏在秘府……”(注五)杜預述太康元年三月乃“吳寇始平”而已,非指汲塚書出於“元年三月”也,所以當他“自江陵還襄陽”而“申杼舊意”,修竣《春秋釋例》,《經傳集解》時,始悉汲塚之事,於時間上當以太康二年爲宜。至於汲塚墓主屬誰,據曾“奉詔”參與汲塚書的整理及改用隷體抄寫的荀勗云(注六):“汲者,戰國時魏地也。案所得《紀年》,蓋魏成王子今王之冢也,於《世本》(注七)蓋襄王也”(注八)。公元前三一七年(周慎靚王四年)爲襄王元年(注九),安釐王後於襄王約四十年,屬戰國時代中後期。《穆天子傳》晉時郭璞已爲之作注,《隋書·經籍志》暨《舊唐書·經籍志》、《唐.藝文志》均有著录,列於史部“起居注”類,至清代四庫書編入小說家類,均作六卷本,與《晉書·束晢傳》雲《穆天子傳》篇數“五篇”有別。究其原因,四庫《穆天子傳》提要道之甚明:“按《束晢傳》雲,太康一一年汲縣人不準盜發魏襄王墓,得竹書《穆天子傳》五篇,又雜書十九篇……周穆王美人盛姬事。按今盛姬事載《穆天子傳》第六卷,蓋即《束晢傳》所謂雜書之一篇也。尋其文義,應歸此傳,束晢別出之,非也。“(注十)
按穆王美人盛姬死事被列爲第六卷,乃始自郭璞注《穆天子傳》時,四庫“提要”提束晢“別出之”爲不合,甚是。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一篇亦談及此事:“《穆天子傳》今存,凡六卷;前五卷記周穆王駕八駿西徵之事,後一卷記盛姬卒於途次以至反葬,蓋即雜書之一篇,傳亦言見西王母,而不敘諸異相,其狀已頗近於人王。”(注十一)這亦可作爲《穆天子傳》內容簡介者。
穆天子即西周時代周穆王,司馬遷《史記·周本紀》有傳(注十二);
昭王之時,王道微缺。昭王南巡狩不返,卒於江上……立昭子滿,是爲穆王。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
穆王此人,在我國古史上以好遠遊見稱,所謂“駕八駿西徵”,此一“徵”字絕非兵戎殺伐之意,實乃旅行、漫遊之代詞。司馬遷在《周本紀》中對穆王之好遠遊不曾著筆,但在同書《秦本記》內則有如下一段紀述(注十三):
造父以善御幸於周繆(穆)王,得驥、溫驪、驊駠、騄耳之駟(注十四)西巡狩,樂而忘歸。
同書《趙世家》述趙氏之始時亦有類此記載:
造父幸於周繆(穆)王。造父取驥之乘匹,與桃林盜驪、驊騮、赤耳,獻之繆(穆)王。繆(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見西王母,樂而忘歸。
此即爲古代傳說中穆王駕八駿西徵之所自,蓋出於史實,而經後人加以繪聲會影,修飾點染,遂成傳說,如早於《史記》之《穆天子傳》(以下或簡稱《穆傳》),同屬汲塚書、今本《竹書紀年》有關穆王見西王母事亦然,此外,被指爲“僞讬”,其實眞僞參半,出於戰國之世,由晉人張湛作注的《列子》(注十五)所載穆王見西王母之說,亦無不然。
但亦有人判《穆傳》爲“僞書”者,清人姚濟恆《古今僞書考·史類》部份《竹書紀年》、《汲冢周書》、《穆天子傳》項下(注十六),僅據《隋書·經籍志》暨新舊《唐書》之《經籍志》《藝文志》等,將《穆傳》列入“起居注”類,遲謂“起居注者,始於明德馬皇後,故知爲後漢人作。”《古今僞書考補正》作者黃雲眉對此,亟指姚濟恆之說不確:“姚氏謂《紀年》(指《竹書紀年》,汲塚書之一)即晉本亦屬荒誕……《穆天子傳》似起居注,亦後漢人作,以與《紀年》相合,又定爲一人之作。單辭弱證,斥三書爲僞,其論古之態度,殊不及四庫總目之審慎。”(注十七)蓋四庫《穆傳》提要,僅謂《穆傳》屬“雜書”(注十八),對該書出於汲塚一事持肯定態度,是以黃雲眉氏即予姚濟恆以批駁之言。其實早於東漢明德馬皇後撰《明帝起居注》(即姚濟恆所指之《明德馬皇後起居注》)之先,漢武帝時已有《禁中起居注》,所以“起居注”之作,亦不得謂“始於明德馬皇後”時。
明胡應麟《四部正訛》雲:“《穆天子傳》六卷,其文曲則淳古,宛然三代範型,蓋周穆史官所記。”(注十九)今人吳澤對胡應麟之說許爲“所說甚是”,又雲“穆傳固非僞書,其記周穆王所經地名、路線,及所述人物故事,亦非僞讬。”(注二十)並引王國維正晉人郭璞注《穆傳》時之失誤爲例。按《穆傳》述穆王西徵,始“自宗周湹水以西”,郭璞注:“湹水,今在洛陽,洛,即宗周也。”王國維據西周遺物“史頌
”、“盂鼎”等金文研究,指出郭璞注文之誤:“金文中凡稱鎬京曰宗周,洛邑曰成周”,即武王以鎬京爲都城之後,西周之宗周地望是鎬京,宗周,有大都或正都之意;至周公經營洛邑(洛陽),洛陽在鎬京之東,始稱洛爲東都、成周。此一地望、稱號直至平王避犬戎東遷後始有變化,但這是後來的事。穆王是繼成、康、昭等王之後西周第五代君主,先平王之世將達二百載,因而《穆傳》記穆王西徵發自宗周,宗周指鎬京,是不得定爲洛陽的。王國維據此着重指出《穆傳》成書之時間:“《穆天子傳》乃雲‘自宗周湹水以西’,稱洛邑爲宗周,可知其爲六國後人語矣。”肯定《穆天子傳》是成書於戰國時代(注廿一)。綜上所述,再證諸汲塚書出土之經過、事實,胡應謂《穆傳》蓋“周史官所記”,雖不一定合乎史事,但此書出於戰國之世,而姚濟恆之指爲“僞書”之誤,應成定讞。
注釋 (一)中華書局點校本。唐房玄齡等撰。
(二)汲郡,在今河南省地區。《紀年》,即《竹書紀年》,今存,可參閱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二子》本。
(三)唐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附校勘記。《十三經注疏》本,中華書局版(以下或簡稱“中華版”)。
(四)同上注。
(五)《十三經注疏》本,中華版。
(六)同注三。
(七)《世本》,班固《漢書·藝文志》著錄“十五篇”。原書已佚,現所存者僅爲諸家輯本。
(八)荀勗《穆天子傳序》。此據餘嘉錫《目錄學發微》引;中華書局版。
(九)據《中國歷史紀年表》。萬國鼎編,萬斯年、陳夢家補校。商務印書館版。
(十)據黃雲眉《古今僞書考補正》引。齊魯書社版。
(十一)《魯迅全集》第八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
(十二)中華書局點校本。
(十三)同上注。
(十四)南北朝劉宋裴骃《史記集解》引郭璞語:“八駿皆因其毛色以爲名號。”見中華書局點校本《史記·秦本紀》注。
(十五)據嚴捷、嚴北溟《列子》譯注本。中華書局版。
(十六)見黃雲眉《古今僞書考補正》附姚氏全文。
(十七)黃雲眉《古今僞書考補正》。
(十八)同上注。
(十九)據吳澤《王國維周史研究綜論》引。見《王國維學術研究論集》,華東師大出版社。
(二十)同上注。
(廿一)本節文字,主要參閱吳澤《王國維周史研究綜論》一文;又據王國維《觀堂集林》卷十二、史林四“秦都邑考”。中華書局版。